8 真沒用
咖啡館內,江北和楊馨面對面而坐,來這之前,江北已經把想說的話在心裏醞釀過了幾遍,他是個有擔當的男人,談戀愛踏踏實實,分手也絕不拖泥帶水。
“你想說什麽就說吧。”楊馨先開了口。
“工作有着落了嗎?”
“嗯。”楊馨含糊地應了聲。
“那挺好啊,還是當會計嗎?”
楊馨打斷了他:“你今天來不是為了跟我說這事吧。”
江北抿抿唇,眼色深沉,“我家還有你的幾件衣服和化妝品,你看看什麽時候有空打包帶走,咱倆要不就算了吧。”
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緩緩流洩,柔和的光影籠罩在他倆四周,楊馨直瞪瞪地看着江北,有點難以置信,那雙翦水秋瞳漸漸浮起了一層霧氣。
分手是一回事,江北先提分手又是另一回事,她這心裏憋悶得很。
江北見不得女人難受,他心煩意燥地攪拌手裏的咖啡勺,故意不去看楊馨。
“你想好了嗎?”楊馨很認真地問。
“想好了,咱倆可能不太合适。”
楊馨笑了笑,眼神裏多有譏諷,“我明天就有空。”
“那我明天在家等你。”江北站了起來,最後看一眼面前的女人,“我工作室還有事,先走了。”
“等等!”
江北本欲轉身的身體僵硬地頓在原地,他微微側過身,卻見楊馨眉目含笑地望着他,眼睛裏的霧氣盡數散去,“江北,其實你心裏也清楚,咱倆是天注定走不長久的,我說過多少次讓你換份工作,可你從來都不聽,你每天除了搗鼓木頭,我從來沒見你幹過一件正事。對不起,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任何安全感,我也不能接受我的未來伴侶成天活在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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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說不出任何為自己辯解的話,一種叫自尊心的東西瘋狂在他體內滋長,他挺直腰板走出了咖啡館。
繁華熙攘的城市街心,人們步履匆匆地穿行于一條條街道,江北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
這些年時間就像踩了風火輪,上班,加班,相親,談戀愛,樣樣都是快節奏,可無論是哪樣,他都幹得稀裏糊塗。現在是二十九的江北,剛失戀,工作被別人認為是活在夢裏,他忽的想起了大學時代追求過自己的那位男同學,他想去當面問問他:你為什麽總說我是個特別的人?
是啊,他到底特別在哪兒?
想想應該是那位男同學的油腔滑調,他卻記了這麽多年,連自己都快相信了。
沿着人行道往公交站臺走去,江北意外地接到了小闫的電話,說是工作室來了位大客戶,開價就是一百萬。
從業七年,江北接待過最壕的客戶就是老被他們仨吐槽的那位土總,土總的最終報價是七萬五,這還多虧了土總腦子進水了。
木雕這行業,講究個名氣,你若是名不見經傳,那報價根本高不上去,大家都不傻,一塊木頭即便精雕細琢了,那也成不了黃金。
馬上都有一百萬了,那還擠什麽公交!
江北招了輛車就火急火燎地趕去淮海路,進了工作室,小闫沖他一頓擠眉弄眼,指指裏頭,附耳說那位大客戶就在裏面。
有錢掙,大家夥都高興,摩拳擦掌就等着老板回來敲定下這單大活兒。
江北整了下衣領,走了進去,“先生您好。”
玻璃窗前插兜而站的男人緩緩轉過身,一張棱角分明的熟悉面孔就落進江北的眼睛裏。
“是你啊。”江北有點驚訝。
沈慕南沖他颔首,聲音低沉而又富有磁性,“正好路過,來看看你。”
“坐啊。”江北去櫃子裏翻出了一罐新茶葉,上次大勇從老家帶來的,正宗的鐵觀音。
沈慕南雙腿交疊坐在沙發上,姿态高雅,看起來與這間樸素的辦公室格格不入。
“來,喝茶。”江北把泡好的鐵觀音端到茶幾上,一股茶葉香飄散出來,馥郁芬芳。
沈慕南擺手推讓:“我不渴。”
江北坐到了沙發另一側,把那杯冒着熱氣的茶也一并挪了過來,随意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上班?”
沈慕南淡淡一笑,毫不避諱地盯着江北,“聽嫂子說的。”
“哦,是她啊。”
沈慕南眼神如鈎:“怎麽呢?”
江北無奈地搖搖頭,“沒什麽。”
沈慕南把一切異樣都看在眼裏,卻不動聲色,而是任由時間沉默着,過了一會兒,江北提起了正事,“我聽我同事說你要花一百萬做個木雕,鬧着玩的吧。”
沈慕南的眼神陡然間變了,有點令人捉摸不透,他反問道:“你覺得是鬧着玩?”
江北沒搭腔,是他這個小市民多嘴了,一百萬對于自己是天價,可對沈慕南來說只是九牛一毛。
沈慕南撩了他一眼,起身走到辦公桌旁,拿起桌上擺放的的一個小麋鹿木雕,把玩了一陣,“也給我雕個這個。”
“這個真值不了一百萬,你要喜歡我送你個一模一樣的,比這還大一號。”
小闫和大勇貓在門口,見他們老板一副實誠的傻樣兒,都快急死了,尤其是小闫,一個沒忍住就沖了進來,滿臉殷勤地笑:“我們老板的意思是您要是在我們這兒定做木雕,還有額外贈送,別說是這小麋鹿了,回頭十二生肖也給您送一套 。”
江北揮開了他:“一邊兒去,這是我弟。”
小闫眨巴眨巴眼睛,立時呆住,嘴裏叽咕一句,“鬧半天是弟弟啊。”內心悲痛不已,感覺這一百萬就是個鏡花水月。
不過,他轉念又想起了一件事,屁颠颠地跑了出去,然後又屁颠颠地跑了進來,把兩張票拍到江北手上,“正好啊,你跟你弟去看吧,我送了一圈都沒送出去,別浪費了。”
江北收下了票,看看開場時間,是明天晚上。
沈慕南的目光落在江北手裏的兩張話劇門票上,濃密的長睫毛低垂,少了平日裏的陰沉勁兒。
不得不承認,沈慕南确實是個好看的男人,眉眼清俊,鼻梁高挺,一看就是張禍害女性的臉,生在古代那就是潘安宋玉之流,關鍵還是個低音炮,開口便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他這性子變成現在這樣,江北覺得自己占了大半的責任,因此每每見着他總有點心虛,渾身不自在。
辦公室裏陡然安靜了下來,小闫還惦記着那一百萬,有意無意地問,“沈先生,那木雕您還要嗎?要的話,我們可以盡快确定下來,這樣您也能盡早拿到手,至于這個價錢嘛,咱可以再商量商量,你說是不是啊,老板。”
江北本來還在假裝發呆,可小闫這小子直接把問題抛給了他,這叫他怎麽說?沈慕南明明不待見自己,卻非要給自己白送一百萬,這事太詭異了。
于是,江北只能繼續假裝發呆,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無聊地張望了一圈。
“北哥,問你話呢,你魂兒跑哪兒去了!?”小闫心急。
“啊?你剛才問我話了嗎?”
小闫耐着性子又重複了遍:“我說,如果沈先生在咱們這兒訂做木雕,價錢什麽的肯定給他最大的優惠,畢竟他是你弟弟嘛。”
江北再次被推上風口浪尖,他快速瞄了眼沈慕南,卻見這人正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好像自己的小心思全被他看在眼裏。
江北無奈地整理好情緒:“還沒問你,你花這麽多錢買根木頭幹什麽?如果是為了收藏,我可以推薦你其他工作室,北市做這個的我差不多都認識。”
沈慕南倏地笑了,語調溫和,卻又咄咄逼人,“人人都想着掙錢,你卻要把我往外推。”
小闫也很不理解:“就是啊,北市有哪家能做的比咱們好。”
“那好吧,”江北洩了氣,仿佛自己已被逼上梁山,“不過一百萬肯定要不了,價錢到時候再說吧。”
“價格不用再商量了,我不缺那點錢。”
江北勉強擠出了點笑:“行,那就一百萬。”
這事終于定下來了,最開心的要數小闫,他撒歡似地去起草合同,生怕這位大財主跑了。
合同一式兩份,小闫雙手奉上一支圓珠筆,沈慕南接過來刷刷兩下子就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筆鋒遒勁,很是大氣。
“沈先生的字真好看,都能拿來當字帖了。”小闫拍起馬屁來,那是毫無節操。
江北嫌他丢人,把他打發去給掃地了。
沈慕南擡起腕表看了眼,“快中午了,一起吃個飯吧。”
“好啊,我請你。”
拿着拖把的小闫猛地又探出一個頭,“咱工作室附近剛開了家火鍋店,打六折。”
江北橫了眼小闫,溫聲問沈慕南:“吃火鍋嗎?”
“可以。”沈慕南沉聲。
火鍋店就在馬路斜對面,剛開張,生意紅紅火火,不是周末店裏卻也坐滿了人,等他倆去的時候,兩人座就剩下靠調料區的那張桌子。
沈慕南大概是難得來這種地方,江北見他一直痙着眉,用那種吹毛求疵的眼神打量周圍的亂遭環境,身上的冷冽氣息三尺內就能感覺到。
“不太習慣吧,環境稍微亂了點。”江北倒了杯熱茶,把兩人的筷子放進了涮了涮。
“還好。”
筷子涮幹淨了,江北遞給他一雙,“給。”
沈慕南伸手去接,指尖有意地撩了下江北的手背,直男心大,江北就覺得癢了一瞬,壓根沒多想。
“比起那些高級餐館的講究排場,這些小店算是很實惠了,就上次咱碰面的那家素食店,貴得要命,我都沒吃飽,那些個客戶老板問我,江師傅這裏的飯菜還行吧,我能說啥啊,我就得硬着頭皮說,好吃,特別好吃,跟在老板後頭長見識了。其實,吃進嘴裏也就那樣。”
末了,他又感慨道:“在這社會上混,人都變虛僞了。”
沈慕南悶不吭聲地在聽,偶然扯一下嘴角,心情看起來還不錯。
一會兒的功夫,他們的鍋底和菜就都上來了,沈慕南不吃辣,江北嗜辣,鴛鴦鍋底正好一人一邊。
辣鍋帶勁兒,江北額頭上辣出了一層汗,他抽了張紙胡亂擦拭,嘴裏呼哧呼哧地說:“我還記得張姨最拿手的那道辣白菜豆腐湯,湯喝完了,那湯底全是辣椒碎兒,回頭能便秘三天。”
“張姨是雙慶人。”
“對,雙慶人就愛吃辣,他們那兒都沒有鴛鴦鍋。”
聊到了輕松話題,沈慕南明顯沒剛才那麽嫌棄,有時還能接上幾句話。
“腦花吃嗎?夾一塊嘗嘗。”
江北的碗裏放了坨油紅油紅的腦花,剛從辣鍋裏撈上來,上面沾了不少花椒。
“這玩意兒就得涮辣的,不然太腥了。”江北用筷子挑了一小塊放在沈慕南碗裏,指甲蓋那麽大,“你嘗嘗,全是蛋白質。”
見沈慕南愣着沒動,江北也意識到剛才的舉動過于親密了,他自己別扭,更怕沈慕南別扭。
“忘了,你不能吃辣。”江北趕緊替自己圓了場,意圖夾回那塊腦花。
沈慕南倏地抓住了江北的手,由于常年雕刻,江北的手上密密匝匝布滿了老繭,不似女人那般柔軟無骨,完全就是別樣的體驗。
此情此景,遐想萬分。
江北縮回手,眼睛還盯着那盤子裏的一小塊腦花。
沈慕南不覺失笑:“偶爾吃點辣,沒事。”
直男江北心寬體胖,眼睜睜看着沈慕南的修長手指夾起那塊腦花,優雅地送進嘴裏。
“味道還行吧,我吃火鍋必點。”
沈慕南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嘴,抿抿唇,“還行。”
“你爸身體還好吧。”江北随口一問,手上也沒閑着,正往沸騰的鍋裏丢鹌鹑蛋和百葉。
本來好好的平和氛圍,陡然間就冷卻了下來。
沈慕南眼眸發沉,有些嘲弄的口吻,“是你媽讓打聽的?”
江北擡眼看他,讷讷地說:“随、随便問問的。”
時間突然凝滞了幾秒,片刻後,沈慕南自嘲一笑,“你永遠都是一副窩囊樣兒,膽小怕事,自私到骨子裏。”
江北低頭吃碗裏涮好的菜,不接他的話。
這麽多年,江北其實自問過無數遍了,如果時間能倒流回去,他一定會勇敢地告訴沈父,是他把弟弟弄丢在了火車站,求求你們快去找他,他也不會因為心虛而故意躲着沈慕南,任由他在那樣的家庭裏孤立無援。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他回不到小時候去,如今面對沈慕南,他永遠都得揣着一份心虛。
很長的時間裏,兩人僵持無果。
桌旁不時有人影走過,沈慕南的耐心也在彼此的無言中一點點消失殆盡,他把手邊的水杯故意推倒在桌,杯裏的水順着桌角自成一股,滴答滴答往下流。
江北終于有了反應,連抽了幾張紙把桌上的水漬擦拭幹。
沈慕南卻霍然抓住了那只手,用了很大的力氣,江北只覺得骨頭都快被他捏碎了。
“慕南。”江北愣愣地喊他的名字,“疼。”
沈慕南臉色微變,稍稍松了點力氣,略顯無力地說:“真沒用。”
江北趁機抽回了手。
沈慕南再沒說一句話,而是起身離開了,江北不去看走遠的人,埋頭把桌上還沒下鍋的菜全都倒了進去,辣鍋放些,清湯鍋裏也放些。
舊事重提有什麽用,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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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