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車禍
又是一年。
春節将至,北市的大街小巷裝點出節日的喜氣派頭, 商場也陷入“末日狂歡”, 江北無數次經過的那家珠寶專櫃, 終于有了折扣活動。
他給他媽媽挑了件成色上好的翡翠手镯,打完折,花掉三萬多。今年過節,無論如何要回家看一看, 讓不讓進再另說。
歐陽小聰幾天前回老家了, 客廳空了出來,江北和周明在陽臺窗和外面的門上各貼了張“福”,茶幾的果盤上盛了些堅果蜜桔之類的。他倆沒什麽朋友, 幾乎不會有人造訪,不過還是要圖個氛圍。
家裏的大米快泛濫成災了,他倆閑下來總會玩幾局鬥-地-主打發打發時間,一等獎的Iphone望塵莫及, 不過三等獎的東北大米倒是一袋一袋的往家贏。
傻大個的技術稍微好點,抱着天大的決心, 勢必要給江北贏回一款新版蘋果機。
除夕早上, 周明先起來了,去廚房裏把年夜飯的菜準備好,該擇得擇幹淨,該炖得先炖到湯鍋裏。再看看冰箱旁壘得那一袋袋大米,內心哭笑不得,想這技術太好也不是個事兒, 家裏就快沒地方給它們騰空間了。
“咋醒這麽早?”江北睡眼惺忪地倚在廚房門口,打着哈欠說道:“天還沒亮。”
傻大個在水龍頭下沖洗娃娃菜,一根一根掰開葉子洗幹淨,“睡不着了,就你懶。”
“那我昨天不是累着了嘛。”江北哈欠連天地往回走,邊走走嚷:“腰酸背痛,腿還抽筋。”
傻大個探出半個身子,笑道:“是誰昨天在嗷嗷叫好?”
“快閉嘴,我要去睡個回籠覺。”江北跑回了卧室,定了個十一點的鬧鐘。
被子悶頭,一晃睡到了鬧鐘鈴響。江北這才邋裏邋遢地起來刷牙洗臉,鏡子中的自己,青渣隐現,眨眼便至三十四歲。
“小聰剛才來電話了,問咱們年初三要不要一塊去附近的康莊轉轉。”
江北吐掉嘴裏的牙膏沫兒,咕嚕了一口清水,吐掉後,揩了揩嘴說:“去呗,反正咱倆正好休息。”
“那行,我一會兒就回他,這小子今年回去相了個對象,人姑娘嫌他嘴巴太油,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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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該他命裏缺桃花,拿對付客戶那一套對付女人,有沒有點數!”
周明接上話,“我就跟他說,老實點最好,他還不信。”
“改天碰面給他好好上一課,菜燒好沒?”江北扯過毛巾,馬虎地抹了抹臉。
“快了快了。”
周明老家有套飯食上的風俗,除夕必須得吃點芋頭,芋頭芋頭,保佑來年順順當當,遇上好人。去年除夕就是這樣,芋頭燒扁豆,今天換了花樣,傻大個燒了一湯碗芋頭豆腐。
中午吃過了,晚上他又迫着江北吃了幾筷子。
“多吃點,今年肯定順。”傻大個就跟哄孩子吃飯似的哄江北。
江北又塞了一塊進嘴裏,含糊叨叨:“你也忒迷信了,噎死我了。”
“呸呸呸,大過年的,說話注意點,多大個人了。”
江北朝他看去,笑得一臉純淨:“啧,你可真迷信。”
“趕快吃,一會兒菜涼了。”
……
萬家燈火之際,江北麻溜地把桌子擦幹抹淨,周明蹲在客廳的茶幾旁合計這一年的收入,身上穿着那件洗過數回的棕色羊毛衫,有些年頭了,領口洗得不成樣子。
他倆結婚這兩年,經濟上的拮據,使得每一筆開銷都得精打細算,除卻江北身上貼了件去年買的羽絨服,這兩年他們二人幾乎沒在衣服上浪費一分一毫。年底給媽媽買的镯子,算是筆大數目了。
周明把這筆記在了賬本上,“丈母娘的手镯,三萬六。”
傻大個是在實在人,江北上個月開玩笑問他啥時候牌技見漲,給他贏個Iphone回來。随口一說罷了,他卻一字一句記在心裏。兩周前,他逛遍了北市幾乎所有賣蘋果機的地方,挑了家最便宜的,不過沒有現貨,要等個十天半個月。
早上賣蘋果的那家店員給他打電話,說是到貨了,讓他抽空來取。
江北從後面摟住了周明,把下巴擱在他肩上,看着字跡新舊雜亂的記賬本,“給我念念,咱倆攢多少了?”
周明側過臉去輕蹭江北的左頰,“沒多少,早着呢。”
“惠山區那邊開盤了,都是小戶型,要不去看看?”
周明皺眉:“那裏快出北市了,太偏了吧。”
江北嘆了口氣,“再近的,咱倆錢不夠,商貸又貴。”
周明微微轉過身去,親了親江北,“再等等吧,不急的。”
“好吧,都聽當家的。”
“喲,嘴巴真甜。”周明徹底轉過身來,把江北單手攏進了懷裏。
江北坐在周明腿上,在他頭發梢上摸摸蹭蹭,搞點情侶間的小動作。
“等房子買了,手裏頭也寬裕了,咱倆去福利院領養個孩子吧。”
江北想了想,“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小姑娘吧,小姑娘聽話。”
“行吧,讓她跟我姓。”
“行啊,我看就叫江周吧,聽着還挺順耳。”
“難聽死了,我看就叫江小北吧。”
……
兩人在地板上不害臊地厮磨了一陣,江北的脖頸過敏一般多了幾道印子,歡愉細密地綿延至耳根,像烙鐵,灼燙且殷紅。
“明天早點起,去我媽家拜個年吧。”江北掰着傻大個的手指頭說。
“嗯。”
“你家那邊,要不要也回去看看?”
“不用,他們都是老古板,說不通的,別費力了,來回還得折騰。”周明想起了什麽,把江北的手輕輕拿捏起,又放下,“我出去一趟,一會兒回來。”
江北瞅瞅牆上的挂鐘,“馬上就八點了,你去哪兒?”
“等着,我大概兩小時後回來。”
那家店位置遠離市區,坐地鐵中途得換乘一次,之後還需步行一千多米。大概就是吃虧在了位置上,所以才比別家便宜五百多。五百多不少了,夠他倆一周的夥食費。
朔風呼嘯的寬闊馬路,路燈影影幢幢,搖曳出長長的一道影子,從前面駛來的一輛黑色法拉利旁若無人,直直朝影子撞了過去。
“砰——”影子蛻成了真人模樣,與擋風玻璃碰撞後,訇然墜落。
散落在他手邊的,是一個硬紙袋子,裏頭裝着比別家便宜五百多的蘋果機。鮮血漸漸滲紅了水泥路面,他睜着永不瞑目的眼睛,看見了人世間的最後一抹煙火。
酒氣熏天的年輕人慌張下了車,在死人面前轉了一圈,然後又神經兮兮地跑了回去。
“媽的!晦氣!”
嘴裏嚷着,叫着,腳踩油門,迅速逃離車禍現場,神不知鬼不覺。
春晚到了歌曲串燒環節,江北看了看挂鐘,21:47,再等等吧,不是說兩小時後回來嘛,應該快到家了。
右眼皮止不住地跳,江北去衛生間沾了點水,這時,茶幾上的手機響了。
“叮叮叮——”與煙花的爆破聲,一同奏響了新歲的序曲。
“請問是周明的家屬嗎?”一道清亮的女聲。
江北看了眼來電顯示,屏幕上的的确确是“傻大個”,他狐疑道:“是啊。”
“他出了車禍,現在在101醫院,家屬趕緊過來。”
“搞什麽。”江北嘀咕,又瞥了眼手機屏,“你讓他接電話。”
“他還在搶救,情況很不好。”
江北的眼皮子倏地不跳了,嘴巴不受大腦支配,他茫然無助地問:“在哪兒?”
“101醫院。”
江北此刻還未意識到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麽,他大約還存了點理智:傻大個出了車禍,在101醫院,他得趕緊過去。
他死死抓住那只手機就跑了出去,攔了輛出租車直奔醫院。
來不及的,根本來不及的,撞得血肉模糊,當時就沒了呼吸,送進來的時候,人已經死透了。
傻大個的身上蓋了條長長的白布,他就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江北掀開白布,輕輕地貼過去喊:“周明。”
無人回應,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周明。”這聲喊得更輕了。
“這是他的東西。”護士把旁邊的一個硬紙袋子遞給江北,上面印着蘋果的标志。
他沒伸手去接,護士直接把袋子放到了他腳邊。
“周明。”江北又喊了一聲。
不會有人理他的。
急診的醫護人員奔來走去,腳步一刻不停歇,有幾個病人家屬會側目看看那個跪在地上的男人,心道一聲:可憐吶,這大過年的。然後再轉回臉,事不關己地掏出手機,刷幾波春晚的直播。
……
急診的那條長長走廊裏,癱坐着一個渙散無神的男人,瘦削的臉,卷曲的短發,手裏捏了張紙片。
紙片上是一行清隽的小字,一筆一畫,極為工整——“給媳婦的,北北,新年快樂!”
“那裏面車禍出事的人是你什麽人啊?”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過來問道。
江北擡頭看了看他,雙目茫然如霧,然後又垂下了頭。
“撞他那人跑了,看着像酒駕。”男人又說,“我拍到了他的臉,我把那視頻發給你吧,快去報警,人肯定沒跑遠。”
江北捂住了耳朵,把頭埋進膝蓋間。
新聞報道說,今年又是個史上罕見的“春運年”,千萬人湧出北市奔赴家鄉。他們現在是否與家人團聚一堂,在綻放的煙火中說道走南闖北的趣聞?是否會在親人面前,許下來年心願?
随便吧,日子年年如此,就像沏過百餘回的茶葉般平淡無味,明天是年初一,他們該去走親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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