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風雨欲來(二)
理智,冷靜, 隐忍, 通通抛之腦後。原來這些茍且偷生的日子裏, 愧疚才是最大的劊子手,它真實地存在于你的每一寸肌膚裏,哪怕是血液裏流淌着的,那也是汩汩兇殘的愧意。
江北如何逃脫得掉?他簡直要被逼瘋了, 一旦愧意生根發芽, 後半生恐怕都不得輕松。
“砰”的一聲,桌邊的花瓶落地碎了,江北不管不顧, 還在繼續找他的東西,男人怕他踩到,彎下身想拾掇那些碎片,一不留神刮傷了手。
再好的脾氣此刻也要瀕臨爆發, 他上去一把揪住江北,語氣不耐:“你到底要鬧到什麽時候!?”
江北被那滴答的血吓壞了, 神志不清地說:“我就想找個東西……”
沈慕南邁腿去床頭櫃旁連抽了幾張紙巾, 草草地覆在傷口上,臉色愈發陰冷,但一見小情人的慌張面色,語氣又不得不緩和下來:“你現在很不冷靜,有什麽話明天再說。”
主卧的動靜驚醒了樓下的人,管家忠叔率先上樓想來探探情況, 他在門口敲了三下門,沈慕南捂着出血的手,過去開門。
忠叔眼尖,一下子便從混亂的戰場上分辨出了血腥氣,他緊張道:“我打電話把周醫生喊過來。”
沈慕南颔首,示意他下去。
忠叔多嘴說了句:“先生,我叫個人上來把房間收拾下吧。”
“不用了。”
門輕輕被關上,屋子裏沉寂如水,空調的出風口簌簌地往外輸送着冷氣。沈慕南按着傷口,側目瞭了眼江北,說:“他的東西在儲藏室裏,明天再去看,先睡覺。”
江北依言,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作鬧總有個度,他自己也知道大半夜不能再這麽瞎折騰。
江北入睡極快,天生的瞌睡蟲,稍稍閉會兒眼馬上就能睡着。男人一直在床邊守着他,大腿被當成了枕頭。
時間靜悄悄地劃到十一點多,月光如練,盈盈地灑向房間的木質地板。
“咚,咚,咚。”三下規律的敲門聲後,門被忠叔緩緩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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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慕南看過去,下意識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托住江北的頭輕輕放到枕頭上,憐惜地吻了吻額頭,然後才輕聲走出去。
“先生,周醫生到了,這會兒在樓下,要讓他上來嗎?”忠叔的聲音壓得很低。
“我直接下去。”男人略有疲态,走路也不似從前那般大步流星。
忠叔跟上去,掂量着臉色問:“房間需要派人上來打掃一下嗎?”
“明天再弄,他睡着了。”男人的聲線醇厚,有種天然的壓迫感。
“好。”
傷口不是很深,消毒抹藥後,沈慕南的虎口位置纏上了一圈紗布,四舍五入也算是江北的傑作。
周醫生在收拾自己的出診箱,背身囑咐道:“這幾天注意着點,別沾水,煙酒什麽的也都忌了吧。”
沈慕南沉默半晌,忽然開言:“為什麽有的人情緒波動會很大?”
周醫生轉過身來,看着他,眉頭微皺:“具體點。”
“晚上本來好好的,接了個電話,整個人就失控了,他平常不這樣的。”沈慕南抿抿唇,又添了一句,“是我愛人。”
醫生問:“他睡眠怎麽樣?”
“睡眠挺好,基本上一覺天亮。”
“那情況應該還好,你也說了,他這是偶然性的,先觀察一陣子吧,要是經常失控,就帶他去醫院看看。現在的人生活壓力大了,心理承受力不行,不過治病講究個對症,還是得先找到病竈所在。你也不用太擔心,不嚴重的。”
沈慕南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後半夜,男人獨自去院子裏走了走,他還像以前那樣一遇事就難以入眠,手裏默默地把玩着一支煙,煙瘾還在,但沒抽。
火星漸漸燃到指縫間,他漫不經心地扔掉了手中的煙蒂。
月亮躲進雲層裏,起風了,沈慕南慢步踱回別墅,進了二樓主卧。
自有腳步聲從走廊傳來,江北就已經醒了,眼皮子不安分地在動,他感覺到了男人的呼吸,以及嘴邊冰涼的親吻。良久,一團黑影似乎罩住了他的面部。
江北睜開眼,意料之中的四目相對,他乖巧了許多,弱聲弱氣地說:“嗓子有點幹,你去幫我倒杯水。”
沈慕南沒有太過意外,心平靜和道:“嗯,等着。”
“加點蜂蜜。”
男人腳步一頓,聞言扯了扯嘴角,心情莫名好了些。
江北抻着身子撥開了自己那側的小夜燈,淺黃的光暈立時氤氲開來。他換了個舒服點的坐姿,無所事事地盯緊了門口的動靜。
腳步聲踏近了,江北反而閉上了眼,像是有意疏遠。
很快,沈慕南便走了進來,水杯被輕輕擱到床頭櫃上,男人淡聲:“加了兩勺。”
“唔,夠了。”江北看了他一眼,端起水杯仰頭咕嚕了好幾口,嗓子裏沁涼舒服,喝完他舔了舔唇,說道:“謝謝。”
“才一點多,再睡會兒。”沈慕南說。
江北往裏挪了幾寸,拍了拍騰出來的位置,說:“你也上來睡吧,折騰半天了。”
沈慕南的心忽然塌陷了一角,光線作美,将小情人的面部勾勒出了溫柔神-韻,他柔聲問:“還喝嗎?”
江北搖搖頭:“不喝了。”繼而又拍了拍床,“上來啊。”
他是個沒心肺的人,忘性也大,眼睛一閉一睜,天大的事就被自己消化沒了,他日是否會卷土重來,他自己也說不清。
沈慕南躺了下來,單手撐着後腦勺,江北的身體慢慢滑到了他邊上,兩人就這麽互相偎着。
“把你手給我看看。”江北執起男人擱在肚腹上的右手,白色紗布纏繞,沒看出什麽名堂來,他輕放下,“周洋打電話跟我說,他家裏人要給他哥遷墳。”
“嗯。”男人姿勢不變,聲線低沉。
“我和他以前攢了點錢,打算買房子來着,後來他弟出了事,那錢全搭進去了。他人老實,對我很好,就是家裏條件不太行,我媽一開始不同意,我倆是偷摸着去領證的。那天是除夕,他出門去給我買手機……”江北幾乎哽咽了,嗚嗚囔囔地接着往下說,“我去醫院看他,他臉都看不清了,憑什麽啊……”
沈慕南替他抹淚,哄着:“什麽都別想,先睡一會兒。”
江北兩眼腫成了核桃,他點點頭,手還緊攥着男人的睡衣下擺。
沈慕南不忍心呆下去,想出去透會兒氣,他慢慢拉開江北的那只手,那人卻受驚似的一把抓住了他。
“慕南,你幫幫我。”他哭着說。相同的話,幾年之前就已說過了。
這種時候,男人實在說不出“我考慮考慮”之類的搪塞話,他不置一詞,身心俱疲地走出了房間。
男人現在回想起來,他倆的婚姻本就是一場霧裏看花的戲碼,濃情蜜意時真時假,真要往細了說,幾分是真,幾分又是假?他如今是徹底着了迷入了戲,那人呢,是不是就只圖一個“幫幫他”?
沈慕南折身而返,帶着些無名之怒,他冷眼瞧着床上的人,終于問出了深藏許久的話:“沈羨北,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你了,你呢,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江北睜了眼,那雙還未褪去紅腫的眼睛慌亂地看過去。
沈慕南用纏着紗布的手捏住小情人的下巴,用力地自虐一般,紗布洇了血,他嘶啞着聲問:“有沒有!?說話!!”
江北緘口不言,他不能讓良心被狗吃了。他已經虧欠周明太多了。
這晚,男人悶在書房裏抽了半夜的煙,整整五個小時他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
江北沒怎麽睡,躺在床上無聊地看着天花板,即便一會兒離婚協議書擺到他面前,他也不會太驚訝。該來的總會來。
晨光熹微,從窗戶外灑進來,沒多久主卧的門便開了。
沈慕南走過來直視着他,江北也漸漸醞釀出了一些情緒,他對男人說:“你跟你未婚妻訂婚之後,我去榮譽新城找過你,我跟周明說,我戒指擱你那兒了,我得去拿回來。這話是借口,我就是想去看看你,我去了幾次,幾次你都不在。我問周明,你說沈慕南現在住哪兒,他說你應該住你未婚妻那兒,我一想,是啊,你都訂婚了,怎麽可能還住以前的地方。”
沈慕南熟練地從褲兜裏摸出一支煙,點燃了,咬在嘴邊,試圖用這一系列的多餘動作掩飾掉眼底的不甘。
可以想象,他有多不甘,白白地把小情人推給了別人。
江北繼續說:“我又不是機器人,怎麽會沒半點感情?可你當時跟別人訂婚了啊,我還能怎麽辦?”
沈慕南深吸了一口煙,吐出,嗓子啞得不像話,“車禍的事,我去幫你查,至于其他的,以後別再提了。”
江北從床上爬起來,半跪着抱住了男人的腰,感恩戴德道:“謝謝,謝謝你。”哭腔也随之溢了出來,低微到塵埃裏。
沈慕南回抱住了他,下巴輕輕地抵上去。
七點鐘還不到,阿平開車過來了,隔老遠就能聽見他在花園裏跟人說話。沈慕南擡腕看了眼表,心中狐疑,他放下手中的報紙走到外面。
“沈總。”阿平客客氣氣地打招呼。
沈慕南問:“怎麽來這麽早,他今天是要出門辦事嗎?”
“哦,你說江先生啊,他打電話讓我早點過來的啊,說您今天不方便開車。”阿平很會察言觀色,一早就瞧見了男人手上的紗布,他關心地問,“沈總,您這手沒這麽大礙吧?”
沈慕南瞧着花園裏的似錦芍藥,轉身吩咐傭人:“一會兒挑幾朵好看的,留着插瓶。”回頭掃了眼阿平,“過來一起吃早飯吧。”
阿平撓撓頭,笑得憨厚:“正好在家沒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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