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風雨欲來(一)
女兒洲洲的手術安排在四月初,主刀醫生是國內一流的兒童整形專家, 術後兩月, 額頭的小疤痕就基本看不見了。江北抱孩子回“娘家”探親, 大門不給進,他就在樓道裏給孩子喂奶換尿布,孩子很配合地哇哇哭,女人拗不過, 終于肯放他們進來。
江母一點不憐愛這個沒來由的孫女, 江洲洲哭着進來,哪怕眼睛水汪汪地盯着她,她也不為所動, 依然該幹嘛幹嘛,拖地擦桌洗衣晾衣,家務活全部細致地重做了遍。
“爸爸。”小丫頭不哭了,奶聲奶氣地喊江北。
江北輕輕撫着孩子的背, 又從包裏抽了張嬰兒用紙給她擦擦眼淚,聲音也變得奶聲奶氣:“你乖, 怎麽啦?”
“爸爸。”她只說得順這兩字, 發音還不準。
江北覺得不對勁,伸手一摸,果然剛換的紙尿褲又尿濕了,他吓唬似的拍了下小丫頭的屁股:“煩人精,到哪兒都不省事。”
哭笑不得的江北抱着孩子跑進衛生間,扒褲子, 洗屁屁,換紙尿褲,輕車熟路地給她伺候好了。小丫頭趴在江北肩上舒舒服服地唆着手指,完全不能理解老父親的操勞。
江母拿着抹布進來,洗臉臺上上下下擦了一圈,板着臉,不說話。
江北讨好地把孩子抱到她跟前:“媽,你來抱抱。”
“又不是我孫子,我抱他幹嘛,回你們家去。”
江北腆着臉笑:“怎麽不是啊,她以後就是你孫子,嘿,這是個丫頭,你要喜歡大孫子,改天我再抱個帶把兒的回來。”
江母臉色更冷:“不用,直接抱你們沈家去。”
話已說到這份上,江北自知今日是突破不過了,原指望用孩子打下第一道關口,現在看來純屬火上澆油。
江洲洲還在“吧唧吧唧”地唆着手指頭,斷奶以後的壞毛病,沈慕南見一次打一次,這習慣愣是沒改過來。她眨着烏溜溜的圓眼珠子,天真懵懂地望着江母,忽然伸手在空中抓了兩下,“奈、奈。”
這下連江北都愣住了,他确實教過許多遍“奶奶”,但沒想到這孩子這麽會臨場發揮。江北大喜過望,哄着小丫頭說:“乖,洲洲乖。”
父女倆長期培養的默契使得這孩子早熟地知道,這時候還得再喊上一回,小丫頭口齒不清地又喊了遍:“奈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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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趁機把孩子遞給江母:“媽,你孫女叫你呢。”
江母到底是個女人,歲月再怎麽蹉跎,骨子裏總有一股天生的慈愛柔情,她接過孩子小心翼翼地托在懷裏,之前只抱過老趙家的孫子,那孩子怕生,抱在手上可沒這個女娃乖。
“媽,她跟咱們家姓,叫洲洲,亞洲的‘洲’,這名字我取的。”
“不好聽。”
江北笑嘻嘻道:“哪兒不好聽呢,疊字多可愛啊。”
江母沒搭腔。
“你孫女可聰明呢,老早就會走路了,一會兒讓她給你走兩圈。”
“你當是耍猴呢,還走兩圈。”
“這丫頭還真屬猴,跟你一個生肖,長得跟我是不是挺像啊,他們都說像。”
“不像。”
“我覺着挺像。”
“像你有什麽好,醜死了。”
……
江北像個地主家的長工,伺候着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老太太抱着小姐舒舒服服地在客廳裏看動畫片,晚飯他做的,刷鍋洗碗也是他,就連給小姐端屎端尿都是他親力親為。一整天活幹下來,腰背上像是鑽了數千只螞蟻,酸澀難忍。
八點過,沈慕南的電話打過來,問江北什麽時候回去,他已經到樓下了。江北原想說“上來坐坐啊”,後一想,還是算了吧,省得老太太別扭。
江北收拾好随身背來的包,把睡着的孩子輕輕放到嬰兒車裏,推着小車出門,江母送他們到樓下,心疼地囑咐:“路上小心着點,能不穿紙尿褲就別給孩子穿,這什麽天啊,到時候捂出一屁股痱子來。”
短短一天的相處,祖孫倆已有了感情,江北歡喜地應下:“嗯。媽,我後天下午休息,我帶你孫女過來蹭飯啊。”
江母裝得滿不在乎:“随便你,想來就來吧。”
近前的大奔閃了兩下大燈,江北推車過去,江母不知道司機是沈慕南,也跟着過了去。駕駛位的車門開了,沈慕南弓身出來,視線快速地從江母身上掠過,最後停到了嬰兒車裏。他把孩子抱出來,放進後面的安全座椅上,安置好,關了車門。
“走吧。”他神色清淡,看不出喜怒。
江北夾在愛人和母親之間,稍顯遲鈍:“媽,那、那我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點。”
“哎,後天我再過來。”
江母揮揮手,示意他趕緊回去,孩子老悶在車裏不好受。
沈慕南手撐着車窗,目光盡量避開那對母子,等江北坐上副駕,他也只淡淡說:“把安全帶系好。”
江北系好,探出頭跟江母打招呼:“別站着呢,上樓去吧。”
“到家報個信。”
江北笑着點點頭,比劃了一個接電話的手勢。
沈慕南等了半晌,側過頭問:“現在走嗎?”
“走吧。”江北最後朝他媽招招手,後視鏡裏緩緩拉小了江母的影子。
四面窗戶大開着,夏風習習拂進,江北想着這些年與母親的分分合合,繞了這麽一個大圈子現在勉強算開解了,其實不信命,但人和人的緣分,或許全靠老天爺的那點安排。
沈慕南知他心思,給他留足了沉默的空間,至于自己,恐怕這輩子都無法做到與那個女人握手言和,如同一個已然僵死的局。
倒是江洲洲的“平地一聲吼”打破了這份肅靜,沈慕南皺眉,往後視鏡裏看了兩眼。
江北習以為常,扭頭看過去,瞧丫頭這臉色,估計是又尿褲子了。
“她怎麽回事?”男人不放心地問。
“尿褲子了,反正一會兒快到了,到家給她泡個澡。”
江洲洲卯足了勁嚎啕大哭,江北從包裏翻出了個毛絨玩具,捏在手上左右晃晃,“洲洲,看爸爸,嘿嘿嘿……”
沈慕南停下車,使喚江北下車去給孩子換條紙尿褲。
江北還是原來那意思:“到家再換吧。”
沈慕南解了自己的安全帶,二話不說下車到後座去,親自給他女兒換了條新的,江北趴在座椅上瞧着父女倆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你挺賢惠啊,以後都你來換吧。哎就剛才,我媽送我下樓那會兒,我特怕她跟你吵起來,吵吵也就算了,我最怕她動手打你。長輩打你,你還不能還手,再說了,我媽還是個女的。”
“你媽情商沒那麽低。”沈慕南給孩子換好紙尿褲,指了指前面的濕紙巾,“幫我抽張紙,我擦擦手。”
江北抽了張紙巾遞給他,又說:“我覺着你倆的關系沒那麽糟糕,有機會可以一起吃個飯。”
沈慕南面無表情地擦拭起來,未幾冷眼看了一下江北:“我看你是最近吃太飽了。”
“啥意思?”
“閑的。”
江北橫了他一眼,氣鼓鼓地別過臉,嘴巴裏嘀咕着:“不吃就不吃呗,反正我媽也不稀罕。”
回去的路上,江北沒再說話,跟他平時聒噪的個性實在不符,沈慕南偷偷用餘光瞥了幾眼,心知自己把這位“小氣包”給惹着了。
男人都好面子,誰也不肯先退讓,于是就這麽一路無言地把車子開回了家。一到家,江北抱着孩子就往樓上走,忠叔跟他說話,他也權當沒聽見。
一山不容二虎,氣派一定要耍足了,不然以後可得有罪受。
洲洲從車上下來就一直很乖,江北沒費什麽事就給她洗了澡,又給哄睡着了,不多時便打起了小呼嚕。
江北回主卧趕緊拾掇自己,大夏天的經不住折騰,稍微動一動,前胸後背全是汗。他去衛生間沖了涼,裹着浴巾出來時,男人就坐在房間的沙發上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瞧。
江北也學起男人的老練沉穩,越是生氣,越是不去說話。他脫鞋上床,玩起手機裏的小游戲。
沈慕南笑了:“你要別扭到什麽時候?”
“誰在說話?”江北對着空氣問。
沈慕南不得不服軟,一面還得顯出自己的寬宏大量來,他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着江北,還是笑:“今天是我不對,不該說話那麽沖,別生我氣了。”
“幹嘛啊,莫名其妙給我扣個大帽子,我可沒生氣。”江北對着空氣說話。
沈慕南坐下來,輕捏一下江北的鼻子,帶着幾分受用的寵溺:“小氣包,講點道理好不好,就算我想和你媽一塊吃飯,她也不能同意啊。”
話至此,江北自知理虧,也羞于承認錯誤,他只想小事化了地糊弄過去:“去洗澡啊,站着幹嘛,顯得你個兒高啊。”
沈慕南低頭笑,伸手揉了揉那頂小卷毛。
晚上九點半左右,周洋來了通電話,說是他們老家拆遷了,分了不少錢,家裏人想給他哥在郊區墓園買塊墓地,把骨灰遷過去,這樣他哥也算是在地底下有個體面點的住處。
江北說“好”,又問了遷墳的日子,說到時候過去看看。電話挂斷,他一個人悄悄去了女兒房間,小丫頭已經睡熟,輕淺的呼嚕聲從嘴巴裏嘟嘟出來,帶着點嬰兒特有的童音。
無數次設想過,這要是傻大個的孩子該有多好,至少那個老實人在這世上能有個血緣的延續,不至于就此魂飛魄散杳無蹤跡。他一定會掏心窩子對那孩子好,送她去學鋼琴,送她去跳芭蕾,等到了待嫁的年紀,給她買房買車好讓女兒在婆家更有底氣。
“洲洲。”江北吻着孩子的額頭,濕意從眼眶裏溢出,到最後再也抑制不住哽咽了出來。
他哭得狼狽至極,嗓子成了一個沙啞的手風琴,嗚嗚咽咽,沉悶用力。
門被推開了,房間裏透進了一束光,江北紅着眼看過去,男人趿着拖鞋一步步地走近。
沈慕南蹲下來,把蜷坐在地板上的江北攬進懷抱中。
江北努力克制住自己,身體一梗一梗地抽泣起來。
沈慕南心裏堵挺,又想不出勸慰的話,只能拉出孩子來逼迫,他壓低了聲音說:“別哭!想把孩子吵醒嗎!?”
江北埋進他胸口,哭得整個肩膀都在顫,沈慕南一把抱起他,不忍去看小情人的眼睛,煩躁道:“比洲洲還能哭,越大越像個孩子了。”
把人抱進主卧,沈慕南去衛生間擰了條冷毛巾給江北擦了擦臉,沒去追問哭的原因,猜也猜得出來,左右不過是那件事。
“是我對不起他。”床上的人突然冒出這麽一句,還是剛才的哽咽哭腔。
沈慕南沒接話,默不作聲地給江北擦眼淚。
“他肯定、肯定看不起我。”江北胡言亂語起來。
“別哭了。”沈慕南皺眉,心也跟着抽疼,他不大會哄人,笨手笨腳地碰了碰小情人的臉,“你這個樣子,他更不會心安。”
終于,男人和他的情敵達成了一次和解,他怎麽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會用這樣卑微的話才安慰自己的小情人。
“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江北今天是無理取鬧夠了,什麽話都敢不假思索地往外說,他早就想說了,“什麽忠貞愛情,在我這兒都是狗屁,我今天能跟你結婚,明天也能跟別人結婚,你不要我了,我就去找他,他死了,我就又回來找你了。你肯定惡心我這種人,你們都是這樣想的。”
“我沒這麽想。”
江北擡頭看他,忽然咧嘴笑了,比哭還難看:“不可能,周明就是個傻子,你多精明啊,你肯定嫌我惡心。”
“我跟他一樣,我也是個傻子。”這話才是男人的心裏話,他是心甘情願被這個小騙子騙,騙感情,騙錢,随他去,能騙一輩子最好。
潛藏的那一點點良知忽然在江北的內心覺醒了——
那人孤零零地躺在地底下,他卻像沒事人一樣跟別人過起了日子,不是有錢了嘛,樂不思蜀的他從沒想過要去給前夫買塊風水好點的墓地。傻大個生前沒錢買房子,死後依然拘泥在不值一錢的一抔黃土裏,要不是周洋的那通電話,他也許早就把人忘得一幹二淨了。
沈慕南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以後你想做什麽我都陪你,你別哭了,好不好?”
江北聽不進去,翻身起來瘋了似的找東西,找裝有那人遺物的鐵皮箱子,他到處找,男人就到處在他身後跟着。
“你先冷靜點,你到底要找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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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