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番外(二)

年過七十的江北最大的盼頭就是上一回電視,小區裏同他一塊晨練的那個張老頭, 聽說退休前是市文化館的館長, 時不時就被請去電視臺做演講, 白襯衫,小背心,頭發抹油,扮的是“藝術家”的派頭。更別說沈慕南, 滿身的銅臭味, 前年居然還被評了個“北市傑出企業家”,記者扛着攝像機都采訪到家裏來了。

反觀自己,雕了大半輩子的木頭, 名氣有,就是沒人請他上電視,女兒為他定制的那套拉風西裝,到現在都沒機會穿出去。

江北在花園裏打太極, 剛到第三式白鶴亮翅,洲洲從別墅裏頭出來, “爸, 你把血壓儀放哪兒了?”

“就在房間裏啊,你仔細找找。”

洲洲拿這個老小孩沒辦法,回回鬧別扭,她沈爸一讓再讓,江北就是不會順着臺階下,非得等他氣消了才行。這回是藏血壓儀, 上回是幹什麽來着,把沈慕南泡茶的杯子給摔了,上上回……記不清了。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洲洲笑說。

江北慢下動作,死不承認:“知道什麽啊,成天就偏向那個糟老頭子,也不管我。”

“行吧,”洲洲看了江北一眼,試探着臉色說:“那我回頭給沈爸再買個血壓儀,買個最貴的。”

“等會兒。”江北喊住洲洲。

洲洲斂了笑,慢慢轉過身來:“怎麽啦?”

“我想起來放哪兒呢。”江北踱過去,瞪了眼洲洲,“白養你了,就知道向着他。”

小老頭雄赳赳氣昂昂,到客廳那邊的櫃子裏翻了幾翻,嚯,藏得真深,儀器外面還套了個塑料袋,這誰找得到。

“拿着。”江北一把奪掉沈慕南手裏的報紙,臉色鐵青地盯着自己的老伴兒,“看出個老花眼,還看!”

洲洲坐到沈慕南邊上,拉着江北也一起坐下,“爸,你先量量。”

江北抓起報紙遮住了臉,裝模作樣地看:“我不量。”

沈慕南和女兒見怪不怪,這麽多年已經習慣江北的臭脾氣了,洲洲說:“達文明天休息,我讓他帶你倆去二院做個癌症篩查,我跟那兒的顧院長打過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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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端端的,去醫院幹嘛。”沈慕南說。

“你別不當回事,爺爺不就是被耽誤了。”洲洲口中的爺爺是“沈父”,七十三歲的年紀檢查出了直腸癌,沒幾個月人就走了。

江北偷偷豎耳朵聽,找準機會将沈慕南一軍:“女兒的話你得聽,問東問西的,煩死個人。”

沈慕南反将他一軍:“我這還沒到七十呢,還不是替你問的。”

“哎呦,我又撿着你的好處了。”江北虛他。

“算了,我不跟你扯。”沈慕南常年是一套“好男不跟小人鬥”的理論,由着江北作天作地去,總不至于還能把家裏捅出個窟窿來吧。

“姥爺姥爺,突突突。”一個約莫八-九歲的男孩從樓上跑下來,胸前舉着一把機關-□□型,一比一的比例,跟實物差不多大。

江北很配合地雙手舉過肩,作投降狀。

沈慕南臉色一沉:“誰給他買的槍?”

江北得意:“我給我乖孫兒買的。”

“不學無術。”

“魏浩辰!”洲洲也發火了,小孩是最溺愛不得的,“把槍扔下,回你房間寫作業去,你爸爸回來要檢查。”

“哦。”叫魏浩辰的男孩不情不願地放下了槍,走時還沖江北擠擠眼。

再一會兒,祖孫倆兒就勾搭在了一塊,躲在房間裏分食一塊牛乳蛋糕,廚房裏現烤的。

“姥爺,好吃嗎?”男孩問。

江北又挖了一口遞嘴裏:“好吃。”

男孩奪回剩下的半拉蛋糕:“最後一口,你不能吃了。”

“小鬼一個,現在還管上我了。”

***

“肩膀還疼嗎?”沈慕南脫鞋上了床,“轉過去,我給你捏捏。”

江北轉過身去,沈慕南力度張弛地揉捏起來,“行嗎?”

“往右點兒。”

“這裏?”

“往上,再往上點兒,哎,就這兒。”

沈慕南加重了力道。

江北扭了扭肩膀,舒展了幾下:“行了,別敲了。問你個事,老約你出去打高爾夫那男的是誰啊?”

“就一朋友。”

“朋友?一把年紀了還為老不尊。”

“瞎說什麽。”沈慕南笑道。笑紋沿着眼角漾開,他雖年紀大了,可模樣正,身姿挺,偶爾西裝領帶裝扮,魅力不比年輕時候小。

“小心陰溝裏翻了船,女兒都嫌你丢人。”

“我要有那心思,老早就幹了,以前不就有人問,你怎麽找了個年紀那麽大的,我說沒招啊,就愛啃老樹皮。”

“去。”江北抿嘴笑,下牙缺了倆兒,漏風,“瞧給你能耐的,再給我敲敲背。”

一大家子每年清明都要去一趟漢城,洲洲管那位叫周伯伯,這一叫就是幾十年。縣城地小,人口頻繁流出,這裏幾乎成了老人們守巢的空城。

今年又是下雨,墓園外面賣花的小攤販沿着七八米闊的水泥路占據了兩邊的位置,車輛龜速前移,有交警在路中間指揮。

周明的碑前放了一束菊花,看來是周洋來過了,江北把自己帶來的一束顫悠悠地擺了上去,年年來,年年祭,人不比鋼筋水泥,虛得很,保不準過幾年就到地底下團聚去了。

幾滴老淚從布滿皺紋的眼眶裏溢出來,江北用随身帶的帕子擦了擦,佝偻着背一步步地踱出墓園。

“一不留神你人就不見了,外面還下雨呢,也不知道撐把傘。”洲洲手臂上搭了件羊毛開衫,她給江北套上,“試試,合不合身,前天逛街買的,忘了拿給你了,一直擱車上。”

“你沈爸是不是也有一件?”

“只給你一個人買了,沈爸沒有。爸,你說你也一大把年紀了,怎麽心眼還這麽小。”洲洲給江北系好外套上的扣子,轉身使喚自己那皮小子,“魏浩辰,去車上把你姥爺的拐杖拿過來。”

“他衣服塞了一櫃子,比我還多,不許給他買。”

“好好好,你快去車上呆着,我一會兒過去看看周伯伯。”

回頭望,漫天小雨,外圍綠樹長青,三十年間蔥郁如初,不似人,終是一日日地衰老下去。年輕時候腰背筆挺,走路勁勁生風,如今卻是個步态蹒跚的小老頭,連拐杖都用上了。

莫怪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頭時,藝術家江北已經年逾七旬咯。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完結啦,謝謝大家支持,我以後一定要勤快點(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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