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為什麽？

即便還是春天, 田野裏仍舊遭受着日光的暴曬。宋怡穿着洗過後縮水的運動衫, 脖子上搭着白毛巾，下半身寬松的花褲腳紮起, 雙手戴着勞保手套，頭上頂着草帽。

她以這副村姑的打扮站在田間，望着剩下半園雜草, 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半個月前, 她離開城市回到了鄉下老家。

在這之前，她和詹和青最後見了一次面。在他們以前習慣去的咖啡廳。

宋怡先到，點了白開水和一杯詹和青喜歡的Kopi Luwak。

這是他們認識以來詹和青唯一一次沒有躲躲藏藏地出現。他已顧及不了那些, 快步下車，進門後坐下便問：“怎麽回事？”

宋怡簡潔明了地将事情陳述給他，詹和青聽聞過後嚴肅地撐住下颌。

“抱歉，都是我害得你……”詹和青考慮過後開口, “不過這件事的确不能讓池招知道。”

宋怡舒了一口氣：“我應該不會去公司了。她說我什麽時候走她什麽時候删，不讓我告訴你。但你還是小心一些吧。”

詹和青點點頭：“我會轉一筆錢到你賬戶上，缺勤的賠償我來承擔。人事部那邊, 我也會操作的。”

“那就多謝了。”說完，宋怡起身, 從座椅背後拎出行李箱。

她轉過身要走，看着這個刻板卻柔弱的背影, 詹和青忽然忍不住出聲。

原本的稱謂吐出一半又臨時改口，他說：“宋秘……宋怡。”

宋怡回過頭，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抱歉。”他再次道歉。

“沒關系, ”宋怡說，“反正父母出事以後，我就動過離開一段時間的念頭。”

詹和青一愣，以前他從沒聽宋怡這麽說過。不過，他也知道，她家的确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父母試圖把她賣給人販子，母親被拘留，這樣的經歷放到誰身上都不會好過。

但宋怡太堅強了，以至于總令人忘記她也是個普通的女性。

詹和青又想說對不起，然而看到宋怡溫和寡淡的臉色，語言還是閉塞起來。最後，他只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你為什麽沒有當面跟池招辭職？”

神情總是平靜如死水的女子忽然停頓。宋怡慢慢地垂下眼睛，她好像在思考，又仿佛只是醞釀回答的語氣。

“我沒有自信。”她說。

“什麽的自信？”詹和青看着宋怡的臉。

莫名的，他感覺自己不會得到回答了。

果然，宋怡沒有再說下去。她只是靜靜地望着詹和青。

然後，她轉身走掉了。

與崇名游戲最後的記憶褪色消失，回到現實，宋怡重新打量面前這些有待清理的雜草。

拔草好累，為什麽我會在做這個？

果然還是去借鋤頭來吧。

她想。

将來的事，宋怡并不是沒有規劃。詹和青給了她一筆數目不小的補償，她打算換個城市，或者索性就留在鄉下也好。

恍惚間，宋怡想，在崇游的日子好像已經是上輩子了。

與此同時，在別的地方，還有一個人正在反省。

老舊巴士顫巍巍地開走以後，池招表情沉重地伫立在站牌下，腦海中翻來覆去是這兩天以來一直纏繞他的問句。

為什麽？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幾天前，他打電話給夏凡問宋怡的事，夏凡辦事效率一如既往很高，沒過幾分鐘回消息給他：“她回鄉下奶奶家了。”

這句臺詞有些似曾相識。

還記得某人被人販子抓住時打電話給他，一時情急被迫撒謊，她說的就是這個。

真的假的？

崇游還有工作等他去做，得到的地址也值得懷疑，但池招糾結半天，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站在這裏了。

沿着公路往上走，總算來到了有人的地方。這是一塊小籃球場，大概是村裏公用的活動用地，籃球架和一旁的單杠上晾着衣服，一些大媽大嬸在石凳上說話歇息。

池招渾身上下散發着外鄉人的氣息，出現時立刻吸引了她們的視線。

那些村民中有不少祖輩年紀的女性，池招不由得想，沒準這裏面就有宋怡的奶奶。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宋怡的奶奶在其中，他肯定也認不出來。

這麽想着，池招打算上前開口打聽一下。他剛走上前，一位剛才背對着他的老人轉過身來。

她頭發花白，卻燙着時髦的大卷，看到池招時微笑起來：“小帥哥，你從哪裏來啊？”

池招反倒語噎了。

然後，他就看到了這位時尚老太太身上穿的衣服。

池招立刻把剛才心裏想的那句“他肯定認不出來宋怡她奶奶”給推翻了。

崇名游戲時常制作廣告衫，每個員工都會免費獲贈幾件。而這位奶奶身上就是今年年初的其中一款。

這時的宋怡還在田裏拔草。

在上小學前，她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奶奶是個溫柔又堅強的人，年輕時非常美麗，還曾經去過國外留學，老了也積極而充滿熱情地生活着。

除此之外，奶奶喜歡打扮，擅長和人打交道，不論到哪裏都很有人氣，堪稱是完美女人。

然而，這樣完美的基因，宋怡只繼承到了長相。

她的個性與祖母有着天差地別，冷淡，死板，與人交往常常遭到诟病。

而且她被人疏遠往往并非出于品格的原因。

想到一些童年往事，宋怡忍不住加快鋤草的速度。鋤頭翻動幾下，她氣喘籲籲起來。

已經忙了大半天，也是時候休息了。這樣的念頭剛浮現出來，遠處就傳來了奶奶的喊聲。

“宋怡——回家了——”

宋怡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轉過頭去回答：“知道——”

然而在她回頭的那一刻，聲音猛地中斷在草籽香氣四溢的田間。

那是太陽所在的方向，日光灼灼，燙的視線都扭曲起來。奶奶輕車熟路朝田壟走來，在她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大學畢業面試時，求職者時常會受到這樣的提問：“你有什麽優點？”

宋怡在老師指導下整理的材料中，面對這種場合，她一般會拿出自己大學期間獲得的各項獎學金證明、各種獲獎證明，然後盡最大的努力來展現自己的優秀之處。

但是，在面對池招時，她曝光了自己不盡人意的地方：“我很無聊。”

面對她的自暴自棄，池招笑起來接受了她。

正如這一刻。

池招看見了她。宋怡的面頰被陽光映成拿坡裏黃。與往日一板一眼、西裝革履的她不同，她在農田裏忙碌了一天，現在可以說是蓬頭垢面，穿着也土裏土氣。

本該在總裁辦公室玩電子游戲的人出現在眼前。宋怡仰頭，驚訝的表情侵占了那張汗水沾濕的臉。

與她四目相對時，池招笑起來。一如既往，就好像當初那樣。

并排坐在小賣部門口，奶奶一臉欣慰地雙手合十道：“哎呀呀，小帥哥和我們宋怡真的認識呢！突然有男孩子特地找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奶奶也吓了一跳呢！”

坐在奶奶左邊的宋怡握着果汁盒，左右為難了半天才開口：“為什麽池先生會在這裏……”

池招撕開幹脆面的包裝袋，從中取出附贈的卡片，漫不經心地驚呼：“哇，還有贈品。”

“池先生。”宋怡打斷他。

池招這才注意到她的問題。他說：“你不是交了辭職信嗎？不用再這樣稱呼我了吧。”

“哎呀！讨厭，”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奶奶突然拍了一下手，“既然是朋友，那就不要吵架嘛！”

“我們不是朋友。”兩人異口同聲。

奶奶睜大了眼睛：“欸？男女之間不是朋友，那你們難道是……”

“奶奶。”宋怡忽然擡起手，指縫裏夾着一張鈔票，“麻煩您去給池招買罐可樂，謝謝。”

池招笑着擡頭：“辛苦奶奶了，牛奶就好。”

“真是個好孩子，”奶奶笑眯眯地回答，“那奶奶去去就回哦。”

“謝謝奶奶。”池招故作乖巧地揮揮手。

等奶奶走進小賣部，宋怡立刻重申問題：“請問您究竟為什麽來這裏？”

沉默。

風吹過時，草木像俄羅斯套娃一般輕微擺動身體，村子裏的人們悠閑又快樂地來來往往。

池招把幹脆面遞給她，他擡起頭，雙眼明亮而清澈：“我是來找你的。”

宋怡詫異地看過去，剛要說什麽，小賣部的簾子突然掀開，奶奶抱着一大堆零食走出來。

“小招，這是牛奶。”奶奶親切地笑着說道，“奶奶跟你說哦，別看宋怡總是板着臉，其實只是不知道怎麽跟人相處。難得有朋友來，我還多買了一些吃的。走，來都來了，一定要在我們家多住幾天！”

宋怡難以置信地發出聲音：“奶奶？你知道他……池先生他不可能……”

池招果斷起身，來回用真摯的眼神看向奶奶：“奶奶，我能住到過年嗎？”

“那當然了！”奶奶拉住他的手道，“你住到我曾外孫生出來都行呀！”

于是，池招便在宋怡的強烈抗議卻無果的情況下做了決定。

三個人并排在路上步行，奶奶畢竟年紀大了，不得已要握着宋怡的手，池招也貼心地在另一邊幫忙。

兩人這時候又不約而同沉默起來。他們一左一右陪護在奶奶身邊，奶奶身上那件崇游廣告衫正面寫着一行大字——“我搞到真的了！”

宋怡絞盡腦汁，卻還是無法給池招的來意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

心中的天平不由自主在往“他離不開我”偏移，但宋怡很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就在她苦思冥想過程中，奶奶笑眯眯地提議道：“今天晚上廣場有露天電影看哦，你們倆一起去吧。”

所謂廣場，其實就是池招遇到奶奶的那個水泥籃球場。

“是嗎？”池招溫和地接話道，“打算放什麽片呢？”

“我想想。七點有一場，好像是個外國的愛情片，”奶奶說，“叫《愛樂之城》的。”

“原來是這樣啊。”池招仍舊笑着，眼睛裏的光悄然熄滅，宋怡知道，這是池招沒有興趣的信號，“不好意思哦，奶奶，今天晚上我要跟我們公司副總通個電話。”

他不喜歡看愛情題材的電影。以前聽詹和青說過，詹妮曾經約池招去電影院看《暮光之城》。結果他從頭睡到尾，電影散場後獨自精神煥發，跑回去畫圖。

宋怡也興致匮匮：“今天鋤草已經很累了。奶奶，回去休息吧。”

奶奶接着說下去：“那好吧。其實十一點還有一場《拯救大兵瑞恩》，不過你們小年輕應該還是更喜歡看愛情——”

兩側有人齊刷刷把視線投過來。

池招當機立斷：“我們公司副總已經是個大人了，應該要學會自己處理工作上的問題了。”

宋怡斬釘截鐵：“其實也沒有很累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了！！！！！等一下我慢慢回評論！！！！！！！感恩所有小天使！！！！！！

本來希望發表時間能是11:11這種微妙數字，結果發現晚上11點是23點，于是發布時間就變成了23:11。目的根本沒達到，我真是個笨蛋（

于是還是改成23點了

p.s.“我搞到真的了”一般是cp粉的常用發言，用以表達自己cp絕配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