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不要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抱有任何期待。不要向他人敞開心扉。不要變成弱者。

他們是這樣教育後代的。

安思越吸了一口電子煙, 由霧化器制造的白色懸浮顆粒如仙境中的煙霧将她籠罩。美麗的中年女人滿不在乎地看向宋怡, 說:“我給你五百萬,你去跟我兒子談場戀愛。”

此話一出, 這場女人的交流頓時陷入僵局。

宋怡在緘默中注視着對方,一時間落進更深層次的思忖當中去。

此時,取而代之做出回應的是高潔。

“兒子是指……”高潔帶着無懈可擊的表情問, “池遇先生?”

安思越用鄙夷的目光看過去, 她不緊不慢地回答:“當然是池招。”

那張白瓷人偶般精致的臉龐頭一次露出破綻,她支撐着笑容問:“您又在開玩笑了。不管怎麽說,用這種方式直接使喚人家去談戀愛也未免太不合理了……”

“不合理?”安思越似乎也斟酌了一下, 随後說,“也是。嫁進我們家的話,財産沒準都是池招的。到時候五百萬根本算不了什麽。”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高潔轉移方向, 回頭看着宋怡笑道,“宋小姐不是那種為了錢出賣尊嚴的人。這樣的行為,或許有些不妥當。”

她的确是着急了, 不然也不會在慌亂之中說出這種往槍口上撞的話來。

安思越眼神一冷,連帶着宋怡一起, 仿佛刺刀朝她們抵過去:“你倒是好為人師。那就按你說的辦,當我開玩笑好了。”

高潔當即不受控制地站起身來。

這時, 背後的菲傭剛好送來煮好的綠茶。她順勢接過去,将安思越和宋怡的杯子裏倒滿。等重新落座時,高潔已經安定心神, 變回了原來的樣子:“我當然不會幹涉安伯母您的想法。”

這個提議的确有些出人意料,不過仔細思考過後,宋怡也并沒有多麽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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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思越想讓高潔放棄。

假如宋怡沒有猜錯的話,這位城府頗深的池夫人是想讓高潔認清現實。

此刻被點名的是誰都無所謂,宋怡只是剛好在場而已。

她終于開口作答:“我如今的收益已經足夠我滿意,确實沒有靠這種工作來增加收入的打算。”

“噢?”安思越再一次上下打量她,忽然勾起一個深不可測的冷笑,“你把這個叫做‘工作’?”

宋怡擡起眼睛,不卑不亢地回答:“您所傳達的,不正是這個意思嗎?”

這一回,如月色般清冷的笑容盈滿嘴角。安思越說:“你叫什麽名字?”

明明她剛才已經問過一次了。

“我叫宋怡。”宋怡回答。

“下個月月初單記的老頭子辦生日會,”安思越笑着站起身來,她徑自朝樓梯走去,“你也去。”

身材曼妙的成熟女性不疾不徐踩上階梯,托在身旁的指間還夾着精巧昂貴的電子煙。

“放心,不會再強迫你跟我兒子談戀愛了。”她說。

宋怡臉色如常,但仍能感覺到胸腔裏因突如其來的威懾導致的顫抖。

高潔沒有仰起頭,平視前方時,她精美的五官沒有沾染絲毫情緒,只是純白一片、空無一物。

“接下來,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安思越的聲音從樓梯間傳來,如空中墜落的刀子,無差別紮進每個人的眉心,“提醒你一句,作為崇名董事之一,我随時可以開除崇游員工。”

真是一位危險而任性的女士。

回去路上,高潔全程一言不發。

拜她所賜,宋怡似乎招惹上了非常棘手的角色。

直到車停穩在員工公寓前,高潔才勉強開口,苦笑着說:“不好意思,好像把你卷到什麽麻煩裏來了。小招我行我素這一點,似乎有點遺傳母親呢……”

“沒關系。”宋怡下車後俯身對車窗裏的她回答,“我很感謝您今天向我提出了邀請。”

高潔覺得心中咯噔一聲。

“能去池先生家,并見到他的母親真是太幸運了。”宋怡認真地說,“謝謝您。”

高潔凝噎了半晌,随後只能艱澀地笑着說:“那就太好了。不用謝。”

目送她的車揚長而去。宋怡轉過身時,看到準備出門去扔垃圾的池遇伫立在夜色中。

對視時,池遇的垃圾袋掉落在地,發出了一聲悶響。

“那個,我沒看錯吧?”他問,“高潔?”

“是高小姐沒錯。”宋怡走上前去推開公寓門。

“哇!”

還是頭一次聽到平時總一副“我頹廢,我憂傷,我是你愛的堕天使”的池遇發出如此字正腔圓的感慨聲。

開門進去以後,宋怡留了門給那位急急忙忙送走垃圾追上來的大藝術家。

與池遇一起上樓時,宋怡忽然想到什麽,回頭問他:“你也認識高潔?”

“當然了。”池遇擡頭道,“高叔出事前,她經常跟在我們後邊玩呢。”

宋怡忽然站住腳,不打招呼的急剎令池遇險些摔跤。

“那池招為什麽不認識她?”宋怡問。

她忽然想到池招為了不和池遇見面不惜躲到辦公桌下、甚至逃進廁所的行為。

宋怡看向池遇,而池遇則遞給她“沒錯,就是這樣”的眼神。

他假裝的。

“高潔她爸爸,高楓叔叔是個好人。”池遇嘆了一口氣說,“他經常教小孩子折紙,我們都很喜歡他。但也就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會被騙。”

小時候,池招和高潔就認識了,關系單純,也并不糟糕。高潔很粘人,池招又從不會無緣無故排斥別人。

誰給他愛,他都悉數收下。池招會回報給人親切與友善,不論真假。

“但是高楓叔叔破産以後,顏面盡失,還進了監獄。家人也受到牽連,以前有多風光,之後就有多落魄。服刑期間,高潔一次都沒有去看過她爸。而且她自尊心比較強,事情發生以後總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她,說過一些過分的話,也做了一些過激的事……”

總而言之,他們本來就遇到了命運的岔口。随着時間推移,池招直接不認識她了。

宋怡想起來,池招也很會折紙。尤其是開會的時候,每次聽別人報告,他一邊聽一邊能折一大堆。宋怡收到過好幾只。

鴿子啊、青蛙啊、千紙鶴之類的,也不方便丢,平時只好随手收起來。

“你也不用覺得池招沒人性的。”池遇軟綿綿地笑着說,“別看着他平時對誰态度都挺好,其實我爸媽教出來的孩子,沒一個不狼心狗肺的……”

宋怡無暇追究“你這不是連你自己也罵了嗎”。比起那個,她先一步吐出的回答是:“是這樣嗎?”

池遇看向她。

“我倒覺得池招已經處理得很好了。”宋怡說,“他一定是把高楓先生當作很親近的長輩、很要好的朋友吧,所以才會因高潔小姐的行為感到不快。

“他也沒有做什麽實際傷害高小姐的行為,只是盡可能不聲不響地遠離她而已。”

池遇呆滞地望着宋怡。他是池招的兄長,然而這一刻,他卻産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羞愧感。

他從來沒有從這種角度解讀過池招。

然而,宋怡并沒有覺察到池遇的躊躇。她忽然想到什麽,從包裏翻找一陣,終于抽出一只紙折的鴿子。

池遇接過去翻動着檢查,不自覺喃喃自語道:“這種折法,是以前高叔叔教的……”

宋怡不再多說了。

在池遇原地愣了幾分鐘後,宋怡一把将紙鴿奪過:“還我,我沒打算給你。”

“啥?”

“這是池先生送給我的。”宋怡面無表情,小心翼翼重新揣回口袋裏說道。

她最終沒有告訴池遇自己見到了安思越。

池招那裏,宋怡也沒有提起。生日會還有一段時間。她想,高潔應該也不會擅自作主說出來。

保密是她個人在審時度勢後做出的慎重決定,然而,得知此事以後,安思越的反應卻是——“你确定能瞞得住池招?”

宋怡覺得自己研習《池招學》的水準,在安思越面前實在太低階了。

她是在一個禮拜後突然叫宋怡出來的。

理由是她要親自給宋怡挑選參加生日會的行頭。

“單記那老頭沒什麽架子,用不着禮服。但你自己肯定沒幾件能穿出門的衣服……”說這些話時,安思越滿面倦意地打了個呵欠,随手取出一件套裝,不容置疑地遞給店員,“不能丢我的臉。”

沒想到,有朝一日,她會跟安思越女士的顏面挂鈎。

在店員引導下去往試衣間前,宋怡多說了一句:“和池先生交往之類的話,您那天那樣說,是為了告訴高小姐您的立場,以便使她知難而退嗎?”

安思越原本在挑下一件,這時回過頭來。她眯起眼睛,冰冷的神情仿佛一只居高臨下的獵豹。

“當然不是。”安思越以戲谑的口氣回答,“只是覺得看你們驚慌失措的反應很有趣。”

宋怡沒有絲毫搖擺不定。她挪開目光,若有所思地轉過身去。

人們口中所說的話是否就是本意?

幾分真實,幾分虛假?

就在宋怡背過身去時,她聽到安思越再度開口。

“不過,”她說,“還沒能從你這裏看到想看的。”

在安思越的指導下,宋怡接二連三換了不下十套衣服。

熟悉的場景使她想到當初池招陪她去挑禮服時的情形。

不過,安思越比池招不留情面多了。

她的不滿意全都寫在臉上,這張漂亮如玻璃工藝品的面容似乎不能擺出厭煩、輕蔑以及傲慢之外的表情。

宋怡被指教的次數還算少,比起周邊待命的店員幸運很多。

她收到的批評不過是“站直別低頭”、“動作快點”以及“不用擔心弄壞,大不了就買下來”。

不僅如此,在宋怡試穿一件泡泡袖連衣裙時,安思越甚至抵着下颌挑眉說道:“你長得不錯嘛。”

宋怡不動聲色看過去。

她對這條裙子有點興趣。但是沒什麽能穿的場合,料想價位也不會太低。

“不過這種衣服,私下穿穿就行了。”最後安女士還是否決。

過于甜美,配上宋怡冷美人的臉,總歸有待商榷。

安思越會逛的服裝店自然非同一般,客人少得像是沒開張。但宋怡有注意到,店內風格的年齡階層很明确,顯然是特地為她挑的這裏。

在宋怡穿上一件白色套裝時,安思越總算做了有史以來最高的評價。她基本敲定了這件,但還想做最後一次确認。

店內很寬敞,在安思越被店員簇擁着像女王般巡視最新款的服裝時,宋怡不知不覺獨自一人漫步到了這家店的另一片區域。

說實話,她不怎麽喜歡身上這件衣服。

白色,總覺得是高潔給人的印象。

宋怡已經懶得琢磨安思越的用意,或許就如同她本人所說,只是因為“有趣”而已。

這邊有零散的兩三位客人。就在沒有人看過來時,宋怡忽然感覺手腕被人抓住,然後就被帶進了試衣間裏。

靠牆上時,率先駛入宋怡腦海的念頭是——衣服會被弄髒。

這裏不是正在使用的試衣間,因此堆放了許多衣架與暫停使用的裝飾物。

狹窄的空間裏,宋怡被對方不容拒絕地抵到牆上,微微擡起頭,就能近距離看清他的臉。

那是一張能令人心髒暫歇的面孔。

視線觸及他的一瞬間,宋怡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池……”她還沒說完,他就忽然貼近,手撐住她兩側的牆壁:“別說話。”

外面傳來安思越的聲音:“宋怡?跑哪裏去了……”

不知是不是為了混淆視聽,池招今天戴着黑框眼鏡。他的長相原本就很顯年輕,如此一來效果更甚。上司與平時不同的打扮叫宋怡有點吃不消。

她擡起手,在他和自己的臉中間制造出屏障:“太近了。”

“抱歉,”池招壓低聲線,似乎也很難堪,“太窄了。”

“您一直在嗎?”她問。

“你穿剛才那條裙子比較好看。”他答非所問。

池招說話時,溫熱的吐息落到宋怡的手心,一側膝蓋穿過她雙腿中間的縫隙,直接抵到後面的牆上。

兩個人的姿勢太過別扭了。

他們離得很近,昏暗的光線中四肢無處可放,生怕碰到對方,但又難以隔得太遠,只能以盡可能避免接觸的方式交纏。

“那個太可愛了,”漫長的緘默過後,宋怡勉為其難地側着頭回答,“不是很适合我。”

“誰說的?”池招也錯開視線,仰頭去打量天花板上的通風口,“我覺得很适合啊。”

又是沉默。

宋怡的手麻了,試圖改變姿勢時碰到他的側臉。她遲緩地吞咽:“對不起。”

“沒關系。”說完,池招也擡起手。他倏然摘掉沒有度數的眼鏡,目光垂落,如斑駁陸離的光摩挲她的嘴唇。

宋怡則忍不住打量他的眼睛。

窒息。

仿佛有熔漿決堤,即将焚毀郁郁蔥蔥的林地。

幾秒鐘後,池招說:“你出去吧。”

宋怡一怔,立即回複:“好的。”

出去以後,安思越正站在一件黑色連衣裙前。她側過頭來,緩緩從宋怡的臉色上察覺到什麽。

但她什麽都沒提:“試一下這件。”

之前宋怡去買禮服時,專業的店員鄭重其事告知過她,她比較适合黑色。

站在鏡子前,宋怡也不得不承認,這件是最中規中矩的。

因此最終選了它。

結賬時,宋怡獨自走到之前那件泡泡袖連衣裙面前,在多次盤算自己的經濟狀況,最終還是猶豫良久後朝店員問道:“這個多少——”

還沒說完,冷冰冰的女聲傳來。

“那件一起包起來。”安思越目不斜視地用卡結賬,“我送給你。”

高檔服裝店中的商品都是少量,這款剛好只剩一件。宋怡剛要道謝,身後的店員便鞠躬致歉:“非常抱歉,這件剛才有別的顧客買下了。假如您有別的選擇,我們很樂意再次為您提供服務……”

“別的顧客?”只有片刻的皺眉,安思越忽然綻露一絲笑意。

她的目光飄向那條裙子,又在宋怡身上停留。

“死小孩,自己總穿得不像樣,”安思越說,“給別人倒挺會挑的嘛。”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上章,即便前一天晚上媽媽說了“明早別穿成這樣下樓”,池招還是會當耳旁風

另外二哥說招“狼心狗肺”是玩笑話,沒有罵他的意思的(

文中兩人試衣間的站姿是有名的“胯【】下咚”,聽說男方臉不夠好看的話會被告性騷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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