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先把你定下來

天下之大,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數十年前,前朝大越末代帝君昏聩,篤信五鬥米道,九州盡起青煙,令百姓為捐“五鬥米錢”苦不堪言。各地紛紛殺道起義, 義軍氣勢如虹, 不過兩三年,便直入帝都,當時的義軍首領便是大楚的開國大帝。

而大越皇族分支并殘軍敗将西逃至西匈奴, 軍中嘩變, 一與匈奴王女混血的郡王殺死大越嫡系皇裔,自封為帝, 借住西匈奴力量将追擊而來的楚軍于太荒山擊潰,自此天下兩分,因地理不同, 又分別稱為“東楚”、“西秦”。

東楚自本朝皇帝繼位後,曾有數年軍事上節節敗退之日,至十年前,楚皇突然開始勵精圖治,不論國籍招徕天下有識之士與勇武之人,建立枭衛并賦予極大整頓吏治之權,兩年內, 殺國之蛀蟲上萬,京城處刑臺日日血流成河。

與此同時,皇帝推行新政,擢拔新血,與周邊各國通商,終于在兩年後,軍事力量迅速超過西秦,漸有一統之勢。

但枭衛勢大,因殺孽過重,最終引起衆怒。有枭衛告密稱,枭衛中出身西秦之人私蓄甲士意欲謀逆,皇帝密诏禁軍與雁雲衛,突然殺入枭衛府,将滿府上下血洗一清,其中無論是草莽江湖武夫,還是出身百家的神算異人,無一幸免。

高赤崖似乎顧忌什麽,并沒有與陸栖鸾多說過去的事,留她滿腹疑惑。

“陸司階,可要聽一聽餘下那證人的提審?”

作為調派任務的司階,這也是分內之職務,其他的枭衛這麽一說,陸栖鸾自然要去。

枭衛的地牢已無那日般狼藉,取證完畢後都已收拾幹淨。饒是如此,陸栖鸾也在一側關罪官的牆上發現了犯人被燒死前抓撓求生的痕跡。

新的牢頭見她站着沒動,問道:“陸司階?”

陸栖鸾閉上眼緩了片刻,複又睜開,問道:“那些死的人,要多久才能把遺體或骨灰還給他們家人?”

“這說不好,一般被抓緊府牢裏的犯人,他家裏人唯恐被牽連,都當他死了,便是通知他們來領遺體,大多也是不會再來領的。”見陸栖鸾神色一暗,牢頭有道,“不過兄弟們也知道做枭衛少不得陰德有虧,每逢中元清明,鬼門大開時,都會去郊外鬼葬山燒點紙。”

“今年中元時……也叫上我吧。”

牢頭不知她為何有此感觸,心想大約是女人心軟,嘆了口氣便點頭答應。

陸栖鸾跟着牢頭繼續向裏走,遠遠地聽見鞭打聲與慘叫時,方重新整理了神色,面容冷淡地走入了刑房。

枭衛的刑房足有五丈見方,一共上下兩層,下層正中間燒着一只火鼎,鼎裏随時燒着烙鐵,四面懸垂着帶着倒鈎的鎖鏈,下面站着四個膚色青黑、面色木然的獄卒。八面刑架沿着牆壁排開,皆鑲嵌着精鐵獸環,尋常犯人一見這刑房,多半還沒說話,魂就先去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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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司階,這邊請。”

下到了第二層,只見被審的孫順已經說不出話了,旁邊的獄卒拿着細藤鞭沾了水,往犯人身上一抽,便是皮開肉綻。

“先等等。”

陸栖鸾叫停了拷問,問正在負責審問孫順的枭衛道:“都一上午了,別吧人打死了,先說說他招出什麽了嗎?”

“他只說自己是裝死躲過一劫,絕沒有跟賊人串通。”那枭衛皺眉道,“陸司階,這孫順在地牢裏當了一年牢頭,尋常拷問他見多了不放在眼裏,怕是要上大刑。”

“屈打成招沒什麽意思,你歇一歇,我先問問。”陸栖鸾翻看着孫順的供詞,讓人拿布巾浸了冷水把他擦醒,方才問道——

“孫順,你說你當夜是聽見許羅在門口被人殺害,等到起火後,又見他獄卒被殺,一時害怕才裝死求生是嗎?”

孫順有氣無力道:“……是。”

陸栖鸾合上供詞,道:“既然賊人是從你身上拿走了鑰匙,你至少也聽見賊人說話了吧,他們是什麽口音,京城口音還是外地口音?”

孫順費力地擡了擡眼皮,道:“牢裏太亂了,四處都是犯人呼救的聲音……小人沒聽清他們說什麽……”

“好,當時情況混亂,無論是你裝死沒被賊人發現還是聽不清他們的口音,我暫且當你情有可原。那我再問你,他們奪了你的鑰匙後,他們是先放火還是先救人?”

孫順回憶了片刻,道:“是……先放火。我趁他們去第一層殺人時,才勉強跑了出來……”

“胡說。”

陸栖鸾臉色冷下來,道:“犯人是為了劫囚,不是為了殺人,放火?萬一燒到他們要劫走的目标怎麽辦?”

旁邊負責刑訊的枭衛皺眉道:“還不老實交代,先卸他一只招子!”

孫順慌忙道:“大人!大人我說的句句屬實啊!他們的确是先去放的火,等他們折回來下到了第二層,我才連忙跑出來報信的!”

獄卒提起一塊燒紅的烙鐵面色冷凝地走來,陸栖鸾忽然想起什麽,道:“你們先等等,我去一趟燒毀的牢房,回來再審。”

陸栖鸾快步走回到第一層的牢房處,此次燒毀的都是東南角的牢房,犯人帶着火龍油,一點就着,所有牢房俱有不同程度的損毀。

第一層燒死了八名罪官,第二層失蹤了六名犯人。

陸栖鸾在八座焦黑的牢房裏來回走動,忽然覺出有些不對勁。

八座牢房裏,并不是所有牢房的牆壁上都有犯人臨死前呼救的拍打抓撓的痕跡的,有一多半是沒有的,僅僅是被燒焦了而已。

“一、二、三……六。”

正好六間牢房,沒有抓痕。

沉吟間,外面忽然有人來喊她。

“陸司階、陸司階!”

“怎麽了?”

“高大人把臬陽公世子抓了,你快去看看!”

“啊?”

……

“爺都說過三回了,人在花下死,受點傷也是常事,難道改日我吃個火鍋燙了舌頭都要上你枭衛府報備不成?拿人都不問青紅皂白的嗎?”

高赤崖惱火不已:“世子,哪有這樣巧的事?我枭衛剛射傷了犯人,你便在同一時間受傷了,你若是說被你家老國公打了我信,說追女人送狗窩受傷了,蒙我?”

被抓的人反唇相譏道:“你家逃犯受了傷還在街上大搖大擺地欺行霸市?”

陸栖鸾匆匆趕到時,聶言整個人好似剛從哪個樂坊被抓來的,連同椅子一起,捆得像個殘廢被搬到枭衛府堂上問審。

高赤崖見陸栖鸾一臉苦色地來了,怒道:“陸栖鸾你過來,這人說是往你家送狗窩出了車禍被弄傷的,是真是假?!”

聶言轉過頭來笑着瞧她:“說好的給我被謀害的事兒伸冤呢,你看我委不委屈,被綁着也要來見你一面。”

陸栖鸾一腳踢在他腿彎上,瞪了他一眼道:“少說兩句憋不死你。”

陸栖鸾垂首道:“高大人,世子的确是在敝府門前驚了馬,當時雁雲衛的蘇都尉也在,蒙他出手相救,他才撿回一條命。”

聶言接話道:“是啊,回去沒少被祖父大人念叨。”

高赤崖半信半疑:“你倆不是看對眼了合起來蒙我吧,他說的金屋藏狗的事兒是真的?”

聶言道:“跟陸大人那首‘窗外一聲汪’一樣真。”

陸栖鸾咳了一聲,道:“這是之前世子與下官開的玩笑,說要送座金子打的狗窩給犬子,這……不巧就出了事。”

高赤崖煩躁地扔了塊搜捕令給陸栖鸾:“滾滾滾,帶着他去臬陽公府,把事情查實,是不是如他所說有人害他,是的話就不用回來了!”

陸栖鸾連連稱是,揣着搜捕令把聶言一路拖出了枭衛府。

“你受傷了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在家裏養傷,非要去什麽樂坊,看,被逮了吧。”

“有陸大人庇護,莫說一個枭衛,刀山火海也不怕。”

陸栖鸾心累,懶得跟這無賴多廢話,一路到了臬陽公府。臬陽公養病不見人,陸栖鸾便讓聶言帶着去見了已經被關起來的兩個聶元的小妾。

那兩個小妾只稱冤枉,但馬棚的馬夫和幾個丫鬟都說那日世子出門前,兩個小妾鬼鬼祟祟地拿着什麽東西從馬棚進去,世子回來一查,在馬槽裏發現了天茄子的草梗。

府裏的大夫說,天茄子一般是用作藥用,但若讓馬吃了,藥性一發,便會中毒發狂。

那兩個小妾哭號着說她們是因為其中一人近日患敗血,四肢浮腫,才去藥店開了天茄子,絕無謀害世子之意。

但人證物證俱在,陸栖鸾也只好着人将這兩個小妾帶去衙門關起來。

聶言把陸栖鸾送到門口時,又唉聲嘆氣起來:“你們枭衛未免也太忙了,辦完案子就走,連跟我說句話、喝口茶的時間也沒有。”

陸栖鸾忙得頭頂的呆毛都翹起來一根,垂頭喪氣道:“沒辦法,事太多了,今天的事做不完,上面會怪罪的。”

“明天有空嗎?”

“明天沒空,要查名錄歸檔分搜捕令……別說你了,連我娘熬的小米粥都顧不上吃。”

“後天呢?”

“後天也忙。”

“大後天呢?”

陸栖鸾眼神疲憊道:“說不定,你到底想說什麽?”

“沒什麽,就像你說的,說不定的事太多了……”聶言合上扇子,眼底的輕浮收了起來,“所以我想先把你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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