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看破紅塵陸大人

陸栖鸾一路一言不發, 回了鹿青崖的院子後,帶着醬醬進到房裏,關上門窗, 蹲下來把醬醬脖子上的項圈解開, 從項圈的夾層裏抽出一張乍一看平平無奇的細絹布。

四衛間傳遞密信有自己的法子,重要的信息用特別的東西寫上, 碰到水或者火就會顯影。陸栖鸾幫着收發密信也有段日子了, 聞了聞絹布上的氣味, 便了然了個中奧秘, 拿了房間裏的冷酒澆在絹布上, 不多時便顯出青藍色的字樣。

——監軍于堯、錄事賈炳,私挪軍饷,疑與賊通,月旬攻山, 伺機脫身。

月旬……就是後天了吧。

如果查明真的是剿匪官軍中的監軍與賊私通, 按照官制,要等将領拿到十足的證據後, 上呈都察院,由都察院過審後, 派特使持調令來梧州, 經查實後方可撤銷監軍之權。在邊關, 将在外,君令亦可有所不受。而剿匪的軍隊不比邊軍,權力制衡複雜, 監軍有着幾乎和主帥一樣的調兵權力,等到走完流程,戰事都不知道變成什麽樣了。

除非,是枭衛。

枭衛可以随時随地辦案,五品以上的枭衛可以越過三司直接下令捉拿百官,區區一個監軍也不例外。

換言之,南嶺這兒只有她一個枭衛,她得回去了。

想到這兒,她把窗戶開了一條縫,可以看見外面的人擡着系着紅绫的喜酒,一臉笑意地從門前走過。

三日後,就是拜堂的日子了。

鹿青崖是真心實意的,與之前的那幾個帶着目的接近她的不同,他的感情質樸而幹淨,抛卻立場不談……如果放在半年前,她毫不猶豫地就會答應。

而現在……

陸栖鸾關上窗子,平複了一下心境,點燃火折子将絹布燒掉,正在收拾時,忽見醬醬跑到了門前,忙把灰燼擦幹淨扔到花瓶裏,一扭頭,便聽有人推門而入。

“這就是小鳥姑娘,你也算見過了,倒時紅包若少一個,我可不放過你。”

“……”

這不是禍水,這……這這這是禍害啊!!!

殷戰懷疑自己最近眼殘,揉了一下眼睛再看,顯然裏面的陸栖鸾也呆滞了片刻,兩廂無言,殷戰果斷把鹿青崖一把扯到外面,關上了門。

“兄弟,這個女人你不能娶。”

鹿青崖愣了一下,瞬間感到了背叛:“……怎麽連你都這麽說?”

“我……”

——這踏馬的要怎麽解釋?解釋裏面那位是個殺夫衛道的朝廷狗官?說出來不是這個死就是那個亡好嘛!

鹿青崖怒道:“你是不是也聽信了寨子裏的謠言,說她八字和我不合?!我告訴你,咱們兄弟歸兄弟,你跟我打架鬥嘴什麽都行,就是不準說她半點不好!”

——不兄弟,她不是跟你八字不合,她是跟所有人八字不合……

殷戰捂着腦袋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半晌,深呼吸了一口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現在正值戰亂,兒女情長的事等到平定後再說成嗎?”

“你這人回了趟家怎麽變得這麽猶猶豫豫的?她那麽善良的姑娘,現在不娶回家,等到別人下手來搶,那不是晚了嗎?!”

殷戰數年前來南嶺的時候就與鹿青崖見過,當時有一個惡紳欺壓良民,逼死婦女,他在酒館裏聽了,就打算去教訓教訓,豈料到了惡紳家中,發現有一人與他不謀而合,在他之前便懲治了那惡紳,便是鹿青崖。

二人都是性情豪爽之人,于此事後十分投契,後來殷戰知道了他是鹿獠義子,也曉得他為人耿直重恩,多次勸過他脫離青帝寨,但鹿青崖一向對鹿獠崇敬有加,為此還和殷戰打過兩次。

本來殷戰都不打算勸了,可眼下情況不同,青帝寨叛亂,他作為先鋒大将,如果不能招安,那就一定是死路一條,殷戰本來打算能勸則勸,勸不了就在青帝寨裏先埋伏下來,直到看見陸栖鸾在這兒。

……求你了兄弟,你就讓這個純潔善良的狗官去禍害別人吧。

殷戰發現自己首先就沒啥立場去插手別人的婚事,只得轉移了話題,拉着他在石階上坐下,憂心忡忡道:“抱歉了青崖,剛剛一時說錯話了,你別往心裏去。其實說這些……那個,我是想等平亂後,你也能娶得安心不是嗎?”

其實想一想,先前那幾個未婚夫,都是因為自己犯了事兒才被陸栖鸾怼進牢裏的,假如他們不犯事,陸栖鸾的态度還是很寬容的。

“平亂?你這是什麽意思?”鹿青崖捕捉到他話裏的細節,目光微微疑惑。

平亂平亂,平的是亂,至于什麽亂……自然不言而喻。

殷戰肅容道:“我想你去應下朝廷的招安。”

鹿青崖臉色變了,站起來閉上眼道:“兄弟,你我雖然有過命的交情,但這種話還是免提了。當年你也是見過的,朝廷就差跪在易門面前請那些人出山,何等的禮賢下士……不過轉眼的功夫,江山一定,說殺就殺,一個都沒放過。寨中的兄弟,随我出生入死多年,便是想金盆洗手,哪一個不是案底累累?我明說了吧,招安此事,就算是義父開口答應,我也非要一抗到底。”

這就是沒法妥協的地方,這些綠林匪的案底實在是太多了,盡管也有不少除魔衛道的英雄事跡,但打家劫舍終歸沒少幹,就算是從了良,經過這一波叛軍洗禮的百姓首先就不會同意。

殷戰一時也沒能拿出更有說服力的話,嘆了口氣道:“起義一事終究發在梧州,而梧州在楚境中南,一旦朝廷調集南方各州各郡的兵力,不止保不住你的兄弟,我怕到時你……”

鹿青崖打斷他道:“別說了,再說一句,你我朋友都沒法做了,我還想你喝多一杯我的喜酒,別酒還沒冷,心就先涼了。”

——我是怕你屍體都涼了再說這話就晚了啊!

鹿青崖顯然是聽不進去的,外面的随從進來說又由于一批梧州豪傑聽說他娶親,來相賀順便借此投靠,他便讓殷戰在這兒稍等,一會兒回來再找他。

院子裏就剩下殷戰一個人,心如亂麻。

裏面聽窗根聽了好一會兒的陸栖鸾見外面沒人了,方開了一條門縫,露出一只眼睛道——

“下官見過殿下。”

殷戰表情扭曲道:“不是聽說你去崖州請謝端出仕嗎?你咋跑到梧州當人家的壓寨夫人來了?”

陸栖鸾:“回殿下,下官是無辜的。被賊寇無端劫來賊寨,當做是被狗官戕害的良家女子,為周全己身,無奈不得不出賣色相周旋至此,讓殿下見笑了。”

殷戰頓生同情:“那還真是委屈你了,我跟鹿青崖私交還行,要不等會兒我跟他說一聲你是故人之女,把你帶走你看怎麽樣?”

陸栖鸾:“不行,下官為國為民一腔赤誠,左右都耽誤了請謝公出仕的行程,不禍禍賊寨點什麽将功抵罪,我怕回去後禦史臺又要噴我。”

“人家知道你在京城的豐功偉績嗎?你一個姑娘家,總不能真的嫁過來吧,陸大人知道你這麽犧牲嗎?”

陸栖鸾道:“事到如今,下官還有什麽不能犧牲的。”

殷戰聽得悲從中來,看了一圈周圍的紅绫,道:“你是不是已經看破紅塵了?”

陸栖鸾幽幽道:“我沒有看破紅塵,只是命運弄人。”

“那你騙鹿青崖的心幹啥?”

“不騙您以為下官如斯嬌弱之身能在敵營活下去?您覺得我臉上畫着兩朵遺世獨立的白蓮花?說到底下官之所以到這梧州來,不就是因為殿下撂挑子不幹,讓下官不得不千裏迢迢來南嶺找新首輔坐鎮朝堂?”

滿腹怨氣地怼回去兩句,果不其然看見殷戰臉上有些慚愧之色,陸栖鸾的心裏終于代皇帝受到些許慰藉。

“廢話下官就留着以後說,剛剛也聽見了,殿下想招安的心思是好的,但怕是不了解個中內情。”

殷戰見四下無人,靠近了些問道:“什麽內情?”

“官軍的監軍于堯和鹿獠有所勾結,我親眼所見,他帶了官軍的布防圖給鹿獠,又許諾他私自調了官軍的軍饷,恐怕還透露了官軍糧草的行軍路線,用以資敵。”

“于堯……這人不少都察院的左丞嗎?是誰的人?”

“都察院本來是兩邊不靠,上但次聶言的事漏出去些左膀右臂,我猜左相的人急了,便讓自己插在都察院的人緊着四衛的職位盯,想趁枭衛動手查他們之前先掌握京中的武備。說點不好聽的,這事若真讓他們辦成了,将來逼宮奪位也不是沒有可能。”

殷戰坐在石階上支着下巴想了片刻,搖頭道:“父皇這幾年殺的人不少了,他們猖狂不了多久,至多一兩年就完了。”

“殿下,”陸栖鸾想起當日在宮中皇帝對公主說的話,不甚贊同道:“做父親的并不會永遠都那麽強大,他總會老的。我們做子女的靠父母庇佑才活到這麽大,不能因為習慣了養育之恩,就覺得什麽困難他們都能應付……這可是整個國家。”

殷戰默然片刻,心裏也有些五味雜陳,道:“是我對父皇當年做下的事心結難解,走得魯莽了。”

陸栖鸾不由得想起那一夜官道上,鹿獠對官軍叛徒的要求,問道:“可是易門之事?”

殷戰愕然道:“你怎麽知道?!”

“我偷聽到鹿獠和那叛官接頭時,說讓官軍把軍饷和易門之主的天演遺譜交給他,軍饷我能理解,天演遺譜是什麽?”

殷戰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險些跳起來:“糟了,天演遺譜上記的是我大楚的龍脈!絕對不能落在叛軍手上!”

陸栖鸾聽得玄乎,忙把他拉進門讓他小聲點,道:“龍脈是啥?是不是那種祖墳冒青煙的地方,鏟了大楚就要倒黴?”

“不不不,你說的那是天機道,易門和天機道不一樣,天機道講究順天意承人運,陽行陽道。易門擅用玄術奪人氣運,甚至于偷奪國運。我幼年時有一個好友,為人清廉,做地方官時殺了易門三師裏招陰師的一個門徒,後來朝廷延請易門出山,奪四鄰王氣成天下霸圖前,為示誠意,我父皇他……便将我好友判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把他的人頭送去了易門,這才請了那些妖人出山。”

陸栖鸾聽得心底一涼,也曉得他說的是陳年舊恨了,一時對太子隐約的埋怨也淡下去不少,道:“那,這天演遺譜到底有什麽用?”

殷戰冷靜了一下,道:“天演遺譜外人看不懂,只有易門中人才懂。易門有三大流派,招陰、封骨、天演,但前兩者并不通曉玄術,只有一個天演師懂得,因而門中之皆聽天演師行事,所謂遺譜,就是天演師在任時,将一國之氣運龍眼制成遺譜,刺在背上。天演師死後,朝廷便将他背上的刺青剝了下來,就是天演遺譜,遺譜并不是什麽山川地理,而是由玄術推演出來的人,這些人冥冥之中支撐國運,若是被外人發現并刺殺,國家就會分崩離析。”

陸栖鸾有些難以置信,但見他說得嚴肅,覺得此事還是避免的好,忽然想起什麽,問道:“你剛剛說,天演遺譜只有易門中人才懂……易門中人,是王師命那樣的嗎?”

“對,就是上回你怼進大牢裏的那個……你怎麽了?”

陸栖鸾猛然扭頭望向山寨正堂處,她終于知道為什麽鹿獠要對裝成王師命的葉扶搖熱情款待了。

“壞了,老葉萬一答不出來,就有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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