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女宦

分明是暑熱的晚夏, 在那金枭紋樣入眼時,于堯便覺得山間刮來的涼風順着七竅一路冷到了四肢百骸。

……枭衛,怎麽會在這兒?

這時候他的記憶才清晰起來, 是有個鄭統領向他報過之前運送藥材的隊伍被劫, 一個典軍被綠林匪擄走了,可他當時沒聽鄭統領說完, 就說讓他找, 找不回來他擔責……哪裏曉得這個典軍是枭衛的典軍。

他是從京城來的, 自然曉得枭衛府的那個女官, 其父是刑部尚書, 本人作為女官又得了聖上青眼,連升官的旨意都是特別下的,地位和他們這些靠谄媚上官的朝臣不同。

于堯的餘光已經瞥見她身後許多右軍的雁雲衛軍官遠遠走來,連忙戰戰兢兢地站起:“陸、陸小……陸大人, 您是怎麽來的?”

陸栖鸾見他站起來退到一側, 不客氣地坐在了他讓出的位置上,冷冷道:“本官被匪首抓了這麽多日, 于大人才反應過來我到了梧州,真是好敏慧……我可是每天怕得都要哭了呢。”

說完, 陸栖鸾伸手抽出旁邊小幾上已經落了層薄灰的令箭, 丢給後面急着等的傳信兵, 道:“我這邊兒要算好久的帳,你那邊軍情緊急延誤不得,廢話就不多說了, 就說讓窦統領放心。”

“謝……謝陸大人!”傳信兵得了令箭,眼淚卻更止不住了,狠狠抹了一把,轉身向山下跑去。

于堯頭皮發麻,道:“陸大人,本官才是監軍,這……這恐怕不合規矩吧。”

“本官入朝時日尚淺,只曉得朝廷的規矩,不知道于大人的規矩。《天官惟律·天狩元年附則》第四十五條,枭衛府金翎枭衛,代行天子令,可随時取百官軍職而代之,于大人在這官場裏比我泡得久,該不會不曉得有這麽回事吧。”

于堯暗罵手下的人報得不及時,被劫就劫了,怎麽還回來了,這下好,分明是那些将領護衛不力,結果怪到了他頭上。

于堯還以為她是在氣她被劫的事,連連下拜道:“陸大人恕罪,下官見陸大人丢了也是心焦不已,都跟下面的人交代遍了,就算是把山頭翻過來,也要把陸大人平平安安地找回來。哪知道下面的人辦事不力,讓陸大人被困了這麽久的時日,下官這就去把那些人一一監禁,為陸大人出氣如何?”

一聲嘲笑的氣音,随後化作幾聲漸啞的冷笑,陸栖鸾道:“于大人真心想讨好我,給我看一樣東西叫我開心開心如何?”

“陸大人盡管說,只要是本官能辦到的——”

“我想看看于大人的心,是怎麽長的。”一句話說得于堯臉上的谄媚一凝,陸栖鸾面上的冷笑驟然一收,道,“軍饷三七分,赈災銀五五分,下面那五成,有四成要分到協同你貪渎的小吏手裏,于大人的規矩,真是好良心啊。”

見後面的雁雲衛臉色不善地圍了過來,于堯終于慌了,一邊退一邊叫道:“陸大人不可聽信小人污蔑之詞!本官……卑職向來兩袖清風,可從來不敢有半分貪渎之意啊!陸大人說這些話,有什麽證據?!”

“需要證據嗎?我可是聽說你許了鹿慎做南溱縣公,等到亂子一平,就和他狼狽為奸,一個騷擾災民,一個侵吞災銀……瞧瞧你們這點兒出息,鹿獠敢和朝廷對抗我還敬他是條漢子,你們,連蟲虱都不如的東西,抓起來。”

周圍的雁雲衛早已忍了于堯太久,沖上去便毫不留情地把他按在地上,胳膊反擰,痛得于堯叫了起來:“你敢抓我?!本官可是都察院院判!!等到回京後本官禀明上意,你老子也保不了你!”

“是嗎。”陸栖鸾放下疊起的腿,起身提起旁邊小幾上燒得正沸的茶壺,在于堯驚怒交錯的目光下徐徐走到他面前。

“有個朋友說,初生牛犢不止不怕虎,最要命的是學什麽都快,跟着清官學好,跟着貪官就學壞。戰事很快就結束了,看着您是朝廷命官的份上,我會把你放在傷兵的營寨……對,就是你克扣了救命糧的那營寨裏,我會好好告訴他們,這是京城來的于大人,在前線受了傷,讓他們一路把你照顧好。至于到不到得了京城,山遠路遙,還看于大人的命了。”

說話間,沸水自于堯頭頂澆下,山峰上回蕩起一聲凄厲慘叫。

“啊——”

于堯的整張臉被燙得一片赤紅,在地上翻滾了兩下,昏死過去。

“陸大人,這可是監軍——”

那人話未盡,見陸栖鸾漠然撇來的目光,不由得心神一顫,閉上了嘴。

“從現在起,監軍是我了。”她說。

……

“殺!殺啊!”

青帝山險峻,谷口之處乃是一條僅容四駕馬車并行的狹道,兩側峭壁高聳入雲。本是易守難攻之地,面對源源不斷的官軍沖殺,鹿青崖也漸感吃力。

“二爺!”有人喊道,“你都殺進殺出二十多個來回了,再打下去是要出事啊!還是先撤吧!”

“不行,義父沒發信,還不到時候!”

“官軍增兵了……”

一槍掃斷一個官軍騎兵的馬腿,後面的官軍便一擁而上,鹿青崖且戰且退,到了谷口時,正要喊他們先走,便聽見寨子裏傳出一聲綿長的號角聲。

“二爺,快走吧!主公讓我們撤了!”

“先走,我斷後!”

後面殺來的官兵見一人半身沐血,卻是獨力當關,一愣之下,便覺建功立業的時候終于到了,殺勢越猛。

“沖啊!男兒功業盡在這匪首項上了!”

“逆賊!還我兄弟命來!”

血沃掌心,與不休的戰意相反的是四肢的麻木,仿佛是在和整個人世對抗一般的疲憊。

——不行啊……有人還在後面,說好了要她等着。他走了,誰來守她?

事不過三,有言在先,不能讓她再落于流離了。

這麽一想,本已倦怠的神思驟然一清,待身後最後一個活着的兄弟進了谷中,鹿青崖揚手抓住一個官軍騎兵的腳腕,一發力,扯了人下馬做盾,擋住射來的箭雨,随後搶過他的馬,狠狠一抽,沖回了青帝山谷。

“殺啊!叛軍潰退了!!!”

火光從狹窄的谷口宛如炸開的岩漿一般湧入深谷之底,另一側山頭上,匪寨将軍臺,獵獵而動的賊旗下,鹿獠面色凝重地肅立着。

“都準備好了嗎?”

“是,已着人将火藥送去了瘟谷,大公子已經到了,在那兒監看着瘟奴背火藥。”

“他養的那些瘟奴又換了一批,該不會不聽話吧,怎麽這麽久了還不見下山?”

“大公子的手段您是知道的,用了秘毒,那些瘟奴一日不服藥便生不如死。他們知道下面是那些是克扣赈災糧的官軍,定是會與之同歸于盡的……倒是主公,二爺真在下面,就不安排人去救了?”

“吾兒本事過人,自有辦法脫身,不需要你擔心!”

鹿獠面色冷漠地說道,忽然又見遠處的山頭上飛起一簇紅色煙火,這煙火形狀古怪,炸開來時,頗像是兩片羽翼一般。

“那是……”

“主公,那地方是不是于堯該在的地方?”

經人這麽一提醒,鹿獠頓時警覺起來,正回憶着是不是于堯騙了他時,忽然左側遠處,瘟谷的方向閃出一片火光,随後灰塵揚起,自遠而近傳來巨大的爆炸響動……

“瘟谷出了什麽事?!”

鹿獠厲聲喊道,見四下都一片茫然,大怒踢開了椅子:“你們在這兒看着戰事,老夫自己去看!”

鹿獠性子急,又因那瘟谷離得不遠,繞過一個狹道,便看見了整個瘟谷的谷口煙塵彌漫,入口處已經徹底被炸開的土石堵住。

“人呢?人都死哪兒去了!”

這麽大的動靜,不可能沒有守衛聞聲過來查看,鹿獠心中惱意越重,待吹來的山風将煙塵吹散,只見另一頭,一人一刀,滿地屍骸。

“……是你。”

甩去刃上未幹的血,蘇阆然感受到了對方那鋪天蓋地湧來的殺氣,不由得凝起神來。

……好兇橫的武者殺意。

校場上是練不出這樣的人的,那是需要多少人命,才能澆出這樣一尊枭雄。

“父親!父親我在這兒!快救我!”

他身後不遠處,鹿慎正癱坐在樹下,雙腿似是被打折了一般,連聲求救。

“擄人相挾,朝廷現在已經是這般作風了嗎?”

蘇阆然微垂眸,甩去刃上未幹的血,道:“我不與你做口舌之争,要人便來戰。”

“好。”

旁人不在,鹿獠終于徹底扔下了平日裏那副狀似仁義的面目,筋肉暴突,宛若瘋虎般一掌拍來。

一交手,蘇阆然腳下的屍骸傳出骨碎之聲,若是這掌落在女子身上,只怕當場便要斃了命。

……該殺。

鹿獠本以為上回交手已是這少年人的極限,沒想到他并未盡全力,閃身躲過他刀上寒芒,卻見寒芒落處,無不一片齑粉。

“好身手,可敢棄了兵刃與老夫赤手獨鬥?!”

這是江湖上的規矩,最強的永遠是那些空使拳掌的人,但對于依賴兵刃的官軍而言,這個要求就過了。

蘇阆然退開數步,聽見他這話,罕見地揚起了唇角。

“第一次有人讓我棄刀,你想速戰速決?”

“是武者就赤手而戰!你可敢?!”

蘇阆然沒說話,手一揚,将手中沉重的雁翎刀橫擲出去,深深釘在了鹿慎身側的一株枯樹上。

“進招吧。”

——難得官軍出了這般高手,可惜卻是個傻子。

鹿獠心中暗笑,餘下一成功力運足,兇橫更添十分,勢若兇獸、快如流星般殺去。

——他死定了!

心中這麽想時,眼前的身影卻飄然一散,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側……

“你——”

随後便是胸口搗來的一拳,那一拳來得幽然,落下時卻宛若被千鈞巨鐘正面鎮住一般,五髒六腑頓時便麻了。

整個身形被打飛出去時,鹿獠才愕然反應過來。

原來那麽沉的刀,不是因為趁手,而是為了壓手……這樣的人、這樣的怪胎,怎會生在朝廷?!

“爹、爹你怎麽樣了?!”

鹿慎連忙扶起鹿獠,後者将他抓在身前,咳着血道:“吾兒……強敵當前,你快走,為父、為父為你擋着!”

“爹!你我父子一體同心,要死我們也一起死!”鹿慎面露焦急之色,一只手卻偷偷摸向腰側……

“好兒子、好兒……”話未說完,鹿獠便覺心口一涼,一低頭,看見一把匕首沒入了心口。

鹿慎趁他呆滞間,拖着殘腿,離他遠了些,惡狠狠道:“爹,別怪兒子狠心……兒子太了解你了。你明明看見我腿傷了,還把我抓在身前,不就是想把我扔出去逃生嗎?!”

這對父子……

蘇阆然一時默然,此時,因瘟奴沒有及時到戰場,山谷裏官軍的喊殺聲已經可以聽得見了,餘光所及,前面的哨崗一個個地倒下。

江湖人沒有軍紀,又沒有鹿獠坐鎮,見大勢已去,便紛紛開始竄逃。

鹿慎也聽見了官軍的戰鼓聲,心道辛虧他信了陸栖鸾一半的話,紅色煙火炸開便是于堯被拿下的證明,要不然這會兒也要和青帝寨同亡了。

想到這兒,他便覺得斬草便要除根,掙紮着去拔蘇阆然那釘在樹上的刀:“爹,你既然生了我,便索性為我鋪條榮華富貴的路吧,你死後,我為你開水陸道場、替你多燒些紙錢,等來世——”

鹿慎剛握上刀柄,忽然覺得心口一痛,随即劇痛從心髒處擴散,只見一把烏鐵槍不知從何處擲來,穿透了他的心口。

“鹿……”

蘇阆然一怔,腳下忽然巨震開來,不知從何處啓動的機關,他與鹿獠中間的木板忽然掉入下面的懸崖,把他和鹿獠隔了開來。

“義父,官軍要打上來了,快跟我走!”

那鹿獠看見親子因要弑父而死,義子卻拖着傷軀來找他,自嘲一聲,驀然放聲大笑——

“可笑我疼愛之深的親生兒子,竟視我如毒虎!我義子卻是視我如親父……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義父別說了,只要您在,我們還能東山再起,還能……”

“青崖!”

鹿青崖将鹿獠扶到一側山坳處,忽然聽見殷戰遠遠地喊他,一回頭見他獨身一人,一身狼狽地奔來,整個人像是血都涼了一般,待殷戰走近,抓住他吼道——

“你怎麽能在這兒!我不是讓她去找你嗎?你沒有帶她走?!”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委屈)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