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陰暗的她

“其實，這一場戲可以用替身。”吳悠悠将林嗣音的手往下拉了拉，她雖然不解，但時刻記得王倩的囑托。

雖然有藝人要求不拍某些戲份，可是經紀人比藝人還着急的，吳悠悠真沒見過。

“不用了，沒什麽難度。”不嘗試，永遠都不會開始。

王倩未免太敏感了，早在接拍這部戲的時候就憂心忡忡，而且對沒有挑選能挑大梁的武打片的她略有不滿。林嗣音已經覺得自己開始釋然曾經的遭遇了，連原音她都肯放手。

鐘表過了六點，劇組解散回去休息。據說是孟淮人現在還在北京，明天還要耽誤一天，拍攝的安排就此耽誤下來。

望着天邊金色的夕陽，一片片金鱗浮動在藍天之中，宛如畫中清池水塘中若隐若現的錦鯉。林嗣音這一刻覺得心跟着那一輪落日沉淪到了西山。

晚飯是酸奶加沙拉，林嗣音吃完以後跟經紀人王倩通電話。

她一接通，就開始一陣對林嗣音的興師問罪，聲讨她為什麽昨天在微博強出頭。好在林嗣音并非事出無因，這件事情并沒有給她帶來什麽負面影響，反而漲了一點路人粉，王倩就沒有死揪着不放手。

過會又開始講要延長在劇組逗留的事情。本以為這種小事無可非議，并不會有什麽不方便的，哪知道公司竟然緊緊地跟在後面安排了行程。

“你現在跟我講明天還不能離開劇組？因為加戲？”

林嗣音放下水晶玻璃碗，解釋道：“男主角沒有到位，所以……”

她的話還沒有講完就被無情打斷：“明天有戲拍？”

“……沒有。”

“OK，你應該不會忘記今年盛奕重點投資的《飛鷹》吧。公司安排你明天去客串個角色，下午影視城，必須到。男主角的白月光，補幾個鏡頭就行。不是想試感情戲嗎？我早幫你談好，還以為你這會會接下動作片，從這個客串開始轉型，結果你……”

林嗣音答應下來，公司從來都只是把通知帶到罷了。她清楚王倩的為人，解釋的越多，隐瞞的事情就越多，不然也不會讓她在她手下這麽多年，角色屢屢被換掉。

她也懶得去想，王倩又收了什麽好處或者受益，想幫別人把《金玉‖》的本子争取過去。好在這次周奕明點了她的名字，不然王倩問都不會問，直接把角色送給別人，讓她繼續扮演都快演爛了的動作戲。

“知道了，會到。”林嗣音阖着眸子答應下來，很是順從。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自己沒有能力控訴這個不公平的待遇之前，最好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

和劇組協調好明天自己外出的事情，又顧慮到一大早趕飛機，林嗣音很快去睡覺。

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做了很多紛亂的夢，有一些塵封往事也如同紙片，被大風刮起來。

翻來塵封的記憶，撣落堆積的塵埃，有些往事回首，沒有慢慢淡化，在夢境裏起來依舊歷久彌新，觸手可及。

林嗣音從夢裏醒過來，身子癱在床上，似乎那些沉重的回憶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當時的孽，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沒法怨恨上蒼，而現在變成這樣冷漠寡情，她也無法記恨上蒼。

至少，她還過得不錯，不是嗎？

她自以為已經把那些生長在泥淖陰溝裏的東西永遠掩埋，即便午夜夢回，重複昔日噩夢，驚覺之時，她也能面對以平淡。她擡起來手，抹掉眼角的一滴淚水。

此夜再無眠，等待天明。天亮之後，一切就好了。

***

趕到《飛鷹》的片場，林嗣音立馬換好衣服等待拍攝。

化妝的間隙，她了解了一下《飛鷹》的情況。《飛鷹》是一部講諜戰的電視劇，前兩年這類電視劇大火，盛奕也來蹭熱度，用公司的幾個稍微有點演技的小花小生來撐，只可惜顏值是夠了，演技實在是撐不住，男主角又邀請了已經和公司解約的沈東宇，沈東宇念着公司的知遇之恩，接下來了這一部對他自己本身發展并沒有什麽實質性影響的劇本。

林嗣音只是客串幾個鏡頭，扮演男主角的初戀情人，兩人青梅竹馬，後來死于戰亂。男主角此後心鎖再未為他人打開。不過這種劇情的套路一定是遇見女主角，再一次遇見了另一個人生摯愛、精神伴侶，一起走上革命的道路。

“師妹。”沈東宇扶着林嗣音坐着的椅子，一張俊臉湊在鏡子裏，把林嗣音吓了一跳，“這麽快又見面了。”

“你好啊。”林嗣音有點拘謹。

林嗣音客串的鏡頭沒什麽難度，無非扮扮清純可人、貌美如花，在街上看見男主角嬌羞一笑，舉着油紙傘娉娉袅袅。

拍攝進展得很快，也很順利，她單人的鏡頭很快拍得差不多了。

“最後一場了，師妹。”沈東宇扔過來一瓶礦泉水，單手插兜走過來。

林嗣音接過水開，擰開瓶蓋：“謝謝。”她捧着水瓶喝水，掌心已經有沁出一點點汗，手心打滑。

最後一場，是一場吻戲，雖然是借位的。她真的沒想到，在公司的安排之下，她的銀幕初吻竟然是給了沈東宇，如果昨天拍攝順利得話，那麽……

林嗣音一怔，不敢再往下想，打住了思緒，導演已經在喊他們過去，要開機了。

眼下，沈東宇的雙手已經扣住了林嗣音的後腦，手指插入她烏黑柔順的頭發，側臉慢慢靠近。攝影機留在距離她們兩個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拍攝兩個人的面部特寫。林嗣音緩緩閉上眼睛，雖然什麽也看不見了，卻真實地感受到湊近的溫熱氣息正靠近她的臉龐。

林嗣音覺得如芒在背，動彈不得。胸口似乎有一群螞蟻排列整齊地爬過。快點結束，快點結束，她暗自禱告。

“很好，一條過。”

電視劇的拍攝比不上電影嚴苛，電視劇很多時候後期制作麻煩很多，電影更加還原現實，如果不是科幻電影的特效，其實後期是相對簡單。只是她也沒想到拍成這樣也能一條過。這是林嗣音第一次拍電視劇，不知道是真的她演的粗糙，可以後期用濾鏡和BGM渲染，還是這樣就真的合格。

總之，第一次拍借位吻戲，感覺還是很奇妙的。左右早晚都要來，不如是為明天回劇組熱身。

完成今天的工作，林嗣音忙着趕回去。沈東宇很驚訝，還以為她是完成了電影拍攝才開始接客串的通告。聽了她的解釋，沈東宇表示理解，盛奕嘛，不就這個鬼樣子。

“你合約快到期了吧。”沈東宇送她幾步，也多閑聊了幾句。

林嗣音點頭，表面上看着波瀾不驚，心裏還撲通撲通地回味剛才借位的技巧。明天，她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可不可以不要手心發汗，脊背一寒。

“如果不續約，可得小心。”多的他不再想多說了，沈東宇挑眉看了一眼林嗣音，心裏嘆了口氣。

盛奕留不住人是大勢所趨。盛奕現在已經趨向于偶像化年輕化，不适合林嗣音這樣不喜歡炒作的單純演員了。只是按照盛奕那個死角蠻纏的性子，如果是有商業價值的藝人與其不續約，又得一陣糾纏。

“謝謝。”林嗣音和他告別，顯然一句客套的謝謝并沒有把他那句話聽進去多少，還是自顧自地心慌慌。

上了回《金玉‖》劇組的飛機，林嗣音阖眸休息，一天之內這樣飛來飛去實在是太折騰人。

今天拍戲略有排斥，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畢竟昨天晚上做了那樣的夢，今天心神不定也是可以理解。

只是，閉上眼睛的那剎那，腦海裏的畫面再次清晰，過去的故事又一次如潮水高漲，将她淹沒。

那段陰暗的時光裏似乎她從來沒有接受過這個世界本來公平施與每一個人的太陽。

她又回到了高三，十七歲那年。那時的林嗣音是個全校皆知的風雲人物，外表靓麗，學習優異，多才多藝，性格外向，活潑開朗，在學校文娛活動上也是活躍出衆。

那時候的她，幾乎是天之驕女，縱使家庭條件不好，可總有那樣的才華和能力，未來一定會大有作為。大家都覺得，那年高考，她會成為學校的驕傲，她的名字和照片都會挂在學校的優秀校友的走廊上，供後輩瞻仰，給老師們誇耀。

但從高三下學期開始，再也沒有人在學校見過林嗣音，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幽暗封閉的錄音棚裏面，污穢豔俗的文案，不堪入耳的拟聲詞，林嗣音在那裏過了兩個月的一生都不堪回首的生活。

彼時，相依為命的母親病重，她又急需要錢，因為父母的結合違背了兩個家庭的意見，父親母親在這個城市裏根本沒有親人，更沒有告訴過林嗣音她還有什麽長輩。要強的母親在父親去世之後，一直獨身養育自己長大。

林嗣音想起來了廣播站的某個同學曾經介紹她去做網絡配音，她回絕了。那時候為了錢，她便什麽都不顧了，出賣聲音又怎樣？她主動聯系了那個同學，發現只是做廣播劇之類的東西并不能很快拿到多少錢，大多數只不過是為了興趣的一群人無償配音。

再後來。一來二去介紹又被介紹，才接觸到了配音圈子裏最賺錢的活兒。那兩個月，為了錢，她瘋狂地接下不可計數的毛片配音，還有一些限制網站廣告的配音。林嗣音繼承了母親的好嗓子，聲音甜而不膩，聲線清晰柔美，自然也搶到了很多掙錢的資源。

她真的沒有想到從母親那裏繼承到如此珍貴的東西，竟然被她如此低微卑賤屈辱地販賣。

她剛開始也曾畏縮、猶豫，想到病床上的母親，她咬咬牙一切都忘記了。久而久之，她早就忘記了那些屈辱，變得麻木、呆滞，甚至有些神經錯亂了。

曾經的活潑外向，變成了沉默寡言，一雙靈動的眼睛也變得呆滞而驚悚，她時常想，是不是別人已經聽出自己的聲音與某個污穢畫面的女主人公相同，是不是別人都在她的背後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白天，她不敢說話，也不敢看人，更不敢再回學校上學，到了夜裏，無數或相似，或重複的噩夢填滿了她的睡眠。

夢境裏，她遭遇了當時已經曾經想象過千千萬萬遍的千夫所指。

路人對她指指點點：嗯，對就是她，她就是那個片子裏的聲音。你說話啊，我聽聽，是不是你啊。

朋友同學抱着雙臂冷眼看她：哎，林嗣音，怎麽這麽惡心□□？林嗣音，沒想到你是這種人，真是看錯你了。

連平日最關照她的老師也對她失望透頂：林嗣音，你還是不要讀書了，教書育人，育不好你，你做出這樣出格沒有底線的事情，實在令我失望，我教不了你。

她的全世界都是四面八方的混亂聲音，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說她惡心的，說她□□的，說她沒有羞恥心的。千萬人的聲音與口水交織在一起，如同千萬把利刃在她的身上刮過，沒有一刀斃命，卻一刀更比一刀痛苦。

一生中的所有暗無天日就像全部擠在了一起，黑壓壓的烏雲，逼仄的天空，世間沒有她的容身之所。她的心漂泊無依，濺滿泥漿地四處流浪。

這些年來所有的黑暗遭遇都同章魚的墨汁塗滿了她的視野。好在不久之後，無意間被知名導演選中出演了一部佳作中的女二號，從此脫離噩夢，接下來裏理所應當地被經紀公司簽下來，從事演藝工作。

從神經敏感，到自我恢複，即便她的性格已經大變，變得冰冷疏離，對自己發出來的聲音很敏感，從業這麽多年幾乎不曾用最真實的聲音說話，多多少少會用一些發音技巧做掩飾，使自己的聲音有那麽一點不同。同時，林嗣音對感情的态度也從來不是渴望與期冀，只有抗拒冷漠。

林嗣音緊閉的嘴唇也忍不住動了兩下。

坐在身邊的吳悠悠關切地問：“林姐，怎麽了。”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沒事。”

如果被認為冷靜淡漠的我也曾軟弱無助，又怎麽會讓你看見我的眼淚。

回到酒店，睡前，林嗣音收到微信，她心頭一暖。

孟淮：明天見。

這次是真的明天見了吧，林嗣音按滅屏幕，沉沉入睡。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就要處理男女主角的感情戲了，終于快殺青了，哎寫拍戲真累，單純的談戀愛多好。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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