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華山的月光映照在雪上,總是亮的出奇。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屋檐上的岳清歡,他和她之間隔着一片稀疏的雪竹,斑駁的竹影灑在他漆黑的萬花長袍上。

聽到她吱呀吱呀踩着雪的聲音,他望過來,目光裏還沾着月色,那麽淩厲,那麽美。

他當初也是這樣,出塵不染,像九天之外的仙人,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就活了過來。

“我年少時拜在萬花岳清歡門下。”

她終于想起她在哪裏聽過他的名字,他是洛笙歌的師父。

岳清歡跳下屋檐落到她面前,她低着頭往後退了一步。

岳清歡眉毛一挑,不解今日為何人人見了他都要往後退,洛笙歌便算了,他伸手一把将她擰過來,丢進了屋子。

洛笙歌躺在床上,聽到門吱呀一聲又開了,以為又是岳清歡,沒有轉頭,床板一沉,卻是有人爬上來了。

她疑惑的翻身,就看到了葉沐雨跪在床上正準備去扳她的肩膀。

洛笙歌一下子坐了起來,又起來的太猛,一整天旋地轉,被葉沐雨扶住了。

她一把抓住葉沐雨的手,葉沐雨回握了一下,把手縮回去了。

“你還好嗎?”

葉沐雨點點頭。

“他們為什麽會說你背叛了浩氣盟?是因為你為我鑄了那把劍,江湖上說你舍劍保命,他們才說你背叛了他們嗎?”洛笙歌一雙眼睛布滿了紅血絲。

葉沐雨搖頭,不知道怎麽回答。

“你為什麽不說話。”

“她失了聲音。”

洛笙歌一向覺得她實在是話多,可是她如今卻失了聲音,她又寧可她還是來絮絮叨叨的煩她,跟說她藏劍多美,揚州糕點多好吃,說她師父多好,說四季劍法多麽難練。

起碼那個時候她滿臉笑容,說她師父是世界上最好的師父,說她要跟她師父一起,不入惡人谷。

江湖上都說她背叛了浩氣盟,可她怎麽會背叛浩氣盟。

她身上的惡人烙印還那麽鮮紅,她自己的浩氣刺青卻已經親手被她抓爛了。

洛笙歌住的院子很小,也沒有歇腳的地方,兩個人還要返回天街。

岳清歡走在前面,出了院子,卻停下了腳步。

“純陽宮的人說,她從萬花來了純陽宮,因生過二心,沒有人願意收她為徒。那個時候她已經七八歲的年級,只能跟着剛入門的小孩子一起練功,等到第二年,她就出了純陽,上了惡人谷。”

她是江湖上唯一一個沒有出師,就入了陣營的江湖人。

因為她沒有師門,無師可出。

他挽起她的袖子給她診脈的時候,看到她連胳膊上都是征戰時留下的傷痕。

“谷主說是萬花谷對不起她,其實是我對不起她。”

“葉沐雨,你覺得師父該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盯着他被風吹到打卷的黑發,不知道他為什麽偏偏問了她這個問題。

她沒當過師父,她只知道自己的師父。

她的師父名滿天下,為她鑄劍,教她習武,與她有養授之恩,許過她仗劍江湖。

但是這些她都說不出口,還好她說不出口,她怎麽說得出口。

“她離開萬花谷的時候,我以為她不會再有朋友了。”

“還好那個時候,你咬牙忍下來了。”

她站在他背後,想伸手,又不能伸手。

他原來會跟她講那麽多透徹的道理,而這些道理反過去卻安慰不了他自己,她趕着一場風雪夜,聽了一段別人的情深緣淺。

他解開背在背後的劍,遞了在了她的眼前,她沒有伸手。

她将劍留在萬花谷,其實是因為存了私心。

劍是藏劍弟子的尊嚴,她若是死了,劍就是她的墓碑。

她活着的時候什麽都不能為他做,死了卻還想回到萬花谷。

如今她知道她的劍成了名劍貼,價值不止能換金銀錢財那麽簡單,也沒有想過要找他要回來。

如果劍能換到他想要的東西,他即使那劍做了交易,她亦無怨無悔。

她想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他面前來,她不僅僅只是說說而已,她藏劍山莊報恩,一向就是這麽一個風格。

“劍是那個人為你鑄的,你若不想要,就還了他的恩情。你與我之間,只用記得你答應我的話。”

“受了我那一針,以後無論多難,你都要活下去了。”

“你活下去,對洛笙歌來說很重要。”我沒有什麽願望,若是一定要說一個,那就是洛笙歌。”

他一番話說得她連心尖都是酸麻酸麻的,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到最後,還是沒有接過手。

到了天街,兩人沉默的找了家客棧住下了。

她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熄了燈,坐在空蕩蕩的房間,嘆了一口氣。

她出萬花谷已經有三日,也三日未曾合眼,她有一塊心病,使她憂思驚懼,夜不能寐,她知道解藥是什麽,而今卻不可說。

過了一會兒,岳清歡過來敲開了她的門。

“華山天涼,坐下,我給你推血。”

她原本身上有許多內傷,氣血兩虛,來了這樣冷的地方,穿的再多,手腳也是涼的。

但是她以為,他跟她說了那些話,她是應該生氣的,但他卻絲毫沒有這個覺悟。

他推完了血,調息片刻,就歪倒在了床上。

葉沐雨不知道他又是怎麽了,推了他好幾把,他也不動。

“不想動了,睡覺。”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變得這麽看不懂氣氛,她被他氣得想哭,但是又拿他沒有辦法,只能爬起來去隔壁房間睡,誰知道剛起身,就被衣服拽了回去。

岳清歡将她一片衣角牢牢壓在身下,她扯了兩下沒扯動,去拍岳清歡,岳清歡又不理她。

她第一次因為自己發不出聲音差點氣成內傷,她生他的氣,也生自己的氣。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但是就是氣的恨不得還一條命給他,他大概也不知道他是洛笙歌的師父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麽。

她折騰了半響,最後終于累的睡了過去。

睡着了,還是伸着手,将他遠遠地推開。

她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岳清歡早就已經不在了。

岳清歡起了個大早,在天街的集市裏抓了些藥,回到洛笙歌院子的時候,看到她正抱着幾個壇子坐在房頂上喝酒,他輕功翻上房檐走到她身邊,伸手欲攔她。

“我剛認識葉沐雨的時候就想過,若她是你的徒弟會怎麽樣,她武功不好,你恰好要的也不是一個争強好勝的徒弟。如今你跟她一起出現,我竟然這樣很好,覺得就應該是這樣的。”

他原本是想勸她不要喝酒,如今聽了她的話,又在她身邊坐下了。

洛笙歌遞給他一壇酒,他拆開封口,卻抱着酒壇沒有動,酒壇裏的酒一圈圈蕩漾開,倒影着他的臉。

“随風是她為我鑄的劍,她因為那把劍被世人誤會舍劍保命,而我沒能保護了她,還将那把劍弄丢了。”

“我不信她真的落入了萬花谷,也不信你會救那樣一個陌生人。”

“但是你救了她,真的太好了。”她仰頭又飲一口。

岳清歡伸出手,輕輕地将她的頭攬到自己的肩窩裏,這一次,她沒有躲。

“我沒有得到那支筆,她卻為我鑄了一柄劍。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并未覺得與她有什麽情分,後來她為了我差點病死過去,我也總是覺得,是我欠她多一些。”

“藏劍山莊的兵器珍貴,但是她不知道那把劍與我,并不只有珍貴。”

“我得到那把劍的時候,幾乎以為,是那個人回來了。”

“她給了我一把劍,她原諒我了。”

“我……”她語氣裏帶了哭腔,強忍着沒有流淚,也再說不出話來,只能又喝了一口酒。

葉沐雨就站在院外雪竹林的陰影裏,聽着那些話斷斷續續的飄進她的耳朵裏,聽到這裏終于不忍心,轉身離開了。

十分慚愧,她從未覺得自己為洛笙歌做過什麽,她在白龍口救了她,又在整個江湖都在唾棄她的時候站出來為她說話,她為了她,成了江湖人口中的笑柄。

她從來對她雪中送炭,而她對她不過舉手之勞,錦上添花,算不得什麽。

當真慚愧。

她知道洛笙歌當年離開萬花谷的事一定不簡單,但是沒想過那把劍對她來說還有那樣的意義。

她從前覺得洛笙歌什麽都不懂,愣頭愣腦的只知道打打殺殺。

她在惡人谷的那些日子,她從來不加入他們的打鬧,但是總會遠遠的看着他們,抱着自己的劍,就像抱着過去的什麽人一樣。

她原來給過她這麽寶貴的東西。

回了天街,葉沐雨又去人多的太極廣場上轉了一圈,找了幾個純陽弟子,打聽了一下洛笙歌是在何處敗給了浩氣盟的叫花子。

她不能說話,打聽起事來也十分不方便,一直過了晌午,才問出個地點。

她慢慢的散步過去,想看看論劍臺是否真的地勢高聳,又或許能有棧道通往山下能叫她走下去,找到那把劍。

她從始至終能為她做的,只有那一把劍了。

華山雲深地險,四處都是懸崖峭壁。離純陽宮近的地方山與山之間修了棧道,再遠的地方就只有鐵鎖了。

論劍臺在純陽的正北方,走過去不知不覺,天已經黑透了。

華山的月亮很亮,映在雪地上,連照路的燈都不用。

往論劍臺的路上一路蕭索,廖無人煙,卻不想論劍臺的雪松下坐着一個人。

待就着月光看清那個人的樣子的時候,她轉身就跑,面前的雪地上卻插下一根打狗棒,攔住了她去路。

“我聽純陽宮的人說,有個小啞巴到處打聽那把劍落在了哪裏,還以為能守到個一兩個惡人谷的人,沒想來了你這麽個廢物。”

那個人從雪松的陰影裏走出來,撿起插在她面前的打狗棒。

純陽那麽冷的天,他仍舊□□着上身,身上爬滿青紅的紋身,頭發亂糟糟的團在頭頂。

“怎麽不吭聲,當真啞了?”他抱着胳膊打量着葉沐雨,葉沐雨拔腿就跑,那人也不動,一旁的雪地裏爆出幾個黑衣人,一起向她撲過來。

她躲閃不及,被逼了回去。

四面懸崖。

“你那麽寶貝那兩把劍,怎麽沒将劍帶在身上,今天你若是帶那兩把劍,興許還能換你一條賤命。”

她聽他這麽說話,定定的看着他,眼睛裏都漫上了紅血絲。

“我聽說那把劍是你為惡人谷鑄的,既然是你鑄的劍,就跟它死在一處吧。”

丐幫一掌推過來,她無處可躲,被他手中的力道推着後腿兩步,腳下踩空,翻身掉下了懸崖。

她飛出崖外,時間在她眼前被無限拉長,她看到純陽宮的群山慢慢倒下她的眼眶。

看到夜空中一個黑色的人影,帶着一身墨意,破風斬雪而來。

風雪撩開那人的長發,露出一張不可方物的臉,他的手伸向她,卻還離她那麽遠。

他說,受了這一針,以後多難,你都要活下去。

他說,我沒有什麽願望,若是一定要說一個,那就是洛笙歌。我要你活下去,為洛笙歌活下去。

她在急流的寒風裏,迅速落了下去。

叫花子看到岳清歡沖過來,把手上的打狗棒轉了一圈,準備迎戰。

岳清歡足下一點,看都沒看他一眼,越過他直接沖出了山崖外。

葉沐雨在快速退開的夜色裏,看到那道黑色的人影沖出山崖,直直撲過來,将她抱了滿懷。

她什麽都看不見了,風雪的嘶鳴聲戛然而止,月光下只餘他那一段漆黑的長發,和鋪天蓋地的草木香。

他的鼻尖上落了雪,山谷裏的風鼓起他的衣衫,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風鑽進他的衣領裏,露出一段精致白皙終年不見天日的鎖骨,連雪都忍不住争先恐後的湧進來。

他為了洛笙歌,能毫不猶豫的伸出手,毫不猶豫的跟她一起跳入這萬丈深淵。

因為她必須要活着,為洛笙歌活着。

她忽然有點想家了。

他抱着她,腳下勉強點到山石下,輕功聚氣,緩和着下落之勢。沒有落腳之處,全憑內力聚氣,踏在空中,是極傷身體的用法。

但是藏劍外功身法,內力尚弱,她一點也幫不了他。

她感覺到岳清歡的胸口劇烈的起伏了兩下,然後終于忍不住咳出了聲,這樣下去就算兩個人能落地,岳清歡也會經脈受損。

葉沐雨低頭,幾乎可以看到華山深淵的地面了。

岳清歡的胸口起伏的越來越劇烈,她忽然脫手劈向岳清歡,她手勁極大,岳清歡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她打暈了過去。

她一把揪住岳清歡的衣襟,拉着岳清歡使出一招蹑雲逐月,還不夠,離地還遠着。

她轉過身子抱住他,将自己墊在他身下。

她可以死,但是他不能。

他還要帶着洛笙歌的劍出去,回到他的萬花谷裏。

她從他飛舞的頭發向前望去,深淵裏只剩一絲天,那一線天裏,落了滿天的純陽雪。

寂靜的山林裏,忽然響起一聲野獸的嘶吼。葉沐雨還來不及回頭,腰上一痛,下落卻停止了。

她就着手上最後的力氣,将岳清歡抛進了一旁的雪堆裏。

她耳邊是野獸粗重的喘息,一頭巨虎将她攔腰叼在嘴裏,緩了她下墜之勢,但是腰上的皮肉也被利齒割開了一道口子。

血腥氣刺激了那頭巨虎,那巨虎興奮的擺着頭。

葉沐雨被老虎甩的颠三倒四,卻看到不遠處的地上躺着一把翠竹一樣的劍,天無絕人之路。

她一拳錘在老虎牙齒的軟肉上,她手勁極大,錘的那老虎先是合了一下嘴,又松了下口,這是這個空檔,葉沐雨忍着痛連滾帶爬的沖過去将那劍握在手裏。

劍氣順着劍刃一路纏繞過去,帶下一縷秋葉一樣的流光。

她以極快的身法沖到老虎生側,抓着他的皮毛就翻上它的身子,老虎大嘯一聲跳起來,葉沐雨穩住自己的身子,帶着十足劍氣的劍,一劍刺進了巨虎的後頸窩。

夕陽照落聽雷晚,只聽咔嚓一聲骨頭碎裂的脆響。

老虎疼的搖頭擺尾,她貓着腰站起來踩上那把劍,用力幾分,入骨幾寸,老虎一聲長嘯,瘋狂的甩着身子,葉沐雨掌握不了平衡,抓住劍從他後頸抽出來,巨虎一個用力,葉沐雨被狠狠的摔在山崖上,她嗆了口血,卻是不能再動了,只等着老虎垂死掙紮。

老虎發了狂,瘋狂的亂撞,山崖上的碎石落下來,砸的它更為暴躁。又猛的往山崖上一撞,終于沒有力氣了。

山崖上又有落石掉下來,葉沐雨睜大了眼睛,看着那兩塊石頭飛快的砸向倒在她十五尺外的岳清歡。她來不及思考,只能勉強支起身子将手上的劍狠狠地插在地上,一道金色劍光流過。

風吹蓮塘荷飄香,劍氣攬得花滿堂。

劍光散去,兩塊石頭被她手上的劍氣吸引結結實實的砸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她被那石頭砸往地上一跪,整個人疼一激靈,也不知道是被砸迷糊了,還是被砸清醒了。

她躺在華山深淵冰冷的地面上,純陽山頂的茫茫夜空很美。

但她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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