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年埋骨
為防止打草驚蛇,京兆尹和司隸臺第一次達成默契,竟然誰都沒有多派人去吳家別院。
孫朝紅埋伏在北面,趙重陽埋伏在南面,而其他衙役徒隸還在到處奔波搜破廟。
這是一個很完美的請君入甕計,想來總能抓到幾個人,但是很詭異的是,他們誰都沒料到吳邕會親自來,并且是還在天未黑的情況下,一個人穿了一件素白便服,從正門正大光明地走進去。
兩人看到這種情況都不由得愣了愣,沒搞清楚這位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因為鬧鬼,這座院子廢棄已久,但再久應該不至于讓吳邕找不到佛堂的位置。而他,第一時間并沒有去佛堂,起初兩人以為他是在擔心有埋伏,都不敢輕舉妄動,但接着他們發現不對勁。吳邕連查看一下院落都沒有,竟然直接拿了鋤頭去後花園。
常年無人打理的花園,此刻處處雜草叢生,唯獨在花園一角臨水的地方,盛開着一簇千蝶菊。這是很稀有的品種,金黃的花瓣一絲一絲垂落下來,落日餘晖打在它身上,更顯明麗。
吳邕立在花叢前,愣了良久,才伸手将幾片枯葉摘下,只剩綠葉陪襯的花朵更是美不勝收。吳邕對此似乎非常滿意,嘴角扯出一抹久違的微笑。他摩挲了花瓣片刻,這才拿出鋤頭,開始松土,并且還澆了水。
暗中觀察的兩人懵了。這到底唱的哪一出啊?吳邕此刻的形象就如厭倦了世俗紛争,甘願躲在一隅種田采菊的那種世外之人。
做完這一切,直用了一刻鐘,之後他找來花盆,開始移栽這簇千蝶菊。
移栽之後,他并沒有帶着花盆離開,而是繼續跪在地上,以手刨地,不緊不慢,像在進行一場儀式。剛被潤濕的泥土沾滿他常年握筆的白皙雙手,素白的衣袍也沾了一身,但他并沒有一點在意,非常專注甚至帶着一絲小心翼翼地緩慢地試探着将那個坑越刨越深。
明明堪稱美好的畫面,卻讓孫朝紅沒來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她覺得那泥土之下掩藏着什麽稀世珍寶,而這個珍寶可能有毒,可以讓一個呼風喚雨的冷血之人瞬間跌入萬劫不複之地。
她屏住呼吸,靜靜看着,在落日徹底淹沒一抹晚霞依然不舍地絢爛着天空時,吳邕終于停了手。
因為離得遠,坑有點深,從他們的位置看不到坑裏面有什麽。只見吳邕回到池塘邊,洗幹淨手,看到衣服上難以抖掉的泥土,猶疑了一會兒,之後他脫下髒掉的外袍鋪在方才挖出來的坑邊,探下身子,張開雙臂,用抱人的姿勢試圖将坑底的東西抱出來。
那是一個被一條已經辯不出顏色的錦被包裹成長條狀的東西。
屍體!
這是孫朝紅第一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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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跟她有同樣想法的還有趙重陽,只是這厮先她一步沖了出來,要來個人贓并獲。她精準地判斷出這個家夥把握的時機,就是比她早那麽一點點。她一直以為只有京兆尹跟司隸臺搶案子,沒想到司隸臺也有主動跟他們搶的時候。
聽說這吳侍中年輕時也是文武雙全,名動京城的人物,孫朝紅想了想,還是決定走出去,萬一趙重陽那厮打不過呢。
沒曾想,他們出現,吳邕只表示出一點點驚訝,一點沒有他們預料中的慌亂,反而還很氣定神閑地問道:“兩位一個屬于京兆尹,一個屬于司隸臺,怎麽會有空一起到我家別院來?莫非,出了什麽事?”
抱着屍體還敢如此氣定神閑,當真也只有這位吳侍中了。
“聽聞有一個跟令公子命案有關的乞丐藏在京郊,司隸臺既然接了吳公子的案子,自然要盡職盡責追查到底。”
“既然如此,那你們便搜吧。”
吳邕豁達得簡直不可思議。兩人都感覺到很不妙。孫朝紅沖趙重陽使了個眼色,趙重陽迅速往佛堂走了一遭,他們以為,吳邕的豁達應該是胸有成足有恃無恐,那“乞丐”必死,誰知道,假扮乞丐的小衙役安然無恙。
趙重陽回來沖孫朝紅搖搖頭,這下兩人都疑惑了。
“如果二位無事,吳某便先告辭了。”
“吳侍中且慢,能讓我們看看您懷裏抱的東西嗎?”
“難道兩位以為吳某殺人藏屍?”兩個人的表情充分證明了他的猜測,吳邕只好說道,“這是我的愛妾,十年前,有人誣告她與小厮通奸被賤內杖斃,今日是她的忌日,我來看看,想給她換個栖身之所。兩位若是要查驗屍骨,可随我去吳府。”說罷又看看地上,道:“勞煩兩位幫我把這兩盆千蝶菊帶上。”
誰都沒料到甕中捉鼈的計謀會落到如此結局,回到吳府,天已盡黑,劉煜和趙誠早接到風聲等候在此地。
看到吳邕手裏抱着不放的錦被,迎出來的吳于氏一下愣住,雙腿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吳邕面色冷漠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把阿岚接回來了。”
吳于氏身子一顫,癱軟在地,滿眼驚恐與哀怨甚至透着絕望,而吳邕卻沒再多看她一眼,徑直去了花園。
劉煜和趙重陽跟進去,孫朝紅剛邁了一個臺階,便聽得趙誠道:“這個案子,我們京兆尹不用管了。”
孫朝紅愣了一下,“為什麽?”明明他們那麽辛苦布的局,她絕對不允許杜秋娘死得不明不白。
趙誠卻一點不體諒她的心情,沖左右道:“收隊回府。”
孫朝紅氣結,趙誠這個慫貨,不會這樣就被司隸臺吓回來了吧?但作為下屬,孫朝紅只能将重口怨氣噎下去。
她是個直腸子,咽了這麽一只蒼蠅怎麽還能睡得着,直将趙誠罵了一百遍,最後翻身而起,跑去爬人院牆。
現在時辰尚早,趙誠正在院子裏溫酒,随手便多斟了一杯放到對面位置,道:“出來吧。不問清楚,今晚你怕也是睡不着的。”
孫朝紅有些氣郁,徑直坐到趙誠面前,一口飲盡杯中酒,道:“為什麽突然收手,就算今日之局結果出人意表,但那具屍骸至少是我們詐出來的。沒道理白白讓司隸臺撿便宜。”
趙誠又給她滿上,道:“吳家案水太深,一個京兆尹是翻不出浪花的。”
牽扯到門閥大族的命案,他們京兆尹能行使的權利的确有限,但要就此放棄杜秋娘的案子,孫朝紅心裏是萬分不甘的。何況,今日之事,着實詭異得緊,讓她完全看不懂這個案子的走向,簡直就像置身迷霧漩渦,越是如此,她越想撥開眼前這些阻礙看清楚裏面的真相。
“那具骸骨真是吳邕的侍妾的?她真是被吳于氏害死的?她的骸骨突然被挖出來,會不會跟吳尚清的案子有關系?杜秋娘一定是發現了什麽隐秘才被殺人滅口的吧?莫不是跟這個侍妾有幹系?”
孫朝紅問出一連串的問題,趙誠扶額,這位還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呢。
“我還是先給你講個故事吧。” 趙誠道,“這個故事大概要從二十多年前說起……這還是前朝的事。當時章柳吳氏跟宣和虞氏算是世交,吳邕跟虞家貴女虞芷蘭是青梅竹馬的情誼。當時很多人都以為他們會結為夫妻。
吳邕下聘虞家女,誰知道娶回來的是另一個于家女,想來是吳氏家主故意而為之的。因為當時宣和虞氏也不過是次級門閥,在朝中沒有實權,身份的确很不夠看。次年,虞氏貴女便嫁給了後來的大司馬的王溫,育了一兒一女,女兒便是後來的豫王妃。”
聽到這裏,孫朝紅心裏突然咯噔了一下,生出一股怪異的感覺,可惜的是她沒能抓住怪異在哪兒。
“而吳邕呢,一直對王夫人念念不忘,三年不跟妻子同房,此事傳為泰康城笑柄,如何不惹吳于氏嫉恨。吳邕在一個偶然機會碰到李心岚,納了她為妾,夫妻關系才緩和下來。”
“呃,這跟李心岚的死又有什麽關系?”富貴人家納小妾的多了去了,也不見将人活活打死還就地掩埋這麽惡毒的。
“你道吳邕為何會納李心岚為妾?”
孫朝紅恍然,“該不會……”
“為數不多的幾人見過王夫人和李心岚,而我恰好就是其中一個,她們兩人的确長得極像……”
孫朝紅用了好長一段時間來消化這段狗血往事,最後得出結論:“所以,吳于氏将對王夫人的嫉恨全轉嫁到李心岚身上,她一直想弄死的應該是那位王夫人吧?只是王家位高權重,所以她只能拿個無權無勢的李心岚洩憤?真是可憐了這個女人,無緣無故被當成替代品,死後連口棺椁也無。”
趙誠卻搖搖頭,“此事未必如你想的那般簡單。”
啊?這個結果不是明擺着的嗎?
“吳邕可不是對一個侍妾就能長情成這樣的人,他今日突然挖出李心岚的骸骨,必有目的。何況,有件事你也說得不對,十年前的此時,王家已經敗落,大司馬王溫和其兄皆已下獄,而王夫人失蹤,直到劉宋建立,也沒有她的音訊。很多人都說她貪生怕死,逃出了王家,還有人查到讓王溫獲罪的通敵軍報出自虞家,虞芷蘭的兄長虞灏為保王家,四處周旋,卻被皇帝加封,更坐實了他們對王家的罪孽,而虞芷蘭則被人唾棄。王家一族被斬首當日,虞灏率家眷侍從,自盡在刑臺,以正清白……”
孫朝紅驚駭不已,她不懂這些權謀朝政,但虞灏的以死正名之舉着實撼動了她。她突然想起,十年前正是天下大亂的時候,王溫下獄,當時身處邊關的父親還帶頭寫過萬言書,力保王氏一族。很多武将都曾受王家提攜,他們聯名上書,結果并沒有被昏庸的皇帝采納,王家終究沒逃脫滿族被滅的下場。上面不顧門閥世家,下面激怒百萬雄兵,難怪大晉王朝在短短一兩年時間就被劉宋徹底取代,連一絲多餘的反抗之力都沒有。
“大人該不會認為吳尚清的案子跟王家有關吧?”
趙誠搖頭,“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知道結果會如何。只是從吳尚清詐死那一刻起,這個案子,我們京兆尹便已經管不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覺得需要改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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