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自辯(捉蟲)

妖異之事?

這是在場所有人捕捉到的一個關鍵詞。

在宋轶看向群芳圖時,其他人也看了過去, 那裏空空蕩蕩, 哪裏還有圖?

“妖異之事?虞将軍坐鎮中尉軍, 實在不該輕信這種禍衆妖言,本王正是不想有人乘機滋生事端才會将那幅畫收起來。”

一句妖言惑衆讓虞泰臉色變了數變。老狐貍聚集起中尉軍中如此多的親信, 自然不可能輕易罷休。

他道:“老朽也是不信的,只不過, 群芳圖十名貴女突然消失一名,偏偏這一名此刻陳屍湖中,老朽實在不懂其中蹊跷。”

“什麽?”

人群中爆發一陣驚呼。虞泰的話就如一塊老面團扔進了新面粉裏, 有什麽東西開始在空氣中發酵, 擋也擋不住。

對于未知的事物,想象力會被無限放大。越是不解,滋生的恐懼越多。

虞泰一臉焦急關懷地看着劉煜,劉煜面色如常, 轉眼看了宋轶一眼, 宋轶點點頭, 他一揮手, 立刻有小徒隸将群芳圖搬出來。

果不其然,十名貴女,此刻堪堪少了一名, 而與她相鄰的人畫像完整無損,就像那人就是從畫中走出來,消失不見一般。

而此刻, 她便躺在湖邊,皮膚被泡得腫脹蒼白,屍體早已僵冷。

在場衆人只覺得寒氣蹭蹭地往背脊上爬,膽小的直接暈了過去。

宋轶掃過衆人,此時已經有不少人拿怪異的眼神看她,仿佛她手下的筆便是黑白無常的鎖鏈,随時會勾取人的性命。

韓延平看着她,嘴角露出一抹譏诮。畫畫你能将我比下去,那消畫滅跡呢?

朱丹彩畫,就因為顏色鮮亮着色好,百年不退其光彩,才被世人所稱道,如今一個人像就如從沒出現過一般,憑空消失,而不損減周遭畫面色彩,這等才是真正的本事,或者堪稱妖異之事。宋轶,對此,你要作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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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轶已經明白自己是遭了韓延平的道,整個上林苑也只有他有這個本事做到這點。

“妖畫!這是妖畫!”

“宋轶,你到底施了什麽妖術?”

衆貴女沒吓着,倒是把年長的桂嬷嬷吓得不輕。

宋轶不緊不慢,施施然上前,道:“這并非什麽妖術。要一個人的畫像消失,也并非難事。只需要滿足兩個條件,便可以輕易做到。”

這小色狼果然是有些手段的,劉煜暗自點頭,“說來聽聽。”

宋轶拱手,“雙面朱丹彩畫,因為是雙面透彩,需要對畫布進行特別的加工處理,會用到一些藥水。而這些藥水與朱丹彩墨混合後通常會讓彩墨更鮮亮也更不易褪色,但是,若調和相應的藥水,卻是可以将彩墨消除不留痕跡的。”

韓延平聽得臉色驟變,雙面透彩畫,這已經是他望塵莫及的了,韓家世代為宮廷畫師,見多識廣,連他父親都不知道有消除痕跡的方法,蓋因所有人研究的都是如何讓彩墨不褪色,而不是褪色,即便是自己,這也是個偶然所得。

這個宋轶,到底什麽來頭,竟然連這也知道?

宋轶在随身荷包掏了掏,便掏出一只小瓷瓶,繼續說道:“只要有這種藥水,按着畫像描摹,這痕跡便可以消失。諸位若不信,宋轶願當衆示範。”

示範,當然他們都想看,但是,若拿群芳圖示範,萬一那個妖術是真的,她們的性命還要不要,貴女們誰都不願拿自己當試驗品,見宋轶要動手,銀牙都咬碎了,還是安陽郡主大喝一聲,“你敢!若本郡主有個好歹,你死一百回也恕不了罪!”

宋轶只好看劉煜,眼神十分冷靜,絲毫沒有因為被攪入這等禍事而露出驚惶之色。劉煜竟一時不能辨別她到底是真不害怕還是裝得太鎮定。

“可以在角落嘗試。”劉煜如是說。

宋轶遵命。掏出一只幹淨的毛筆,沾了瓶中藥汁,仔細勾勒着一朵花朵輪廓,這項工作看似簡單,但需要十分的細致耐心,一朵拳頭大的花朵,宋轶足足花了兩刻鐘才直起身子。

衆人一看,花還好好的,還是原來的花,哪裏有褪色?

“莫急,還需等一刻鐘。”

明明宋轶是個嫌疑人,但所有人卻下意識地信了,仿佛她創造出什麽奇跡一點都不奇怪一般。果然,一刻鐘時間剛到,奇跡發生了。

那朵花不是憑空消失,而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一點一點從鮮豔失去光澤,到慢慢淡去。

劉煜瞳孔驟然一縮,眼前的情形陡然消失了,變成一片空白,記憶在腦中乍現。

春風拂過耳際,傳來靜姝的聲音,“阿煜,這是送你的壽禮,你可喜歡?”

那是一幅畫,空白的畫卷,在他的注視下,慢慢的浸染出一朵一朵嬌豔的菊花,不到一刻鐘,滿幅畫卷,各色菊花綻放,奪人心魄。

少女看到他眼中的驚豔,笑容綻放,比鮮花還要絢爛。春日暖陽灑在她瞳孔中,猶如揉碎的一湖春水,勾魂攝魄,也襯得她眼下的陰影分外刺眼。

轉頭離開,只丢下一句“不過如此而已。”

他沒有回頭,卻感覺到盧君陌憤怒沖過來的腳步聲,卻被誰拉住了。

第二日,他便随兄長帶兵北伐,十二歲的年紀,上戰場,當肉盾都嫌太小,而這,卻是他們兄弟最好的出路。

他與她從來就不同,他是猶如野獸一般被養大,即便衣冠楚楚、舉止有度,也改變不了他野獸的本質。而她,是一朵被家族精心呵護的嬌花,經不起風雨摧殘。他的身邊從來不需要一朵嬌花。

劉煜揉了揉眉心,思緒被強行扯回來。那朵花,已經徹底消失,毫無痕跡,仿佛畫本上從未畫過它一般。

如此奇景,美得十分詭異,又美得驚心動魄黯然神傷,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粘在那處空白處,忘記回神,似乎在思考剛才那一幕是如何發生的。

“我想,那個陷害我的人,大概是想讓陸姑娘的畫像如剛才那樣在人前消失,可惜了,我畫的都是等身雙面畫,藥水起效時間最多半個時辰,這點時間不夠他勾勒完整個畫像。”

衆人一想,任誰在黑夜中看見這幅畫中一個人慢慢消失,也會被吓得三魂不見七魄,突然之間,他們覺得有些可惜呢,沒達到最大的驚悚效果。

“不對啊,既然是抹除痕跡,只要勾出人像範圍,再将其他地方塗抹不就完了嗎?何需浪費那麽多時間?”此刻說話的是趙誠,他不是有意針對宋轶,相反,這是在別人找出漏洞前,幫宋轶拎出來先填上。

宋轶笑着搖頭,“當然不行,我試給諸位看。”說罷,宋轶将毛筆又沾上藥水,在沒有朱丹彩墨的地方落下一筆,瞬間,畫布出現一個焦黑的點,稍微用力一撮,那個黑點,便成了一個破洞。衆人又是一陣驚呼。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條件。這藥水是不能沾染到朱丹彩墨以外的任何地方,甚至在彩墨淺薄處,都不能沾染過多的藥水,否則也會将畫布毀去。藥水的控制多一份則會毀壞畫布,少一分則無法去除彩墨,尋常畫師是不可能在描摹畫像時做到這一點的,能讓這幅畫像消失的,必然是畫中大手。”

所有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射向韓延平。這裏,雖然人人都會琴棋書畫,但是在繪畫上能達到這種造詣的只有宋轶和韓延平。

“宋先生懷疑在下?”

宋轶非常老實地點頭,毫不隐瞞自己的懷疑。盧君陌表示,她其實完全可以委婉含蓄點,他都看得出來小家夥是臨時拉人來墊背,萬一就不是韓延平呢?最後被打臉豈不是太疼。

劉煜卻知道,小色狼既然敢當衆斷定,自是有十足把握,姑且看她如何為自己洗刷清白。

“就因為在下畫技不錯,便成為嫌疑人,宋先生這個理由未免太過牽強。何況,這種藥水應該不是什麽人都會有的吧?宋先生随手就能拿出這東西,難保不是你自己……”

“韓先生是說我活得不耐煩了嗎?”

話被打斷,韓延平噎得差點背氣。宋轶懶得聽他狡辯,她相信韓延平早做好被揭穿的準備了,越是給他說話機會,他越會混淆視聽,牽着衆人鼻子走。

于是宋轶直接挑明:“你,當然沒這本事!但給你藥水,教你如何消除彩墨痕跡的人一定有這本事。”

“你、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你不懂嗎?韓先生,你的冷汗出來了?”宋轶好心提醒道。

任誰被突然說中虛心事,都會被吓一跳,冷汗直冒,而韓延平此刻就是如此,只是他自己還未意識到,便被宋轶點明了。韓延平暗自穩定心神,正想為自己辯解兩句,宋轶顯然不會給他這個喘息機會,補充道:“還有一件事,韓先生說對了,這種東西的确不是什麽人都會有的,包括世代為宮廷畫師的韓家,得到這種東西,我想,你一定舍不得将剩下的遵照吩咐丢棄,而會好好收藏起來,供以後研究。”

韓延平臉色瞬間得沒了血色,雙腿顫了顫,這個人,為什麽她會什麽都知道?

原本虞泰是想利用這些人的好奇心給劉煜制造了一個被動局面,而此刻宋轶系數還了回去,虞泰的心髒都被驚了一下。

虞少容分明感覺到父親的拳頭捏緊了,從來還沒有人讓他的父親露出這樣的情緒。因為那是一只蝼蟻,他們認為随便捏一下就死了,根本不成氣候,誰知這只蝼蟻全身是鋼刺,還沒捏下去,自己先被放了血。

“去搜!”劉煜下令,“把韓延平抓起來!”

韓延平總算反應過來,“即便是我抹除了畫像痕跡,但也不至于就獲罪,司隸臺憑什麽抓我?”

這位宮廷畫師還是這般天真!

“你還不明白嗎?陸青枝的畫像消失,跟她墜湖溺亡,一定不是巧合。本王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是有人害死陸青枝之後,借群芳圖故弄玄虛轉移視線。”劉煜面色波瀾不興,複又看向虞泰。

韓延平似乎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腿一下便軟了,是兩個小徒隸辛苦架着他下去的。其中一個還隐隐抱怨了一句,“一個畫師,吃的什麽,怎麽這麽重……”

聽得此話的貴女們掩了掩嘴,沒讓自己的失态。

虞泰已經恢複平靜,陷害宋轶,那可不是無的放矢,因為還有一項鐵證是抹殺不掉的,此時此刻他們需要這樣一個替罪羊來争取時間,怎能輕易放棄。他輕咳一聲,“此事……”

“噗通”一聲,虞泰的話被打斷,只見那只小蝼蟻此刻一膝蓋跪在劉煜面前,其他人或多或少露出驚訝表情,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顯然看官們都懵逼了。

宋轶卻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民女有罪。”

一聽此話,劉煜便明白了,“起來說。即便有罪,方才也算将功抵過了。”

宋轶不起,道:“此罪甚大,怕是抵不了的。”

劉煜非常配合地擺出一副司隸校尉做派,“你且說來聽聽。”

“昨日圍場狩獵,長留王與民女想奪得魁首,但以我倆的實力,這無異于癡人說夢,于是,行了一個茍且之法,偷獵。嗯,就是偷取圍場中人其他人的獵物,很不巧,負責盜取獵物的正是民女……”

話還未說完,那邊盧君陌便道:“啧啧,難怪在下的獵物明明射中卻少了兩只,原來是長留王和宋姑娘的手筆,你們能從本将軍手底下搶走獵物的,你是第一人!”

明明是偷獵這種上不得臺面的行為,盧君陌一句話,風向一下就朝着詭異的方向轉變了。甚至有人符合着誇宋轶太能幹了。虞泰的臉都氣青了。

劉煜及時擺正了一下三觀,“你們如此行事,的确不太厚道。”

“所以,民女也受了懲罰,把圍場的馬給丢了。”

劉煜摸摸下巴,“圍場的馬可都是精挑細選的千裏良駒,這可是個大問題。”

身為同伴被無辜拉下水的長留王表示:“本王願意千金購買丢失的良駒!”

“丢失只是其次。昨日聽得中尉軍中人說,搬運那三具屍體的馬,跟民女丢失的那匹十分相似。為洗脫嫌疑,在查明事實真相之前,民女甘願閉門思過,以證青白。”

話及此,圍觀之人盡皆明白過來,事情到這兒,已經不是他們能插口的了。

眼看替罪羊就要逃走,随虞泰而來的左輔都尉出口道:“末将不才,也統中尉軍中事。中尉軍紀律嚴明,斷不會将如此重要的事情随便說與他人聽。此事未必就是她聽說的,指不定是她自己做下的,到底是哪一種,當審個明白!”

衆人肅然,劉煜點頭,“趙都尉說得對,上林苑的中尉軍昨日便由本王接管,但這個消息卻無緣無故傳到諸位将軍耳裏,本王也着實有些難堪。”

随同虞泰同來将領心中一凜,他娘的,這竟然是那只小狐貍随口丢出來的陷進?

“中尉軍乃皇上親軍,本王奉皇命統上林苑中尉軍查文宬郡主和虞孝卿失蹤之事,沒曾想,他們對虞将軍如此忠心,連此事都沒忘記禀報,而将本王禁令置若罔聞。”

“豫王殿下,中尉軍絕對沒有……”虞泰還想狡辯,劉煜一個眼刀丢過來,“本王記得虞将軍來時便說,令郎失蹤,令愛蒙冤。若不是中尉軍傳于你的,本王倒要問問,你是如何知道的?還糾結這麽多心腹将領前來,莫非是想向本王施壓?虞泰,這些年,你的擔子越發大了!”

話落,虞泰及随同之人撲簌簌跪了一地,磕頭請罪。

劉煜負手而立,“你們此來,想來是聽了某些流言蜚語,認為中尉軍要變天。是司隸臺借機要鏟除阻礙,拿某些人開刀。可你們忘了,中尉軍是皇上的親軍,是京城重兵,護佑着朝廷重心,皇上将如此重要的職責交于爾等之手,不是為爾等家族謀私利,而是為了朝廷為了天下黎民社稷安寧。只有社稷穩,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對百姓無愧,為朝廷效力,對皇上無二心者,又何須擔心權勢被奪?同樣,本王舔為司隸校尉,若虞孝卿是無辜的,絕不會讓他蒙受不白之冤!”

話說到這份上,虞泰等人還敢說什麽。只得伏地聽候發落罷了,總不能真的起兵造反吧?

“記住,不要在本王面前搞那些上不得臺面的伎倆,即便一時有用,也保不齊什麽時候被拆穿!既然你們來了,就順便住下,看看這個案子是不是像你們想想的那樣不堪,陰謀重重!”

“這,這個……”

劉煜完全不打算聽他們說話,沖趙重陽下令道:“領五百徒隸入上林苑,另,調派一萬衛慰軍入駐!”

這分明是不信任中尉軍要架空其在上林苑權力的意思。

看着來來去去的軍士,圍觀衆人完全被震懾住了,他們誰都沒有料到豫王會如此直白地處理此事,完全沒有迫于中尉軍的淫威有一點委婉含蓄的意思,偏偏還名正言順,把所有人修理得服服帖帖。

長留王道:“虞泰他們有機會說句完整的話嗎?”

趙誠摸摸下巴,認真思考,道:“似乎,剛來時是說過一句的。”只不過把矛頭指向宋轶之後,整個劇情就以一種詭異方式逆轉了

盧君陌感慨:“這兩個人的惡劣竟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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