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噩夢(捉蟲)

“你不想做點什麽?”盧君陌等人準備去千機閣,而劉煜卻兀自在看那幅宋轶畫的畫像。眼神中有明顯的怒火, 可這怒火掩藏在溫潤外表下, 便顯得有些怪異。偏生這怪異之中又不全是怒火, 甚至有點……怎麽說呢, 像是喜悅, 又像是無奈的東西。

于是盧君陌轉而就得出一個結論, “你不會真喜歡上宋轶了吧?”因為心裏有了別的女人所以才對靜姝不聞不問?

王強的眼刀立刻殺了過來,劉煜雲淡風輕瞥過來, 若無其事給他撞了回去。

“你們可有見過慕容家的那兩位。”

“什麽?”

“慕容月和後來的那個慕容什麽的。”不要怪他, 因為那個慕容X實在死得太快, 沒記住很正常。

盧君陌等人好歹是中尉軍中人, 守衛宮廷皇城, 這些事情哪裏逃得過他們的法眼。盡管他們沒見過慕容月和那個慕容X,但是據傳言跟容貴妃少女時期模樣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同一個家族, 出一兩個長得像慕容玖的很正常, 但是幾乎一模一樣,這就絕對不正常, 而且一出還出兩個,年紀還差不多, 又不是雙生子, 哪裏來這麽巧合的事, 必然,這是人為的。

可人為能人為到這種地步,簡直驚世駭俗, 令人難以置信。因為沒見過,所以心裏多少是有些懷疑的。

“你是說……”盧君陌猶疑,其實之所以他們沒有主動沖破最後那道屏障,有考慮靜姝意願的關系,也的确有試探的意味在裏面。

“不可能!能跟阿姝喜好相同,還能知道你們十年前模樣和态度的,哪裏是随随便便什麽人就能冒充的!”王強反駁道。

“當然不會是随随便便什麽人,能知道她習性,能學會她技藝,還能知道你我十年前模樣的,只能是曾經大司馬府中人。你們在大司馬府中長大,這個人會是誰,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劉煜去過王司馬府上的次數屈指可數,那人能記得他少年模樣,該是很親近的一些人吧。只可惜,當年王司馬下獄,大司馬府被封,有不少人慌亂之下逃跑的,有些人跑掉了,有些人卻被屠殺了,根本沒個錄檔,這些人要捋起來,相當困難。

劉煜将畫卷好,因為這幅畫略大,薛濤理所當然地上前去接,結果劉煜擺手讓他退下,兀自塞進袖籠裏,将袖籠撐起一個古怪的形狀,看起來着實有些礙眼。

對于盧君陌這些人,不能對着幹,只能以退為進,放任他們自由,反而能發揮出他們最大效用,因為他們并不缺乏智慧和行動力。所以,劉煜連乘勝追擊苦口婆心主動勸誡一翻的意思都沒有,只道:“本王并不是要左右你們,但你們掌控着中尉軍,堅守着京城安定皇城平穩,不能不防有人借機生事。”中尉軍三都尉八校尉,半數以上是王虞舊部,一個假冒的王靜姝,足夠讓他們亂了陣腳,運用得當,甚至可能讓他們走上反叛的道路。

這些都是帶過兵的,豈會不清楚這其中厲害關系。離間計用得好,足可以傾覆人國!

目送劉煜上馬車離開,王強問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麽做?”

“當年阿姝是當着豫王的面***的,難保豫王不會擔心中尉軍受她影響,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試問,如果她真是阿姝,真想讓我們幫她複仇,我們誰能拒絕?”這種袒護是毋庸置疑的,這對朝廷而言是一大禍患。

“但他說得也沒錯,如果那人不是阿姝,而是有心人故意放出來的誘餌呢?所以此事,不宜操之過急,繼續試探,注意防範!若真有人敢冒充她,我會親手捏死她!”

趙筠覺得,盧君陌的理智終于找回來了,這才像将領該有的姿态,遙想當日,聽說靜姝還活着,這個混蛋沒日沒夜到處翻找,泰康城都快被他揭掉一層皮。後無意間聽說千機閣來了個青女,左眼下還有一顆滴淚痣,這位就瘋魔了。雖然他還知道避嫌,知道提防,但早已不複那個帶領千軍萬馬直取淮水的沉穩大氣了。

“你們有沒有覺得,其實,這位宋姑娘跟阿姝也是有些相似的。”

王強側目,盧君陌嘴角抽搐,“就那個小色狼?還動不動就耍流氓?你是在侮辱阿姝麽?”

趙筠默。他本來還想提最近司隸臺辦的這幾起案子,吳邕案,翻出了王夫人的骸骨,為其血恨,上林苑文宬郡主案,出賣大司馬的虞泰倒臺。

前一個案子只聽說她替畫骨先生刻骨畫像,而後一個案子,雖然趙筠不知道背後大局,但是他好歹是涉事人,跟宋轶有正面交鋒,還是被宋轶詐罪耍流氓耍得最慘的一個,他至今記得她那句“我畫的是你,這便足夠了”,事後他堅信,宋轶根本不能通過畫像畫出易容之人,可自己就被她這樣耍流氓給耍了,而且還無可辯駁,因為她畫的是他啊,而且偏偏還被她畫對了啊!

想起這些,趙筠心裏就堵得慌,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的本事遠遠超出他想象,他甚至懷疑反切詩和那個什麽鬼面瘡也有她的功勞。因為在反切詩出現時,她不但一語道破天機,甚至将內裏各種關系條分縷析,不像個旁觀者,倒像是背後操控大局的人。

聰明,狡詐,善于玩弄人心,這就是趙筠對宋轶的評價。這跟靜姝大相徑庭,要承認宋轶是王靜姝,他自己這一關就過不去!

“好吧,是我錯了。現在,我們可是要去千機閣?”

“當然,她都那樣明示暗示了,不去探探虛實不合情理!”

三人浩浩蕩蕩地又殺向千機閣,只可惜,像之前一樣,并沒有與青女正面相見。

宋轶在飯桌上連打好幾個噴嚏。她覺得,一定是今日、逼格擺太高,被太多人仰望膜拜,大概被誰給惦記上了。人吧,太有魅力了就是如此麻煩。

李宓淡漠地瞥了她一眼,替她夾了一筷子魚。

宋轶盯着自己的碟子像是突然想起什麽,道:“她是不是傻?”

“什麽?”

“那種面具,怎麽吃飯喝茶?”

李宓看了一眼她露出嘴的面具,所以你把面具設計成這樣就是為了吃飯喝茶?

對上宋轶真誠的目光,李宓不是很有誠意地說道:“你聰明。”

對于稱贊,宋轶向來來者不拒,用筷子撥拉了一下,将魚肉不着痕跡地撇到一邊。李宓一直看着她的碟子,這個混蛋根本沒有要吃的意思,她若敢說個什麽不好看的人動過的魚肉都不香了他絕對當場劈了她!

“不是你鬧着要吃鲟魚嗎?”李宓有點壓不住火氣。

宋轶尴尬地放下罪惡的筷子,喝了口湯,笑眯眯地說道:“其實,我是想吃鲟魚骨。”

李宓看了一眼那一根白軟骨,壞心眼地說道:“那是給大黃的。”

我去!你是說我人不如狗,還跟一只狗搶食吧。

“汪嗚——”

宋轶:“……”

吃完飯,摸了摸荷包裏的銀子,宋轶道:“最近手頭有些緊,等把盧君陌那一百零八兩讨回來再還你可好。”

李宓對此很是疑惑了一會兒,半晌才明白過來,這個混蛋在說醉香樓那頓飯的事。這都多久過去了,對于這種小事,你的記憶力能不能不要這麽好,還有,有你這樣當衆詐豫王銀子的嗎?下一個還是執金吾,李宓突然不知道該同情這兩個位高權重的美男子還是該同情自己這個書齋掌櫃。

結果,最後,他竟然答了一聲:“好!”

其實,看看那些位高權重的家夥吃癟也是很不錯的體驗。

跟人比試了一上午,宋轶覺得有些疲憊,本來打算午睡一會兒,可是一閉眼,她腦中會莫名其妙地浮現起那場大火。那場她自己放的大火。

她站在門內,火勢熏迷了眼,少年身穿銀甲,沖過來,滿眼的驚恐和不可思議,就在他要沖進火中時,他身後出現了一個人,火苗搖曳了一下,少年突然倒在地上,一名黑衣女子扛起少年,靜靜地看着大火中的她,沖她笑得絢爛。

她說:“王靜姝,你可以死了!”

“啊——”宋轶再次被這個映像吓醒。

其實當時的情形,她記得并不是很清楚,可是在夢裏很多并不明晰的印象被添油加醋地還原了,巨細無遺。她甚至看清楚了那人嘴角的冷笑。

他娘的,想讓她死,還想睡她的男人,做夢!

宋轶擦了一把額頭冷汗,沒有再睡下去。未時三刻,玉珠來秉,說有客上門,宋轶本不想見,但此時卻更不想一個人待着,只好整理了一翻出來。薔薇園有專門的會客廳,玉珠候在門口面色詭異。

能讓她覺得詭異的存在,必然有貓膩,宋轶心中暗忖:該不會是鳳羽夫人吧?

如今若再要找她畫冰人用的美人畫冊,她可是要提提價了。

轉進一看,卻是一個頭戴黑色紗笠的女子,女子背對她而坐,宋轶下意識地放慢了進屋的腳步,迅速打量起來人。黑色衣服,遮擋了所有肌膚,手指還纏着黑紗,跪坐的姿勢很是規矩,身姿筆挺,很有氣勢,一看便知是個訓練有素的練家子,而非尋常柔弱女子。

宋轶轉到正面,也不掩飾眼中探究意味,很顯然,女子也隔着黑紗在打量她,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顯得很是沉凝。玉珠望了望裏面,有些不放心,沖大門口的侍衛做了個手勢,這是要去禀報主人李宓的意思。

“姑娘遮得這般嚴實,該不是來請我畫像的吧?”

黑衣女子掏出一包銀子,推到宋轶面前,道:“聽聞先生畫技了得,在下想請先生畫一本畫本。”這破風箱一樣的聲音,讓熟悉畫骨先生聲音的宋轶覺得頗為刺耳。宋轶忍不住又将她打量了一翻,這下覺得連這裝束都有些相似了。

黑衣女子顯然沒有興趣向她解釋自己的怪異裝扮,而是透過黑紗定定地看着她,巋然不動的氣勢,猶如一座高山傾軋過來。

“姑娘想畫畫本?”宋轶對她散發出來的強烈氣勢恍若未覺,态度依然随和不嚴肅。

這還是頭一遭有人請她畫畫本呢。

掂了掂手中銀兩,憑手感,少說也有一百兩。畫本跟她畫像不同,畫像是精雕細琢,可畫本她用的是簡筆畫法,所以雖然看似畫多,但以她的手速,費的時辰卻未必多多少。

“這只是定金,畫好還有五百兩!”

宋轶愛財,卻沒有因為這五百兩而頭暈,反而問道:“姑娘應該不止是畫畫本這麽簡單吧?”

“是的,在下的意思是,以漱玉齋的名義刻印發布出去。”

“此事,我可不能做主。若是要刻印發布,還需要漱玉齋的東家說了算。”

而此刻,李宓已經繞到後面隔窗,将外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無妨,這個畫本,漱玉齋穩賺不賠,宋先生可以跟李掌櫃好好考慮考慮。”說罷,還瞥了一眼宋轶身後。隔窗後,李宓清楚感覺到一股被窺探的視線。

“那就先看看姑娘想畫的是什麽吧。”

黑衣女子想畫的東西并不難,就是一個故事。一個将軍保家衛國,政敵為奪、權,聯合陷害,導致他滿門被屠。三個罪魁禍首卻從此步步高升位極人臣,在朝野呼風喚雨,而某一天,突然天譴降臨,第一個在飲宴時,突然氣絕,查不出傷,驗不出毒……

“呃……後面呢?”

“什麽後面?”

宋轶:“不是有三個罪人嗎?現在才一人遭了天譴。”

黑衣女子十分坦然:“我還沒想好。他日想好,我會告訴你。”

這意思就是,你就先按照這個樣子畫。

宋轶無語凝噎。好吧,給銀子的是老大,她姑且忍了。

宋轶用了一個下午時間來畫這本畫本,而對面的女子也坐了一個下午,看完大致構圖,她指着一幅畫道:“這裏,是壽宴。”

宋轶也盯着那幅畫:“尋常飲宴不行?”壽宴,難道有什麽特別用意?畫本在講述一個故事時,很多東西并不要求精準,畢竟不如語言。

“他是死在壽宴上的。”黑衣女子語氣篤定,仿佛那是她見過的既定事實一般。

宋轶照着她的意思将宴席的部分重新構圖,她确認無誤後,起身,準備告辭,宋轶叫住她。

“既然是姑娘想畫這畫本,自然要落姑娘的名。”

“先生非要姓名的話,就落無常二字。”

宋轶瞟了一眼她渾身黑,莫非是地獄索命的黑無常?啧啧,這位口味略重啊。

黑衣女子離開,李宓從後面轉出來,宋轶将畫本交給他,李宓迅速掃了一遍。

“你怎麽看?”宋轶怎麽看,都覺得這個黑衣女子很怪異。

“這本出去,必然大賣!”

宋轶:“……”

千機閣,青女将自己關在屋子裏,侍婢熬了藥,讓她浸泡雙手。

一雙手要長得這般修長,若非天生,是需要用極其殘酷的方式才能鑄造而成的。她至今記得手指被一根根敲斷,在每根指節植入楔子,連接斷骨,刺激指骨快速增生是如何痛苦。偏偏這樣的事情還必須循序漸進,反複進行,最後才造就了這樣一雙無與倫比的手。

她足足有五年時間都在斷骨的噩夢中不可自拔,明明最初動臉時,也只是兩年時間,還沒有這番痛苦。近些年,她一直苦練畫技,手指稍一疲憊就會疼痛難忍。她現在甚至不能提過重的東西,除了筷子畫筆棋子,連勾撥琴弦的力道都不能使。

一個時辰的高密度作畫,讓她感覺到手指在隐隐作痛,直到浸泡在這溫熱的藥浴裏,那股鑽入骨髓的隐痛才被慢慢壓下去。

今天一看到宋轶,看到她那雙手,她就知道宋轶是那個人。即便十年不見,身體形狀多少會有所改變,但是,她就是知道,誰叫她為此吃盡苦頭。後天造就的跟先天的果然是不一樣的,盡管同樣修長,可一個像是瓦礫刻畫,而另一個像是玉石雕就,這種無法逾越的鴻溝讓她無比憤怒。

她本以為終于可以在她面前揚眉吐氣,将她踩在腳下,讓她品嘗一下曾經的自己在她面前是如何的卑微,可結果……

青女揮手掀翻了盆子,發出嘭咚聲,門外立刻又侍婢敲門問出了什麽事,青女很不想讓人看到她狼狽的模樣,冷聲道:“無事,不用進來。”

門外便再沒了聲響。

“愚蠢!”一個聲音從頭頂砸下來,青女擡頭,便見戴着黑色紗笠的女子從房梁縱身躍下,堪堪在她面前停住。

“你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殺到他們面前,當真以為盧君陌等人是飯桶嗎?”

青女看着這個不知道何時鑽進她房間的人,先前積壓的火氣終于像是找到了發洩口,不屑地說道:“主人說,我在明,你在暗,你沒有資格對我指手畫腳!”

黑衣女子擡起手,啪地一巴掌抽過去。青女的面具陡然落下,嘴角帶出一絲血腥味兒,同時也露出那張酷似王靜姝的臉。

黑衣女子毫不留情地捏起青女下巴,幾乎讓她那張假臉變了形。

“你以為有了這張臉,那些人就可以任你操控?天真!”

青女怒極反笑,道:“愚蠢也好,天真也罷,至少我活得光鮮,你呢?被自己喜歡的男子燒成這樣,啧啧……”

黑衣女子手指一僵。

“我不信你沒嫉妒過她?不然當年不會堵了她的逃生通道。不要在我面前表現得這般無欲無求,你我是姐妹,而且是并蒂雙生,你的那點小心思,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我!”

黑衣女子狠狠甩開青女的臉,還故意用手帕擦拭了一翻沾到她臉的手指,十分嫌惡地說道:“此事,你別再摻和了,盡快脫身,我有新計劃!”

“憑什麽?”剛跟那些人接觸上,青女怎麽肯離開,“本來以為她死了,把她所有的奪過來就完事,沒曾想她跟你一般像老鼠一樣躲在角落裏茍延殘喘,我怎麽能放過這個看她落魄的機會?”

老鼠一般茍延殘喘?難道你的眼睛瞎了,就算那個人毀容,她也是站在制高點上,足夠将你滅得渣滓都不剩!

顯然這個妹妹除了容貌,什麽都入了不她的眼。

“你若壞了大事,即便是我親妹妹,也休怪我六親不認!”黑衣女子拂袖而去。

青女嬌笑道:“好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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