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狼窟

那年春天,柳絮兒飄滿望月湖畔, 王靜姝跟着母親去踏春, 碧綠的翡翠糕, 晶瑩剔透, 一只髒兮兮的小手從花叢後面伸過來, 偷偷拿走一塊。

她正拿着狗尾巴草給一只困在水裏的螞蟻搭橋, 不期然跟草叢裏那雙眼看了個正着。那雙眼像極了花園裏那只小野貓。她曾準備了好多魚蝦,試圖将它從花叢中引誘出來, 乘機圈養起來, 可每次魚蝦被吃光, 她也沒能如願以償。

所以看到這個酷似小野貓的女孩再次伸出又髒又瘦的爪子, 她便乘機抓住了她, 說:“你認我當主人,我便給你吃。”

小女孩看看那一碟翡翠糕, 點點頭, 答應了。

看着楊柳扶花,她說:“那從今往後你便叫柳兒吧。”

小野貓有了名字, 很是高興。

阿娘說,外面的野貓髒, 還有虱子, 從來不讓她養, 而對于這只小貓,她親自給她洗漱,将一個可憐的髒兮兮的小家夥變成了漂亮的小仙女, 她覺得很高興,從未有過的滿足,那曾是她認為做過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也因此,對待這個身世可憐的小野貓分外用心。

這世上什麽事情都講究一個度,需要适可而止!無論是養寵物,還是養奴婢,都需要恩威并施,一個人一旦将你對她的好當成了理所當然,那麽某一天你不給她的,或者不能給的,她也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你是可以給她,并且那就該屬于她!

比如小兒郎送給她的一方硯臺和一套白玉雕花的毛筆。那時小野貓剛學會畫畫,便看中了這套墨寶,非要向她讨。

平素的東西她從不稀罕,給就給了,唯獨小兒郎送的她舍不得。

小野貓求而不得,偷偷拿了去用,不小心摔壞了,趕來的她十分傷心。小野貓向她認錯,她原諒了她,卻也發現自己的放縱喂飽了她的腸胃,也膨脹了她的野心。有一次,她竟然見小野貓偷偷繡了荷包送給小兒郎。小兒郎當面接過,回頭卻扔進了花園池塘中。發現她的窺視,他癱着一張俊臉說那是無意掉落的。

看到她送他的玉佩他一直挂在腰間,從未取下,雖然小兒郎說,沒東西戴便随便戴了她的玉佩,但是她心理是滿足的,即便他不是很喜歡自己,但至少他心裏也沒有別人。

不過這樣的念頭只持續到他們成親前。半年的籌備時間,很是忐忑,她不能随時見到她的小兒郎,這剛一下雪便受了寒,小野貓煮了湯藥來,不小心被打翻,燙傷了右手,可當她準備好膏藥要為她療傷時,她的右手卻完好無損。

她偷偷跟蹤過那個有燙傷的柳兒,卻發現她去見了小兒郎,跟着他走了,而回頭,那個完好無損的柳兒依舊侍候在她身邊。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病糊塗了,這世間怎會有兩個柳兒呢?後來病好,腦子清醒了,她甚至能清楚分辨兩個柳兒的不同之處。

一個氣質內斂,成熟穩重,一個花枝招展喜歡沾花惹草。盡管在主人面前她們都低頭垂眸,表現出恭敬順從,但終究是不一樣的。

而那個成熟的柳兒總會在父親和朝臣聚首時出現,而自己成了那顆被成功介入父親的棋子。那日她将柳兒趕出了她的院子,送進了浣洗房,這種再也見不到主子的地方。嬌寵的小野貓終于被打回原形,又哭又鬧,她再沒有看她一眼。

世家大族間喜歡安插奸細眼線,這無可厚非,事實上父親在劉家也同樣有眼線。這像是彼此不妨害的一個保障。但這根樁放在自己身邊,終究是有些難以釋懷的,即便扒了,依然如鲠在喉。

同一日,本是不該見面的小兒郎潛入她屋裏,盯着睡夢中的她,不知道多久,直到她堪堪醒過來,他才若無其事地道:“醒了?”順手端給她的水溫度适宜。

他說他兄弟二人勢微,需要費盡心機自保。

她問與我成親可是一種自保手段。

小兒郎揉揉她的頭發,溫柔地笑:不是。

她是信他的,她知道他們兄弟立足之艱,也知道外面有很多才狼虎豹,随時準備拆他們入腹。大概一個人真的愛上另一個人,便會時時處處為他着想。

“沒睡好?”

宋轶從榻上爬起來,望着紗賬魂游天外,聽得聲音才轉了頭。

外間,屏風透出一個模糊人影,似正坐在案前煮茶,氤氲茶香飄蕩進來,侵入肺腑,令人神清氣爽。

宋轶穿好衣裳,出得門來,劉煜将方煮好的新茶推到她面前。宋轶乖乖接過,水汽上湧,拂過眼簾,她閉眼感受着那絲溫熱。

劉煜擡眸,見她發髻未绾,青絲散成一片,施施然從肩頭傾瀉下來,靜谧中有些撩人,掌心便跟着發癢。在腿側摩挲了半晌,将那股心癢壓了下去,複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若是未醒,本王有讓你醒覺的法子,你聽不聽?”

宋轶睜眼,睫毛擦過面具眼眶,發出輕微的悉嗦聲,“什麽法子?”

劉煜轉手拿過一本冊子,遞與她看,“第二個死人。”

“……”

宋轶迅速将冊子翻看了一遍,悚然一驚,“這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卯時初刻,在你書房發現的。”

宋轶一看外面,天光大亮,現在好歹也辰時了,現在才告訴她?

“時限三日,那個人就會死!”若早點畫出畫本,說不定可以提醒一下那人,規避風險。

劉煜優哉游哉地品着茶,“不急,本王怕你畫得辛苦,給你找了個幫手。”

說罷,沖外面揮了揮手,薛濤立刻帶着一名白衣女子進來,宋轶仔仔細細地将進來的人打量了幾番,依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女?”

“你沒看錯,的确是她。”

青女施施然上前一揖,禮儀上找不出一絲不妥之處。

劉煜吩咐道:“破案之前,你便住在漱玉齋。”

“是。”聲音柔媚婉轉,令宋轶生生打了個寒顫。

“你覺得這個幫手可好?”

“好!實在是太好了!”宋轶磨牙。

劉煜滿意地點點頭,還吩咐一句,“好好相處。”

相處你妹,這是小狐貍要上位啊!

劉煜被宋轶咬牙切齒卻還佯裝大度淡定的模樣逗樂了,心情甚好地出了薔薇園。

小濤濤站在門口,屋子裏就剩得她兩人。

青女很是得意地一笑,“一大早,司隸臺便用馬車去千機閣接我了。那馬車據說是司隸臺唯一為女眷準備的,這還是頭一回用。”

宋轶翻白眼,喝茶壓驚。

見沒搭理她,青女坐到她對面,捏起劉煜方才用過的茶盞,倒了一盞茶,自顧喝下。宋轶手一抖,這個小賤人咋這麽遭人嫌呢?

“你這人甚是不知禮數。”

青女嬌笑,伸出舌頭在杯沿上舔了一口,“有些人敢想不卻敢做,而我,什麽都敢!你行麽?”

宋轶狠狠打了個寒顫,她可以跟人比無恥,但真沒信心跟人比下賤啊!

此時此刻,她只覺得,被小賤人舔過的茶盞絕對不能要了啊!要不給大黃用?也不知道這種賤病會不會傳染,其實大黃是一只很有格調的看門狗。

玉珠那廂要給宋轶上早飯,宋轶看着這個小賤人有點反胃,撫了撫肚子,道:“去院子裏吃吧,正好曬曬太陽。”

玉珠看了一眼深秋霧霾天,從善如流。這邊方坐下,那廂小賤人也跟着挪過來,翹着一條腿,晃啊晃的,纖長的手指捏起一塊糕點很不客氣地吃起來。

宋轶這才發現哪裏不對勁,原來小賤人的面具的嘴巴處不知道何時已經被拉了起來。宋轶一個手癢便将爪子伸了過去,想看看她這個機關是怎麽做的?

銀箔面具這種東西本來就很薄也算服帖,為了舒适度,的确很難做出什麽花樣來。

青女驟然一退,嬌笑道:“怎麽,宋先生想看我的臉?”向四周看了一眼,果然這句話是很有吸引力的,連守衛的小徒隸和護院在那一剎那都往這邊轉了頭。

宋轶竟然還聽見了吞咽口水的聲音。

這無疑給了青女最大的優越感,她得意地撫摸着面具,這個勞什子,本來只是開場時來故弄玄虛用的,沒想到,這一戴,戴到現在還沒能名正言順地取下來。

她現在可是泰康□□人,一言一行都極受關注,取面具看似是一件小事,但卻都得合情合理,否則便會被人诟病了去。

可是,她受了那麽多的罪換得的這張臉,不能給人看,真特麽憋屈。

“你最好別讓我看到你那張臉,否則,我可不能保證會不會把它毀得讓你後悔來到這個世上!”宋轶笑眯眯地警告道,并很是貼心地幫青女正了正面具,連那個吃飯的口都給關上了。

青女:“……”這個混蛋怎麽會如此惡劣了?

用過早飯,宋轶在書房準備畫畫本,青女老神在在地往美人榻一靠,擺出一個優雅妩媚的姿态來,道:“宋先生技藝高超,大概不需要青女動手了,正好我也可以歇一歇。”

宋轶看都懶得看她一眼,直接命令道:“小濤濤,把青女拎過來,若是她不聽話,直接扔出漱玉齋。我不怕丢人!”

青女竟然也不畏懼,在薛濤走上前時,竟然媚眼眨了眨,故意放柔聲音說道:“這位公子,奴家只是一個弱女子,你不會這般粗魯的吧?”

宋轶覺得有螞蟻鑽進了耳朵,又狠狠打了個寒顫,擔憂地看了一眼薛濤,當初她就調戲他一句玩笑話,他都能給她暈過去,青女這般耍賤,這位恐怕會承受不住。她都已經做好救援的準備了,誰知小濤濤面不改色心不跳,擲地有聲地評價了倆字:“好醜!”

青女瞬間僵硬在美人榻上,方才還在抛的媚眼直接瞪成了銅鈴大小,大概自從有了這張臉以後,她還從來沒有受到過這般對待。

好醜!

這個沒眼光的家夥竟然說她醜!

見青女不動,薛濤謹遵宋轶指令,拎住她的後衣領便将人丢到宋轶對面那方書案後,絲毫沒在意被領子勒着脖子的青女差點斷氣翻白眼的表情。

“你若不好生畫畫,我會禀報給豫王殿下。”

青女終于知道司隸臺的人并沒有她之前認為的那般好惹,尤其是面前這位長得不錯多少年郎。

畫完畫本,兩個時辰過去了,青女感覺到指骨又開始隐隐作痛,那種痛,不強烈,卻像是在往骨髓裏鑽,甚是煎熬。将手指縮回袖籠,相互輕輕揉捏着,青女道:“這回的死法可比上回精彩。沒人點火卻能***而亡,宋先生覺得這是怎麽一回事?”

青女将***二字咬得極重,像是要戳破某個塵封的泡沫。

“看到屍體,或許就知道了。”

宋轶将畫稿浏覽了一遍,便着玉珠給李宓送過去。

“上次那位崔侍中的屍體很多人不都見過了麽?可至今似乎也沒人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把自己給醉死的。”

“要把一個人醉死,并非得飲酒,只要利用相應能刺激心肝的某些特制藥物,就能達到醉酒的假狀,将人醉死。”

青女一愣,瞪大了一眼,咬了咬唇,道:“我可沒聽說過有這種東西?”

“我也沒聽說過。”

“……”

“但只要有心,未必就弄不出來。你可聽說過慕容家的事?”宋轶笑得和藹可親,青女本能地覺得不是什麽好事,卻又忍不住好奇。因為她聽過很多傳言,難免有些好奇心,想知道湯泉行宮到底發生了什麽。

“慕容褚弄了個跟容貴妃一模一樣的堂妹進宮。你知道她最後的下場是什麽嗎?”

“什、什麽?”

“有人在她沐浴的湯液中加入了一種腐骨水,她在裏面浸泡了不到兩炷香時間,便開始渾身潰爛。自然,那張酷似容貴妃的臉也早已面目全非。正好我這裏留了些腐骨水準備研究研究它是什麽藥物制成,你可有興趣試試?”

青女吓得本能地往後退出老遠,捂着臉一臉恐懼地看着宋轶。

宋轶臉色都沒變一下,繼續說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要殺人總是有很多方法的。不管是讓人醉死,還是讓人頃刻焚為灰燼,或者讓肉身一夜化白骨,只要想,總能找到可行之道。好比,如果我要一個人在我面前消失,我可以讓她連渣滓都不剩一點,死得無跡可尋!”

青女一個踉跄爬起來,強裝鎮定,走到門口對薛濤道:“我想午睡一會兒,帶我去卧房。”

薛濤指了指書房臨窗的美人榻,“殿下吩咐,姑娘只要住在書房就行了。”

青女掃了一眼,怒火攻心,“我要換房,我不要跟她一個屋子!她會殺了我的!”

“放心!”薛濤很是可靠地說道,“她若殺你……”

青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會保護我的吧?”

“不!我會看着!”

“……”

“有必要時,我會幫忙。所以,不管你住哪裏,若她真想殺你,你都是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青女的面具都透出了蒼白色。

宋轶睨過來,送給薛濤一個嗔怪的笑,“你太不可愛了,這種事怎麽能夠随便說出來?”

薛濤臉頰微紅,轉頭,目視前方。

青女默默走回去,躺上那張狹窄的美人榻,緩緩閉眼,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似乎進了個不得了的狼窟。

但顯然,這還沒完,等她醒過來,看到另一本畫本的畫稿時,才徹底醒悟,司隸臺為何會接自己到這裏。

宋轶好心情地一邊整理畫稿一邊說道:“女畫師之死,你覺得如何?與那個人一模一樣的死法,我想那位無常姑娘一定很有興趣看看。只是不知道她看到會作何感想?”

青女拿着畫稿的手抖了抖,那畫稿上的人分明就是她,那面具跟她一模一樣,只是容貌被修改了。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宋轶笑眯眯地接過畫稿,深怕她一個失控把畫稿扯壞了,那可是她一個時辰的結晶啊。

“我的意思,你應該懂的。”說罷還沖她眨了眨眼。

轉頭宋轶交代玉珠,務必讓兩本畫本同時面世。她倒要看看,那位會作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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