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崔則(捉蟲)

“公子今日怎麽不高興?”韓筱筱殷勤地給崔則斟酒。

崔則看着葡萄美酒, 興致缺缺,“父親新喪,我哪有興致玩樂?”

韓筱筱有些憂傷, “奴家是聽說公子榮等青雲榜前三甲, 好不容易等令尊下葬,這才特地遞信過來, 要為公子慶祝。”

崔則沒說話。

韓筱筱美眸一轉,換了幅姿态, 關切道:“逝者已矣, 公子身子要緊, 切莫太過悲傷。否則令尊泉下有知,哪裏能安心?”

崔則終于動容了,端起酒杯, 淺酌一口。這些天他是真心煩亂。父親還未下葬,司隸臺和京兆尹的人輪番上家裏搜查,連仆人都沒放過盤問。而以往走動的親戚朋友,都變得疏遠起來。

甚至有人在背後議論, 父親是遭了天譴,尤其在秦锵死後,這樣的風言風語甚嚣塵上, 連仆人看他的眼光都變得不同。唯一慶幸的是,在這風口浪尖上,千機閣的《驚世錄》青雲榜,将他從第五名提到第三名, 雖然青雲榜不像風雲榜那樣有權威,但也能得到一些認可,也算是挽回了崔家這一脈的一些聲譽。

他發誓,一定要揪出兇手,決不能讓父親背負這樣的污名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

最近父親的确有些不尋常,他有好幾次碰到他半夜在書房,緊閉門窗,似乎在查看什麽東西,還看到他秘密遞書信出去,卻不知道交給了誰。

他甚至發現這些日子父親的滿頭青絲都生出白發來,可他平素依然裝得跟沒事人一樣,倒是壽宴前幾日,父親突然問他,十餘年前,他突然調職的緣由可曾向什麽人提起過。

崔則篤定,這麽緊要的事情,他絕對沒向任何可能威脅到崔家的人說過,甚至平素的狐朋狗友都未曾提過半句。

他問出了什麽事,父親只是擺擺手說過完壽辰準備找豫王殿下好生談談,豫王那一關過了,便一切就都過去了。

今日宋轶突然這樣問他,可是查到了什麽?還是說她知道了父親的死因?

宋轶是畫骨先生的徒弟,畫骨先生能一舉成名,被萬千人追捧,那可不是徒有虛名。

“……公子?”韓筱筱喚了幾聲,崔則才醒過神來,茫然問道:“怎麽了?”

韓筱筱無奈地拿過他手中酒杯,嗔怪道:“酒都沒了,公子還在喝什麽?”崔則方才端着空酒杯喝了好幾次,這得失魂落魄到何種境地才幹得出這事?

一杯酒重新滿上,韓筱筱卻沒将酒杯還給崔則,而是侍候他先吃了幾口小菜。

“聽聞司隸臺這些天都在崔府,他們到底想查什麽?”

崔則郁悶,“誰知道!不為我父親報仇雪恨,竟然還懷疑父親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遭了天譴,反而來找父親的罪證!這些人,真是……”

說到此事崔則就氣不打一處來,韓筱筱趕緊給他撫胸口,讓他氣順了,這才說道:“公子真覺得令尊的死跟漱玉齋有關嗎?”

崔則這才想起一件事,宋轶說那本畫本的內容是一個黑衣女子口述的,這幾日忙亂,沒來得及追查後事,卻也曉得的确有這麽一個人,而如今,此人便在千機閣。

“恐怕不是漱玉齋,而是千機閣那位無常大師。看來,我得親自去拜會拜會她才行!”

韓筱筱突然變得神秘起來,“公子,你別怪奴家多嘴。前兩日,有兩位中尉軍的将官,似乎是曾經王大司馬的舊部,他們在古月坊定了雅間喝酒。恰好點了奴家為他們唱曲兒,奴家仿佛聽得他們說起豫王妃的事。”

“豫王妃?”崔則一驚。

“對,就是王大司馬的女兒,聽說她很可能沒死,還回來了。奴家還聽曾經見過豫王妃的人說起,那日與漱玉齋宋先生比試的千機閣女畫師青女,那雙眼睛長得極像豫王妃。奴家一時好奇刻意去打聽了一下,雖然沒看到過青女真容,但是,卻見到盧将軍好幾次親自去千機閣。”

“竟有此事?”崔則拍案而起,這個消息正好印證了他心中剛起的疑雲。

那個青女跟所謂的無常大師似乎關系匪淺,否則無常大師不會親自去漱玉齋救青女,還被千機閣奉為座上賓。

如果青女真是王靜姝,那這件事便解釋得通了。

崔則丢下一張銀票,急匆匆回了崔府,躲開司隸臺留在崔府的眼線,徑直去了崔真的書房,将書架上那本最厚的書打開,手指在裏面輕輕一轉,一道暗門開啓。

一條幽深的通道,通向地下一間密室。

這裏他來過的次數屈指可數,而記得最清楚的一次便是大概十二年前,父親從宮裏回來,臉色異常難看,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吓。

就是在這個密室,父親告訴他,他們崔家怕是要亡了。

當時他不過十一二歲的少年,聽得這話,差點吓哭。父親說,派發給北伐軍的兵器有問題,這分明是上面當權者的旨意,如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做沒發現,秋後算賬,必然是要他來擔負這個不義之罪的;如果告知大司馬,更換了兵器,上面的人必然也會查到是他通風報信,無論哪條路都是死。

父親問他,他願意選擇哪一條路走?

崔則其實從小就是個纨绔,根本不懂什麽北伐大計,反而因為自己才華出衆,很有些自負的,可偏偏北伐中的某些個人,比如年紀與他相仿的劉煜,卻莫名其妙地就壓了他一頭,當時的劉煜不過一介沒落士族,竟然踩在他頭上,他那裏咽得下這口氣,這讓他積怨已久,于是他道:“上面的人官位可比大司馬大?若是比大司馬還大,自然是不能違逆的。而且他們的目标是王大司馬吧,只要那邊不東窗事發,兵器的事便不會揭穿,崔家也不會有事。”

父親定定看他半晌沒有說話,轉頭便叫他出去了,至于最後父親做了什麽決定,崔則不清楚,但是他知道三個月後,王大司馬的北伐軍傳來十萬前鋒全軍覆沒的消息。

而父親就在這個時候調職了。

如果王靜姝查到這個,找父親複仇便不難解釋了。

崔則從牆壁暗閣裏取出一只盒子,那是父親存放書信的地方。那幾日父親魂不守舍,想來定是有人給他傳遞了什麽信息。可是,盒子打開,裏面竟然是空的……

崔則惶恐了,怎麽會這樣?

他翻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沒能找到父親死亡的原因,怏怏地又到了父親的卧室。父親走後,這裏的東西都沒人動過,除了司隸臺的人。即便此時,門口都還有小徒隸在守着。崔則剛上前,便被人攔了下來,令他十分窩火。

“難道我不能燒點他生前喜歡的東西給他?”

小徒隸将他看了又看,“可是可以,但是燒什麽,都必須讓我們檢查過。”

崔則怒火中燒,卻不能跟他們硬抗,推門進去,在小徒隸的監視下,他只四處掃視了一遍,并沒有看到任何不對的地方,随手撿了兩個瓷器,和牆上挂着的書畫,丢給小徒隸檢查,回頭,看到書桌上的一只眼熟的瓷瓶。

崔則拿起來看了看。他記得這是韓筱筱刻意尋來的藥丸,據說可以治療父親的風濕骨痛。父親起初是不信的,但數月前下雨,他吃了一粒,效果十分神奇。韓筱筱說,每日服食效果奇佳,父親将信将疑,于是隔日服食,這兩月風濕都沒再犯過。

這一瓶是壽辰前剛收到的,結果父親還沒來得及服食,便已經再也用不上了。

崔則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拿起藥瓶準備給父親燒下去,讓他即便在地府也能不受風濕骨痛折磨。

小徒隸檢查完,沒什麽異議,便放了他出去。

崔則拿了一個火盆,在崔真的靈位前将這些東西燒掉。打開瓶子倒藥丸入火時,大概是香味吸引了父親養的那只貍花貓,喵地一聲撲過來,他的手一抖,瓷瓶摔破在地上,十幾粒藥丸撲簌簌滾出來,崔則眼疾手快,但還是被貍花貓叼去了一粒。

他嘆了口氣,算了,這是父親的愛寵,想吃就給它吃吧。将剩餘的丢進火裏,看着火苗燃燒,他思考着接下來該怎麽做。

一宿沒睡好,翌日一早他便起床了。

那廂還未出門,便聽得小厮哭着來報:“來福随老爺去了。”

“什麽?”

小厮打開懷裏的花布,裏面裹着的正是父親最愛的貍花貓。

崔則上前,接過來,貍花貓似乎剛咽氣,身子還是軟軟的,熱乎乎的,比他的手溫暖多了。仿佛只是睡過去模樣,哪裏像死了。

小厮将他一早喂貍花貓的事經過說了,跟以往沒任何異常。

崔真好酒,貍花貓也被他養得無酒不歡,喂肉時,得在肉上滴上兩滴酒,它才肯吃。今日方吃了一塊雞肉,它突然倒地不起,身體看不出任何異常,小厮甚至多心地驗了毒,但并沒有毒。而貍花貓的心跳不過頃刻便沒了。

查不出傷,驗不出毒?

一股寒意從手中貍花貓傳遞遍四肢百骸,崔則頹然坐在地上,血色全無。

“少、少爺?”小厮不安的呼喚着。

崔則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幹,有氣無力的說道:“備車,我要去漱玉齋。”

片刻後,崔則抱着漸漸涼下來的貍花貓,上了去漱玉齋的馬車。

他從未有過如此冷靜透徹,如果青女是豫王妃,那麽司隸臺便是不能信任的。而能夠跟司隸臺跟千機閣抗衡敢跟他們抗衡的只有漱玉齋畫骨先生。

宋轶很意外崔則會來找她,難道是昨晚沒揍成自己,此刻準備來補兩拳。

“今天這風吹得略銷、魂啊,連崔公子都到漱玉齋來了。”

崔則面如死灰,定定地看着宋轶,“能借一步說話嗎?”

宋轶看了小濤濤一眼,讓他乖乖到門外去,這才看着崔則懷裏的布包,這形狀怎麽看也不像是裝的銀子。

崔則鄭重地在她面前将布包打開,那只貍花貓此刻已經開始僵硬了,宋轶差點跳起來,“你、你什麽意思?”

宋轶顯然被這只死貓吓着了,崔則趕緊安撫住她,将來龍去脈說了,語氣誠懇而凝重,并不時觀察這宋轶的面色變化。在提到古月坊韓筱筱時,她竟然點了點頭,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崔則便知道,他的确找對人了。

說完,拱手鄭重一揖,“請宋先生為父親伸冤!”

“所以,你是懷疑崔侍中是吃了這種藥丸,在酒的作用下,才會斃命?而這藥丸正是韓筱筱送來的,所以你懷疑她跟那位預判你父親死亡的無常女有牽扯?”

“不止是無常女吧?應該還有那位青女!”崔則說得非常肯定。

可宋轶也并沒有這麽好忽悠,斷定無常女也就罷了,為何還會扯上青女,沒記錯的話,前幾日,他跟青女可還相見恨晚,青女也一直在《驚世錄》中吹捧他,怎麽突然就把矛頭轉向青女了,這背後肯定有蹊跷。

“那崔公子是憑什麽認為崔侍中的死背後主事者是青女或者,無常女?”

這,才是關鍵所在,難道,崔真真的做過對不起王家的事?才會讓人借了這個幌子殺人滅口?

宋轶依稀記得,那日崔真離席時,曾莫名其妙地跟劉煜說起他當兵庫薄曹的事,可惜,他只開了個頭,便被崔則叫走了,到此也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要提起這個。

崔則猶豫了半晌,還是将十二年前的事情說了。宋轶聽後臉色大變,“所以,王司馬兵敗,除了被人洩露了行軍路線被人圍攻外,還因為兵器?”

崔則點頭,“恐怕是這樣。但父親并非故意知情不報,而是上面的人……”

上面是誰,其實不難猜測,正是那位一心想拔除王家的昏君司馬榮光!

宋轶捂眼,強制自己冷靜下來。乍然聽得這種事,哪裏又是能這麽快冷靜得下來的。她也是人,她也有恨有怨,她甚至想将崔真從墳墓裏挖出來罵娘。

但結果,她只能捂着發燙的眼睛,對崔則道:“你,明日再來吧。我需要好好想想。”

崔則欲言又止,但終究是強求不得,再鄭重一揖,退了出去。

走出漱玉齋,他突然意識到,即便寄希望于畫骨先生,怕也是很渺茫的,畫骨先生秉持公義,他真的願意為這樣的父親伸冤嗎?

他在街頭游蕩了很久,最後停下時,發現已經到了古月坊,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這裏站了多久。在意識過來時,他正想轉身離開,韓筱筱卻在聽到丫鬟禀報後趕了出來,遠遠便軟軟甜甜地叫了一聲“爺”。

崔則皺了皺眉頭,從來沒覺得這個人是如此惡心。

“跟我出去說會兒話。”崔則沒有立刻揭穿韓筱筱,轉身離開,韓筱筱不明所以,只好乖乖跟在他身後。

到了望月湖畔,崔則才停下,韓筱筱腿都快斷了,硬沒吭一聲。

崔則指着對面迷蒙在傍晚霧色中的千機閣問:“你跟千機閣很熟嗎?”

韓筱筱看了看,再蠢她也看得出今日崔則不對勁,這讓她不由得心裏發慌,回答問題也非常謹慎,“去過幾回,算不得熟,也不算陌生。”

崔則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我可曾對你說起過我父親曾經擔任兵庫薄曹的事?”他知道防備士族,防備政敵,防備所有他看起來值得防備的人,但眼前和這個女人,由始至終都是柔弱乖巧溫順聽話的,無權無勢,依靠着他的憐憫過活,他直到現在才意識到,他防備了所有人,但獨獨沒有防備這個人。

韓筱筱心頭猛震,擡起頭,嘴角笑容蕩漾開來,回答得幹淨利落,“不曾!”

崔則看着她,那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

宋轶接到崔則死訊是翌日一早,是劉煜親自來告訴她的,并質問她崔則死前來找她所謂何事。

宋轶一驚,“豫王殿下這是懷疑我殺了他?”

劉煜神情頗為古怪,竟然有一抹欲揚還休的笑容藏在嘴角,還刻意狠狠壓了壓,冷漠說道:“是的。他與你一直不合,所以本王的确有理由相信,他的死跟你有關!所以……”劉煜一揮手,趙重陽出現,将兩個大包袱放到案上,意味深長地看了宋轶一眼,轉身出去。

宋轶看着那兩個大包袱,不明所以,雙眼虔誠地等待劉煜揭曉謎題,于是她便聽到劉煜說:“從今天起,本王親自監督你!”

“啊?”

“這個案子的重要性你也十分清楚,如今崔則無故死亡,本王絕對不能放過任何可疑之人!”

我勒個X!

敢情勞資剛自由兩天又成了司隸臺的階下囚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寫暈了,明天來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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