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帝王之路
邢铎随同太子回了清風院, 早有宮中內侍在門口守候。他招呼一位領頭公公進了書房,便老老實實在門口守護。來的是張內侍,聖上最貼身的人, 想必是不會希望旁人聽見這對話的。
禹珏堯未曾入座, 負手而立站在書房中央。而那兩鬓斑白的張內侍則是彎腰站在其身後。
“太子殿下,聖上這些時日因着先純慈皇後, 總是夜夜不寐。老奴苦勸也不得舒緩。但是經此一事,聖上一瞬間思慮也頗多。大約是感懷先皇後,所以命老奴将舞小姐秘密送回。”張內侍拘謹開口, 話音中端的是一份滄桑深厚。
禹珏沐依舊是背對他, 未曾轉身。但是低沉無情緒的聲音響起;“聖上可還說了些什麽?”
張內侍聽他如此發問,暮然一聲嘆氣,道;“聖上對當年舞家的感念之恩甚是看重, 但是此番淮南事變, 着實是傷透了他的心。太子殿下當初在淮南千裏請旨的時候, 他在大殿裏足足猶豫了三日。但是舞家反叛, 聖上亦不會留半分情面。舞小姐她合該是個沒有一絲活路的命數,即便是如今被秘密送回, 在外人眼中,也要當沒有這個人。殿下可懂得?”
禹珏堯嘴角抿了一絲冷笑, 他怎會不懂。他從小學的第一項本領就是如何猜度這個祖父的心思。他從未奢求那人能将舞雪檀還給他,因為絕無可能。即便是沒有淮南的事, 舞雪檀也進不了太子府。否則何至于他二人相戀十數年, 貴為太子也不能将她放在身邊。
當初他讓舞雪檀進禦史局, 一是存了要磨練她的心思,二就是要應對日後聖上的阻撓。哪知後來他逐漸察覺到舞家的野心,與這女子也就越走越遠,但二人始終不曾言明決裂分開。他放不下她,自己關注了十幾年的女子,最後卻不是他的,叫他如何能忍心。
聖上是個冷漠沒有溫度的皇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景穆太子不過是他制造出來的完美傀儡,是他的影子。當年的昭仁太子被他塑造失敗了,所以他就更加刻苦的去雕刻自己的孫子。他不會允許這大禹的太子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所以從前舞雪檀的存在是一個錯誤。
張內侍見他沉默不言語,心中多少也猜到幾分,便又沉聲道。
“殿下,聖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殿下好。老奴在宮廷待了幾十年,看慣了風起風落,最能明白純慈皇後和昭仁太子在聖上心中留下的疤痕有多深,有多痛。所以聖上不希望殿下你也如同他一般。好在皇後在天有靈,感化了他幾分,舞小姐這才能平安回來。殿下也莫要強求了。”
張內侍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是起了幾分苦楚感慨的。無情莫過帝王家,這句話他細細嚼味了一輩子,臨老臨老,才明白一二。
最初的聖上,當年的昭仁太子,如今的殿下,他們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遙想當年昭仁太子的風姿,也當得是舉世無雙,不差現在殿下分毫。可是這樣的人,最後也是受不得帝王家的那份寡意涼薄,可惜他沒能反抗過□□的皇帝、無情的父親。
而如今的殿下呢?這份成熟穩重卻是比聖上、比昭仁太子還要入木三分的。這孩子是被逼慣了,最後怕是他自己也不曉得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記得景穆少時,是個聰明伶俐、活潑好動的孩子。在聖上身邊親自教養,他作為聖上的貼身內侍,自是時時能見着的。
一日,小景穆被太傅訓斥,連罰了幾頓戒尺。才幾歲大的娃娃,哭了一聲後就又被聖上一頓嚴厲懲罰。冰天雪地跪在金殿門口,倔強的不肯低頭半分。他心有不忍,就上前問他是犯了何事。
小小稚嫩的一張臉擡起頭來,臉上盡是不服,卻仍是牢牢記住了祖父的那句話‘為君應無淚、無傷、無痛、無情。’。張內侍從那以後就再也沒見過他哭,即便後來受了更多的苦難,遭了更大的罪。
景穆告訴他,自己問了太傅一句父王在哪裏,為何還不回來。太傅便将他訓斥了一頓,并罰他背完整本大禹資鑒。那大禹資鑒便是個成年人,也要背上個一兩年才能有些感觸的。可是小景穆聰敏,只一個月不睡就背出來了。背完以後他又去找太傅,問了同樣的問題。
太傅是個最嚴苛的人,當下便是氣極。後來,後來的事張內侍不大記得了,因着這樣的懲罰在景穆以後的為君之路中太多了,多到他記不住那小小的一次。
張內侍心疼他,卻連給他添一件衣服的資格都沒有。他告訴小景穆,以後不能再提父王了,因為皇祖父會不高興,所有人會不高興。只要他聽話,他會是這大禹未來的王,衆人豔羨的王。
小景穆垂下了頭,不再說話。等到大雪漫過了他的膝蓋,張內侍以為他都要被凍傻的時候,突然又聽到這小小人兒嘟囔的幾句。
“母妃告訴我,父王一生求而不得,但我會比他更甚。因為皇祖父對我的期許更深,因為父王是個失敗的例子。所以父王沒有背負完的,我便要去千倍萬倍的補回來。從前我想着,若是我擔了這些,父王就會高興的回來。但是如今我明白了,這便是我求而不得的第一件事。”
張內侍身形一震,沒曾想一個孩子能說出這些話來。轉眼再看,小景穆已經蹒跚起身了。他跪地太久,怕是這一路回去不好走。但是聖上有令,若是他想明白要回,不允許任何人幫他。
小景穆走的時候,又失魂自言自語了一句。
“從今以後,我想要的,都會自己去争、去搶。但是約莫那些,我都不喜歡。可是聖上喜歡、太傅喜歡、母妃喜歡,我喜不喜歡也就沒什麽不打緊的。”
張內侍看着一瘸一拐走下金銮殿九百九十九道白玉長階的小景穆,一時潸然淚下。從那以後,太子再也不曾喚皇上為祖父,他只喚聖上。
次年,太子妃離世。那個端莊溫婉的女子已經瘋癫了半年,因為她丈夫和孩子的靈魂都被禁锢在這座白骨壘砌的皇城下。太子妃離世的時候,不顧聖上的死令,将昭仁太子的真正死因告訴了自己的兒子。
聖上立馬派人将小景穆囚禁在宮裏,恐他會做出什麽荒唐事來。但是小景穆只說了一句話,聖上便再也沒有提及此事。可這終是橫在二人中間的一根刺。
“母妃希望我同她一起墜入無間地獄,永不得翻身,但我又怎會同一個瘋子計較呢。”小景穆這樣告訴聖上,這樣稱呼自己的母妃,一個瘋子。
思緒拉回,如今的景穆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個孩子,如今的他變得沉默寡言,變得任何人都看不清了。他将要走完那白玉砌成的九百九十九步帝王路。
禹珏堯轉過身子,臉上表情淡然,對張內侍道;“孤知曉了,謝謝公公提點。”
張內侍道了句不敢當之後,欲言又止的模樣,想罷還是說了出來。
“聖上能容忍舞小姐在這世上再活上幾年,卻絕不會再容忍一個舞少爺。顧侯承禀的奏折中說這舞家少爺不知所蹤,可聖上到底也是存了心眼的。殿下若是知曉其中內情,還是快些說出的好。畢竟現在十三王爺在楚陽河治,京中是不能出亂子的。”
禹珏堯眸中一絲陰沉滑過,張內侍的話已經是太過明了。舞元锴若是在他手中,特別是因着舞雪檀的緣故,金銮殿中的人就絕對不會放過他。他的十三皇叔如今是河治有功,而他這個太子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張內侍出門離去的時候,又突然想到什麽,回身對禹珏堯道;“聖上有意見見那兩位發現純慈皇後遺體的姑娘,特別是…”
他話音未落,就被人生生打斷。
“公公記錯了吧,明明只有一位姑娘見過先皇後的遺體。怎來的兩位?”禹珏堯冷淡話語,不容人質疑。
張內侍一愣,随後立即一笑道;“老奴是年歲大了,記不大清了。是一位,是一位來着。”說完,就立刻出了房門。
張內侍走到院中時,與顧珏暔迎面撞上了。這顧侯爺笑呵呵的與他打了招呼,張內侍卻是一遲疑問了句不該問的話。
“侯爺當日也在場,可知那存放先皇後遺體的密室,是幾個姑娘發現且進去的?”
顧珏暔眸中精光一閃,臉上笑意不減,只輕松語氣道;“公公這話問得奇怪,自然是一位了。公公這是年紀大了,好奇心也越發的重了不是?”
張內侍連忙低頭道是自己多嘴了。但是心中亦知,這位侯爺也是個城府極深的主兒,說的話怕也是不能信的。
張內侍走後,顧珏暔斂去笑意,一只手轉弄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盯着太子書房的方向,心中思忖。怕是咱們這位太子爺,是真攤上麻煩事了。
聖上讓張內侍前來,怕是警告的意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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