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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塘峽,激流塢。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激流塢毗鄰江畔地勢平緩,潮氣偏重,只要三五日不打理地上就能生出青苔,謝桢的小書房在內院的角落,即使每日都沿屋角牆底撒下吸潮的石灰粉也很難保證他滿屋的書卷紙張安然無恙。

每逢飯點都是人員往來最熱鬧的時候,謝桢手中的狼毫筆一頓一提,院外的吵鬧與他毫無關聯,他雖是激流塢新任的賬房管事,然而不過一個虛位文職,鮮少有人會往他這來,他走馬上任至今,據點裏大有還不曾認識他的人。

冬日裏他讓葉雲景扣下了譚征,被浩氣盟捉去的那一行人至今生死未蔔杳無音訊,開春的一場惡戰各有得失,勢均力敵的對壘形式沒有太大改變,瞿塘峽是中路的重中之重,原本是譚征鎮守的據點,如今由葉雲景的人盡數接管。

謝桢沒在昆侖停留太久,凡是動武能解決的事情葉雲景都能自行處理,譚征被扣押軟禁的事情只有當時在場的幾個勢力主知道,有葉雲景的警告在先,沒人敢多一句嘴,整個惡人谷都當譚征是舊傷複發需要休養。

說起來譚征本就不是葉雲景那一派的人,前些年惡人谷內鬥兇狠,幾方勢力主各自為戰,又趕上浩氣盟正是人手充足的興盛勢頭,連着數次鏖戰都輸得一敗塗地,惡人谷的陣線一直被推到馬嵬驿和龍門荒漠,險些落得除去昆侖一無所有的境地。

譚征那會跟着的是個還算忠厚的老指揮,是沒有攪合內鬥的極少數人之一,但他回天無力,僅憑一人之能難以挽回陣營頹勢,他還曾向葉雲景求救過,然而那時葉雲景按着謝桢交代的養精蓄銳,并沒有對他施以援手。

後來葉雲景在局勢最動蕩的時候瞬勢而出,輕重兩劍神擋殺神佛擋滅佛,用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掃內安外,一舉成了惡人谷裏最熾手可熱的勢力主,憑借赫赫戰功,轉眼之間便位列極道魔尊。

譚征的舊時上司也是在那時離谷遠行,看透了爾虞我詐的男人決定遠離渾水泥潭,譚征骨子裏是個戀戰好戰的殺胚,他舍不得惡人谷那種酣暢淋漓的肆意,葉雲景也算是個寬宏大量的新統領,但凡想要歸順的人,無論先前跟過哪一個一敗塗地的勢力主,他都願意保留他們的原職,譚征因此得以繼續留了下來。

說到底還是看在謝桢的面子上,葉雲景對他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譚征一個前任指揮的心腹,在葉雲景這拿到的物資補給一貫是最好的,每逢戰時會得到最及時的策應和支援,就連他常帶的駐軍也都是戰力最強的那一批。

可惜這些事情譚征一無所知,謝桢在他眼裏不過是個歡好數年的文弱先生,謝桢與葉雲景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關系,他們自幼相識竹馬成雙,後來一個去了青岩萬花一個去了西湖藏劍,他們的師長一輩也都是摯交,盡管相隔甚遠也總會時常聚到一起,謝桢的師父尤好遠游,總是動不動就帶着背着小書箱的他去西湖吃醋魚。

葉雲景自小就護着他,謝桢幼時個子矮,面相清秀像個女孩,年歲相近的男孩總願意招惹他,葉雲景從那時就拿着沒開刃的重劍陪在他身邊,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盡管謝桢也是平輩中花間功法最出衆的弟子,可他始終沒有出手的機會。

謝桢十五歲的時候和葉雲景一同遭了人生中最大的變故,他們不得不進了風雪滿天的昆侖,走過熾紅灼熱的三生路,拜在雪魔門口入了惡人谷,長他四歲的葉雲景仍舊在這魚龍混雜之地拼死護他。

入谷兩年的時候葉雲景拿到了第一份兵權和第一枚虎符,有了屬于自己的勢力,他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将謝桢從名冊上除掉,從此之後謝桢還是與他并肩同行為他出謀劃策,但卻從未再被人注意到過,葉雲景從惡谷狼的階職一步步爬到頂,數年期間招惹無數仇怨妒忌,無一牽扯到謝桢。

葉雲景用了五年打下威望,謝桢從那時起就無需再日日殚精竭慮為他籌謀,葉雲景在江南為他買下一處靠山的院子,謝桢本就喜歡山水間的清靜,所以閑時常在江南的隐居休養,戰時與他通信獻計,只有趕上緊要關頭才會親自去找他。

謝桢也是在江南碰到譚征的,二十出頭的青年天策高大英武,與葉雲景那種富家公子哥的俊秀截然相反,謝桢偏好的一直是孔武硬氣的武人,譚征那會年輕氣盛,氣魄淩人,謝桢鬼使神差的被他勾去了魂,這一陷就是六年。

譚征只當他是個尋常的萬花弟子,時常一走就是大半年,打過幾場惡戰之後再帶着滿身血污回來,他們相處的還算融洽,譚征身上有上位者慣有的通病,他覺得謝桢看上去溫文爾雅甚至還有幾分文弱,所以很少跟他提及外頭的事情,一是怕吓到他,二是覺得他不會懂。

他們就這樣過了六年,謝桢起先是因為譚征的上司與葉雲景并不是一邊的,所以不能細說其中緣由,而譚征之所以能在那場內鬥裏看似孤立無援的活下來,其實也是他在暗地裏動用手段機關算盡。

之後謝桢想說也沒機會再說了,譚征回來的越來越少,葉雲景接管惡人谷以來一直主戰,譚征殺得興起,一年裏有近十個月都在前線,謝桢其實可以調他回來,但還是想順着他的心思,只是多調了些人手去譚征那邊保他平安。

然而他終究是留不住譚征的,兩年前譚征跟他徹底斷了音訊往來,這種事情以前也不是沒有過,然而即使是他耐心等到戰事結束,譚征也沒有給他只言片語,謝桢玲珑心思能猜到七七八八,他抱着一絲希望又等了大半年,等來譚征一封薄得可憐的信。

謝桢不是胡攪蠻纏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性格确實不是譚征喜歡的那一種,他太過安靜寡淡,不是能陪着他沖鋒陷陣的人,所以去年探子告訴他譚征身邊又有人的時候他不是很吃驚,他本以為一定會是個骁勇善戰的丐幫或者蒼雲,但他沒想到譚征選得居然是個清秀內斂的純陽道子。

齊湛二十出頭,和他在譚征面前的身份一樣,也是個不涉陣營初入江湖的年輕人,他找人繪了齊湛的畫像給他,清修多年的道子,生得是眉清目秀的一張臉,師門一脈靜心習劍修道,與任何江湖勢力都沒有瓜葛,齊湛在身形上甚至還要比他矮上半分,單薄一點,與他以為譚征應該喜歡的那種人截然不同。

葉雲景幾年前就告誡他跟譚征在一起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他一廂情願置若罔聞,而今淪落到怨恨甚至嫉妒的丢人下場,謝桢本可以強迫自己盡可能平靜的接受這個事實,他一向有很好的自控力,然而齊湛的憑空出現,終究是讓他不甘到發瘋的地步。

譚征的失蹤對惡人谷沒有太大影響,葉雲景這些年看似寬厚善待手下,實則所有的兵權都在自己手裏牢牢握着,少一個譚征自然有更好的人頂上,謝桢為了保證自己的私情不會影響大局,特意親自到瞿塘峽駐防一段時間。

他離開昆侖之後先回了一趟江南帶些衣物行李,再跟着谷裏的商隊去瞿塘峽,同行的人裏有個白淨稚氣的天策少年,眉眼間帶着點沒長開的稚氣,着輕甲紅衣,胯下是白馬良駒,謝桢一時好奇問過左右,才知道那少年叫季恒,不過是十七歲的年紀。

季恒是個十分活潑的性格,許是因為年歲小所以沒什麽心眼,簡單率真的一個人,能看出來是被好生養大的,他甲裏穿得那身紅衣用得是最好的布匹,柔軟貼身,全江南只有一家布莊能做,謝桢的衣裳一直是這個料子,葉雲景在那布莊裏還有三分的股份。

謝桢雖說是在譚征身上解了怨氣,但還是難以釋懷,他情緒一直不高,時常也會獨自出神許久,季恒也不知道是不會看人臉色,還是太過純善,一路上都想盡辦法的往謝桢身邊湊,他還沒長開的身形已經比謝桢高一點了,謝桢對這種半大的孩子懶得惱,也就随他去了。

後半段路說起來也是啼笑皆非,季恒大抵是個沒出過遠門的人,從揚州還沒有走到巴陵地界就開始水土不服,每天上吐下瀉的折騰,謝桢給他把脈問診也沒得治,只能餓他幾天讓他自己緩。

季恒正是長身子的時候,餓了半天就面如菜色,破軍甲的紅翎箍在頭上蔫巴巴的垂在腦後,謝桢看不過去只得讓他歇進自己的馬車裏,季恒卸了甲衣散下頭發看上去就更稚氣了,謝桢不止一次的覺得這孩子絕對不是有什麽仇人恩怨要投奔惡人谷,應該只是跟長輩家裏賭氣鬧離家出走的。

謝桢的本性其實還算親善,他将自己的薄毯讓給季恒蓋着,馬車內裏一分為二,中間拿個墊子隔上,倒是相安無事,至于少年人睡糊塗了總愛往他這邊滾,他也很是大度的能忍則忍了。

商隊是小半月以前到的瞿塘峽,季恒作為剛入谷的新人只能住在據點外圍的木屋通鋪,他身體一恢複就重新來了精神,剛好謝桢平日飲食偏好清淡,後廚被人提點過,對他的膳食一向暗自精細打理,管事的大師傅又見季恒還是個年紀小的孩子,路上病得連腮幫子都癟了,所以也就難得好心,每每給謝桢做飯的時候總會帶上他的那一份。

季恒惦記着謝桢一路上照看自己,覺得欠下了人情,眼下算是尋了機會可以回報,每逢飯點就跑去後廚拎着食盒往謝桢房裏跑,他的基本功很好,轉眼的功夫就能從後廚一溜煙的跑到謝桢的房裏,食盒裏湯湯水水一滴不灑,飯菜也都是剛出鍋的熱度。

樂于獻殷勤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抱有目的暗藏心思,一種是天性使然待人和善,謝桢相信季恒是後者,十七歲的少年心思單純,整日都樂呵呵的拎着食盒往他房裏跑,有時候跑急了還能被門坎絆一跤,摔下去的時候連臉都不護,而是雙手舉高食盒生怕把他的飯給灑了。

謝桢總歸是心情不好,而季恒身上透着一股子天真可愛的勁,他就全當少年是一只可以拿來解悶的小奶狗,偶爾還會聽他講些傻裏傻氣的雜事,季恒是個很有家教的人,雖然活潑鬧騰,但在他面前板正的很規矩,開口必恭恭敬敬的稱他先生,有禮數懂避嫌,一雙眼睛從不往他桌上的紙張書卷上看。

謝桢的小書房素雅精致,莫說現在是葉雲景當權,就是當年颠沛流離時葉雲景在銀子開銷上也從未讓他受過半分委屈,小到筆墨紙硯,大到床櫃屋子,瞿塘峽這邊所有的布置都是葉雲景命親随做得,看起來低調素淨,但卻都是實打實的好東西。

季恒快步穿過廊下磚石鋪成的路面,謝桢所在的小院子頗為清淨,他邁腿越過門坎就下意識的放輕了腳步,書房的窗戶未關,他下意識握緊了食盒的橫欄,面上多了兩分自己都不曾注意的傻笑。

墨衫男人長發披散,略顯蒼白的側臉俊秀之極,謝桢有一雙極為好看的眼睛,鳳眸含光,藏匿星辰,季恒騰出一只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又再三理過領口才輕叩門扉等謝桢開口讓他進屋。

半月前他在喧鬧揚州城裏驚鴻一瞥,謝桢那個斯文瘦削的身影就再也沒能從他腦海裏消失掉,後來當他發現那文弱瘦高的先生居然是與他同行之人的時候,他興奮坐立難安,摟着自己的愛駒絮絮叨叨了大半個時辰,惹得那生性溫潤的裏飛沙都忍無可忍的撅了他一蹄子。

季恒初入江湖,沒見過世面,但他篤定謝桢應當就是這世上最好的那個人了,他聽見謝桢停筆起身來給他開門,雕花的木門向內被一雙修長勻稱的手緩緩拉開,季恒眸色晶亮咧嘴笑開,無論是第幾次看見謝桢,他都難以控制自己加速的心跳。

“先生——先生!我來給你送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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