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

昆侖嚴冬,凜風堡。

鵝毛般的落雪洋洋灑灑飛舞而下,北風在冰谷深澗卷起霜雪一路裹挾直巍峨山巅,狼頭旌旗暗紅肅殺,廊下的冰淩忽得被吹斷了一根,晶瑩剔透的尖銳冰錐應聲而下,穩穩的紮進了正廳門口沒膝的積雪裏。

炭火暖旺,葉雲景一身明黃衣衫,領口半敞斜倚座上,烏發斜挽手捧茶盞,随手披起的一件錦繡蘇緞貴得吓人,自西湖來的劍客有一雙暗紅色的眸子,他鴉睫輕合指尖微擡,衣衫上的銀絲暗紋被火光映出了細碎的流光。

“我帶自己的人去,不動你堡裏的駐軍!”

開口的男人紅衣銀甲,約莫是二十七八的年歲,看上去就是個久征沙場的武人,身形高大,手骨粗糙,即使是半跪于他身前也透着一股子桀骜不馴的氣場。

“譚将軍啊——我都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的人,不也是我惡人谷的人嗎?”

葉雲景有一雙承自他娘親的桃花眼,他稍一歪頭放下手中茶盞頗為無奈的開口,含了笑的眼底看似一片赤誠,“更何況惡戰在即,一兵一卒我都不想丢。”

他雖生在南方卻并不怕冷,炭火噼裏啪啦的響着,葉雲景把夏裝的領口敞了又敞,袒露出來的皮肉雪白無暇,他看上去就是個錦衣玉食供養出來的公子哥,纖纖十指比姑娘家還要好看,然而廳中在座的所有勢力主,有一個算一個,沒人能從他手底扛過五十招。

兩日前有個新入谷的純陽弟子從龍門荒漠進昆侖,是跟着一批要回來述職調動的人員一起來的,可過了長樂坊之後就音訊全無,前去探查的人猜測大概是被東昆侖高地的浩氣盟駐軍當成情報給劫了。

那純陽弟子叫齊湛,是個連階職都沒領到的新人,譚征得了消息就要騎馬出堡,正是戰時戒備,凜風堡內不得随意進出,葉雲景的人便先動武将他攔下再客客氣氣的請他來正廳。

齊湛只是個沒名沒姓的卒子而已,過段時間風雪一停就有惡戰要打,先不論譚征貿然去救會帶出多少不必要的傷亡,單是有一個精銳被俘住勸降,整個凜風堡失守的風險便多一分,葉雲景在惡人谷中的威名難以撼動,但凡他不點頭的事情,沒人敢贊同。

“那我就自己去救,不用你一兵一卒——”

“譚将軍,你也是我惡人谷的人啊。”

今年新下來的龍井只剩最後一盒,葉雲景擡手給自己沏了第二碗,慢條斯理的端盞吹了兩下,袅袅茶香慢悠悠的在廳中沁開,他眉眼染笑唇角微揚,額前散落的碎發遮去眼前,掩住了偷瞄了一眼屏風的動作。

“葉雲景!齊湛他與你無冤無仇,你怎能——”譚征再沒有心計也能看出葉雲景是故意為之,他驟然起身雙拳緊握,低啞之極的聲線透着森然殺意,連同一雙眸子都滿是血絲,全無平日裏的穩重模樣。

齊湛是他傾慕之人,也是為他才進了惡人谷這般地界,譚征幾近咬牙切齒的上前半步去扯了葉雲景的衣領,細皮嫩肉的黃衣劍客被他硬生生從椅子裏扯起,精致茶盞被袖口帶去地上碎裂開來,四濺的茶水濺去炭盆之中,頃刻間就化成了缥缈水汽。

“他是與齊湛無仇,不過……我有。”

墨色衣衫的男子面上遮了半個鬼面,他款款自屏風後顯出大半身形,窄腰瘦高,白玉似的指節輕撫銀質的面具邊緣,長發垂過腰身直至臀下,僅從嘴唇和下巴就能判斷出他絕對是個很好看的人,他倚着屏風淺笑出聲,淺緋色的薄唇輕描淡寫似的開合幾下,清冷寡淡的聲線與譚征記憶裏的截然不同。

葉雲景嫌惡似的掰開頸上的手指又讓侍從給他送個擦手的帕子過來,他擦淨雙手才去打開椅邊放置已久的木盒,雪狐的披風用最好的熏香仔細打理過,他拿起白裘走到墨衫男子的身邊小心替他披上。

他比那墨衫萬花要高,所以需要低頭替他理好白裘的領子,葉雲景做得很小心也很細致,完全看不出是個總領惡人谷兵權的極道魔尊。

譚征僵在原地半句字詞都說不出口,他死死盯着萬花手指上的那枚草戒,野草編成的東西不知放了多少年,如今幹黃毛躁的不成樣子,襯在那麽漂亮的一雙手上,當真是紮眼之極。

葉雲景的親衛們早已恭恭敬敬的俯首行禮,左右的其他人都開始坐不住椅子,紛紛遲疑着要不要跟着起身,葉雲景不是自己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傳聞都說他有個能通天地算五行的幕僚先生。

有人說那是他的眷侶情人,也有人說那人是教他陰詭權謀的師父,然而無論哪種說法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葉雲景視那人珍貴如命,從始至終都只讓他在幕後,哪怕是再險峻艱難的局勢,他也從未讓那人走到人前招惹風波。

曾有人一心想要探個究竟找出他這個軟肋命門,結果被葉雲景親手砍去手腳扔進了獸王苑的獅籠裏,自那以後再也沒人敢去琢磨葉雲景背後的人到底是誰。

草戒被男子取下随手一抛,穩穩當當的落進譚征眼前火苗正旺的火盆,同茶水差不多,幹巴巴的枯草很快就消失殆盡,連灰燼都沒留下多少。

謝桢摘去許久未帶的鬼面露出真容,映着火光的鳳眸流轉出道不盡的光彩,他是極為俊秀出挑的長相,常年擋在額前碎發和額飾盡數摘去,只一發扣攏起左邊長發別去耳後,右耳則綴了一顆瑩白東珠,垂下些許淡紫流蘇散落肩際。

“愣着幹什麽,還不請譚将軍去休息?天寒地凍,葉統領體恤下屬,譚将軍便去休養一個月,省得勞心勞神。”

謝桢原本的聲線其實要更溫柔一點,他畏寒懼冷,一到昆侖必染風寒,嗓子一疼便降了音調,寥寥數語是他同譚征最後的牽扯,他指抵唇畔噙了一抹溫和之極的笑意,鳳眸一眨一合似是将江南的萬頃春色都帶進了這片塞北苦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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