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舉案
嬴妲被鄢楚楚引入後廚,煙綠做好了早點,囑咐下人為公子送去,三女在庖廚中用膳,煙綠做的粥濃淡相宜,嬴妲許久沒有嘗到如此好的手藝了,皇宮的禦廚也不過如此。
用完早膳,鄢楚楚帶嬴妲到石臺,光滑的大理石砌成的半圓的臺,被打理得光可鑒人,其上摞着一疊疊果脯、蔬菜,色澤各異。鄢楚楚為嬴妲解釋:“廿一那日,你要在這邊料理,我已命人額外請了十名婢女過來,她們都會聽你調度指揮,不過要注意些,公子有些東西是不能碰的。入秋之際,也沒甚麽瓜果好用,所以準備了這些果脯,公子最愛是——”
話不待說完,嬴妲已經拾起了一疊桃肉脯。
鄢楚楚訝然見她拿到近處來。
“你知道?”
嬴妲垂下了臉頰。
她當然知道。
“看來軟軟姑娘記性不錯,這又是誰無意之中說給你聽的。”
嬴妲汗顏,除了父皇,與大皇兄之外,只有蕭弋舟的一些事她還能憶起。但她覺得鄢楚楚的口吻頗為怪異,說不上來為何,好像在取笑她口是心非似的。
嬴妲的臉頰便悄無聲息地紅了。
“也就、知道這點而已。”
鄢楚楚露出信任的神情,看得嬴妲更赧然,她心中有了答案,便不再說這個,幫嬴妲一心了解起來,貴族宴飨,菜色應該有多少,葷多少,素多少,這些都是有講究的。
但嬴妲畢竟是皇族出身,這些禮節大同小異,她能舉一反三,基本上講上一遍便記住了,煙綠甚至提醒:“是否要用紙筆記錄下來,畢竟還有五日。”
鄢楚楚以為可行,但嬴妲卻細聲道:“我記住了。”
煙綠疑惑地垂下頭,收撿着手中的碗筷,心下卻不由多了分思量。
嬴妲說話輕聲細語的,也不反抗公子和她們的安排,讓暖床,讓主持筵席,讓她做甚麽,她都乖馴地照做無誤,實在不似傳聞中那位的性格,連鄢楚楚都覺得有些怪異了。
“公子給了一盒藥膏,等會兒到房裏來,我為你上藥,臉頰上的傷,不能再拖了。”
嬴妲下意識捂住右頰,猙獰斑斑的傷口,蜿蜒盤踞于上,火燒的痕跡直沒入右邊鬓角,摸起來凹凸不平,她知曉自己這傷痕的醜陋,臉色落寞地沉寂了下去。
随鄢楚楚回房後,嬴妲才發覺,原來除了她,早來的四位美婢,都是有自己廂房暫住的,她好奇地打量了下四周,鄢楚楚便掩唇一笑,“我也不知,是笑公子,還是笑你啊,你的住處就是公子寝房,比咱們這可寬敞多了。”
嬴妲臉頰一紅,驀地曼聲道:“可畢竟是兩人。”
鄢楚楚笑了,将她推在鏡臺前,讓她坐下,嬴妲側過頭,不肯看銅鏡,鄢楚楚察覺到了,信手将銅鏡往下一撥,鏡面便耷拉下來,她心細如發,讓嬴妲微露歉然。
鄢楚楚伸手挑開白玉瓶,裏頭的藥膏是糊狀的,要以細竹簽挑出,置于掌心揉搓幾下,鄢楚楚的手掌纖細溫軟,藥膏卻是冰涼的,敷在臉頰上是兩種感受。
仿佛有一片半涼的火,澆在右臉上,輕盈柔順,如絲一般滑膩,能将臉頰上的凹痕撫平。
“這藥膏是蘇先生配的,公子一大早特地到城外取來的。”鄢楚楚見嬴妲不解,齒頰粲然一笑,“蘇先生是個神秘的江湖客,醫術超凡入聖,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不過與咱們公子說是世交,趕巧他游歷到此罷了。”
嬴妲道:“還有一位東方先生。”
鄢楚楚又是微笑,“東方先生是世子帳下謀士,常年随世子從戰的,他會堪輿之術,神機妙算,是世子麾下第一參謀。不過他只跟随世子,行走在前院,或不露面,所以你今日不曾見着他。”
說罷鄢楚楚還不忘了取笑一句:“他能掐會算,還能算姻緣,他說我啊,二十五歲前必能尋覓到真命天子。”
嬴妲聽得一奇,“冒昧地問,楚楚姐姐今年……”
“廿三了。”鄢楚楚柔軟的手心貼着嬴妲鬓角處,将藥膏一絲一絲地為她抹勻,“比公子還長一歲呢。軟軟這麽問,是也想教他算一算?行,我等會兒便同東方先生說去。”
說着藥膏已經塗抹勻了,雖不能立即見效,這乳白晶瑩的藥膏一經敷上,便立時為嬴妲的臉蛋添了一層如薄紗質般的物事,添了一分朦胧,使得原本暗紅糜爛的傷口奇異地褪了幾分色。
“蘇先生叮囑過,有這傷疤在,近來,無論何種水粉都不得輕易使用。”
鄢楚楚将她耳畔的發絲攏到耳後,莞爾道:“但我多慮了,軟軟姑娘膚白如玉,不用眉黛胭脂,也美得令人心馳魂宕。”
嬴妲的臉蛋已紅得如霞,她微垂眼睫下來。
半晌之後,她小聲道:“楚楚姐姐,你別笑話我,別、別找東方先生。”
她腼腆成這樣,鄢楚楚都好奇,如果她所料不錯的話,就更奇怪,堂堂一國公主,怎會內斂怕羞到這地步的?
上藥之後已到晌午時分,昨夜裏起的疾風,散了幹淨,滿園落葉,幹紅鋪于軟泥路面,陽光如金黃的細塵揚下,勾動起一庭秋色,茂林修竹參差而列,俨然如畫。
嬴妲捧着午膳回寝房,寬敞的空間,置得下數方大桌,蕭弋舟撐肘側坐于髹紅案後,修長的手,籠着一冊竹簡,呈半開狀,他已不是晨間所見時的裝束,回房之後又換了身茶白蘭紋圓領長衫,長劍置于桌上,嬴妲初入門時,他下意識便按住了劍柄。
帶着點漠然的目光從竹簡之後露出來,幾乎吓了嬴妲一跳,她膽顫地将手裏的飯菜捧給他看,蕭弋舟才松了手中之劍,神情幽暗地收回目光。
“過來。”
嬴妲才稍稍松了口氣,因為案幾較矮,嬴妲走過去,便發覺只能跪着呈上來,方才能顯出幾分恭敬,寄人籬下,嬴妲膝下也沒有黃金,跪也就跪了,她不在意這個,不必蕭弋舟吩咐,甚至不必一個眼神示意,嬴妲便跪坐而下,将飯菜要擱在桌上。
蕭弋舟嗓音低沉:“拿起來。”
嬴妲一聽,便心又懸了起來,忙依言将紅木盤端起,左右不是,進退不是,尴尬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誰料退了一小步又讓蕭弋舟不滿了,他蹙眉,放下竹簡,“端起來。”
嬴妲也猜不透蕭弋舟心思,慢慢地将手往高舉了點兒。
“再高。”
嬴妲又照做。
“對主人的恭敬,要我一點點教你麽?再高。”
這下嬴妲已經将木盤舉至眉骨之處,蕭弋舟看了眼,信手從嬴妲端來的紅木盤上取了酒盞與一套杯。
“可以端走了。”
嬴妲愣了下,見他已自己斟酒,沒忍住:“空腹飲酒傷……”
蕭弋舟擡起頭,目光盯着她眯了眯眼,嬴妲被看得不敢有二話,收拾好了東西,朝蕭弋舟颔首,“是。”
嬴妲再度走出去時,似乎帶走了滿屋燦爛的光線,房內似乎驟然黯淡下來,清酒入喉。
他蹙了蹙眉。
空腹飲酒傷……傷什麽?傷神還是傷身?
他為她自傷過多少次,她理會過?
蕭弋舟冷然地想,胸膛之處忽騰起一股郁氣,他長身而起,持劍走出了寝房。
四進的院落,從後院走到前堂時,廳內東方先生與蕭煜已在等候,兩名裨将也如山雨欲來般,憂心忡忡沉着臉色。
蕭弋舟已察覺到他們神色肅穆,知曉或是軍情又有變故,蕭煜先道:“侯爺的病又重了,卧病在榻已逾一旬,夫人傳世子回西綏,平昌畢竟已陷于人手,陳湛不是善類,久留無益。”
卞朝末年,皇帝無道,民間義軍揭竿而起,如風起雲卷,登高一呼百人相從,這才僅僅只用了不到三年時間,便占據了卞朝大半江山。陳湛此人是有野心的,但虧也就虧在這裏,他的野心還不足以大到囊括八荒,包舉宇內的地步,在平昌得手之後,便占山為王,擁兵自固,稱帝立朝了。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半月功夫,陳湛急于求成之心昭然天下。
可這天下軍閥林立,不單西綏而已,夏侯孝與林平伯之流,都足夠讓陳湛頭疼了。所以陳湛此時對蕭弋舟,是合是打,其勢還不甚明朗。
蕭弋舟道:“來時容易,去時,就難了。”
蕭煜望向兩名裨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再轉向東方先生。
東方先生撫了撫須,“世子考慮極是。陳湛縱然鼠輩,但也知道決不能縱虎歸山的道理。”
四人皆蹙眉,想到的都是,倘若不是急于南下,尋找公主,一貫穩重的世子怎麽可能讓自己陷入只有三成勝算的險境之中?
不過想歸想,誰也不曾從心底裏冒出來一絲對世子的埋怨。
東方先生觀世子眼色,猜到世子孤傲自負,必不能依照夫人之言,此時便回西綏。
從世子離家出走開始,蕭侯已大病過三,小病十七,最誇張的一回,是對外宣稱侯爺連棺材都給自己備好了,就差兩只腿邁進去。
但世子從沒動容過,不論蕭侯“被薨逝”多少回,世子也從來不曾說過一句回西綏看一眼。
蕭弋舟按下了劍柄,“陳湛的心思,過了廿一自見分曉。”他側過身,“林平伯舉事了麽?”
這個人是嚷得最兇要搶奪公主的,林家野心不遜于陳湛,或許會快夏侯孝一步舉旗北上。
東方先生道:“不曾。”
其他人只是嘴上說說,只有世子一人,是真正把公主放在心上,唯恐晚來一步她遭遇不測,那一晚皇宮失火時,世子聞訊,七尺男兒險如山崩。
除了一個蕭弋舟,誰會為了不再是公主的嬴妲,冒生命之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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