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傳書
懿旨宣嬴妲入宮,幸榮這種人一貫在權貴跟前哈腰稽首,見誰都堆着一臉褶子強迫擠出幾分慈悲笑來,但宣旨卻毫不含糊,見幾姑娘面面相觑,不拿主意,幸榮的口氣又沉下來了,“我奉懿旨而來,請一個骁騎将軍婢女入宮,竟也是如此難事?”
宣一個婢女不難,這偏偏是嬴妲。
鄢楚楚只是後院婢女,召喚不動濮陽達的人手,危難之際,只好頻頻以眼色朝濮陽達示意。
而持劍叉腰,立于門框內、回廊下的濮陽達,竟無動于衷。
鄢楚楚睖睜了,難道濮陽達不知道軟軟對世子的重要?若是她在宮中有何不測,世子回來如何交代!
這時,幸榮也下意識去瞅被嬴妲和鄢楚楚視為保命真神的濮陽達,這人幸榮有所耳聞,是蕭弋舟手下武藝最高強的心腹大将,恪盡忠義,十戰十勝,他若率兵堵截起來,情勢或有不妙。
但濮陽達也至始至終冷着雙眼,冷靜旁觀,絕無絲毫要為後院女人伸張正義之意。
幸榮朝嬴妲恭恭敬敬地一禮,“軟軟姑娘,還是随咱家走一遭吧。”
嬴妲咬唇,将鄢楚楚要擡起的手臂按下去,沖她微微搖頭,她的聲音細細的:“不可硬碰。”這時節在蕭弋舟的護衛隊之外,還有陳湛派來的裏三層外三層的駐軍,倘使此時起沖突,情勢對蕭弋舟,對她都很不利。
鄢楚楚只得放開手,嬴妲朝她彎腰一福,便轉身随幸榮去了。
幸榮接到人,臉色更緩,彎腰真情實意地對裏院衆人告了退。
随着幸榮帶來的人退了出去,鄢楚楚疾步走上臺階,陰着臉質問濮陽達:“世子有命,你為何不出手?”
濮陽達行禮,淡淡地道:“世子只有命,如有傷及院中之人時,必要拔劍相護。如今不過是皇後宣懿旨,請軟軟姑娘入宮吃口茶罷了,對她區區女奴而言,此乃莫大之幸事,故不必攔。”
這話旁人說也就罷了,濮陽達最是急脾氣火躁性子一個人,鄢楚楚豈能相信,怒火上來直視着濮陽達道:“沒骨氣的孬種!你以為,軟軟入宮真是吃什麽茶!你就是畏了!不敢與陳湛的人交手罷了!”
濮陽達勃然色變:“我從軍打仗時,面臨十倍的敵人都何曾退縮過,用你一個女流之輩在我跟我揚武耀威!我豈會畏了陳湛!可為一個買回來女奴,與金吾衛大操幹戈,反目成仇,便讓世子心血潰于一旦,讓他在秋祭獵場上,帶着二十個人與陳湛數千人拼殺?至少此時,不行!”
濮陽達口口聲聲為世子,鄢楚楚揪不出他錯,只道:“你以為,這是在世子跟前立功麽?若軟軟出事,他第一個斬你!”
眼見兩人便要打起來,蔚雲忙上前拽住她手臂,“楚楚姐,好了好了,當務之急咱們想法給世子傳信過去。”
誰也指望不上濮陽達。
鄢楚楚心下同意,濮陽達忽然伸臂阻攔住她們去路,“不可。”
鄢楚楚怒火更熾,“你憑什麽攔我!”
濮陽達道:“婦人豈可幹預前院之事,你們還是老實在屋裏待着繡花生火。”
鄢楚楚冷冷一笑,“如此看不起婦人,難怪你視妻女無物,害她們橫死!”
駁得濮陽達面色僵住,臉色又青轉白,正欲發作火氣時,鄢楚楚将蔚雲的手腕一扯,倆姑娘閃身入了後院,去尋信鴿。
“我從沒見過濮陽達這般不通情理的男人!”
“楚楚姐消氣,還好公子為咱們專門留了信鴿的,恐也是擔憂濮陽将軍心生不滿,刻意鬧出事端來。他那個牛脾氣,你也不是不曉。”
蔚雲與鄢楚楚穿過缦回檐廊,帶露的藤蔓沾濕倆人裙裾,鄢楚楚聞言頓住,蹙眉道:“濮陽達知曉軟軟就是公主……他一直對公子從塞北趕來營救公主不滿來着,我瞧他就是公報私仇!算了不說了,把鴿子放出來。”
嬴妲入宮之後,被軟轎拐到北門樓,才下轎子,沒來得及打量火災後頹圮蕭條、熟悉的宮闱,便有四五名婢婦一擁而上,她們七手八腳地摁住嬴妲,将她眼睛蒙上,嘴裏塞入布條。
嬴妲張口“嗚嗚”一聲,才說出“皇後”二字,瞬間後腦一痛,軟軟地倒了下來。
東宮裏探出一只腦袋,陳祺左右一瞟,見無風聲,小太監在拱門外朝他招手,示意萬事俱備,陳祺笑起來,便直起身,将衣襟袖口一吐,大搖大擺地走過門去。
未曾想于宮牆下甬道中便轉角撞上一人,儀仗銮駕,皆奢華尊貴無比,陳祺手足俱僵,猛一擡頭,只見母後正立在跟前,未及分辨,便揚手“啪”地一記耳光打了下來!
“豎子糊塗!”
陳祺一耳光挨得眼冒金星,委屈起來,捂着臉哀哀叫道:“母後為何掌掴兒臣?”
“你裝糊塗?”皇後出身商賈世家,只念過幾年私塾,但也曉得輕重利害之道,登時學起民間婦人一道來,一手揪住了陳祺耳朵,喝罵道:“我幾時下了懿旨,請蕭弋舟的人進宮喝茶?我沒事得罪姓蕭的作甚!若不是你見色起意,調戲不成,偷走我的懿旨私加鳳印,這事都還有得挽回!”
陳祺做的一切全沒瞞過母親,只好對方才望風此時藏頭縮尾的小太監瞪了一眼——狗奴才,果真是你出賣我。
皇後對唯一的兒子溺愛驕縱過了,如今教訓,也晚了,她松開手,觑着陳祺道:“你父尚且要敬蕭泊三分,請他觀秋祭禮,逆子爾敢!”
陳祺捂着臉揉着耳朵,憋悶道:“母後,事已至此,已無回頭路了,您成全了兒子這一回不成麽?”
皇後揮袖,“不成!你闖下禍患來,倘若惹了那西綏世子,教你父皇給你擦屁……善後不成?從小你就這副德行!這一回,斷不能讓你一時兒戲,壞了你父皇江山。莫怪母後這回待你心狠,我已命人去放了那女奴,将她暗中遣送到秋祭軍營,當送蕭弋舟一個禮物,将此事,便揭過去。”
倘若沒有前不久,官海潮以美人換取那醜奴之事,皇後還未必肯為了一個沒名沒姓的奴隸出手,但既然是蕭弋舟看重的,便不能輕易教兒子得逞了去。
陳祺捂着臉,大氣不敢喘一個,更不敢說上一句忤逆之語,唯恐母親更怒,日後連鳳宮裏的女婢也不給他玩了。
“母後教訓,兒臣謹記了。”
“記得才是,以後莫惹那蕭弋舟,他在塞北以五千軍力斬殺了敵軍一萬有餘,是西綏軍神,你父親這幾年橫掃中原,那也只是中原罷了,可從沒得罪過蕭家。”
皇後說着,食指往陳祺額頭上一點,陳祺順從地後仰了下,心裏卻依舊難受,郁郁不平。
鴿子飛入秋祭獵場外圍軍帳,蕭煜親自取了,走入白帳,呈給蕭弋舟。
擁着雪羽大氅的男人信手放下簡牍,接了過來,将卷成筒的信紙拆開,登時面色陰沉,将信紙揉在掌心拍于案上。
蕭煜見世子動怒,心知不是好事,問道:“世子,可是驿館那頭出事了?”
“好一個濮陽達。”
蕭弋舟嗤笑道:“敢對我陽奉陰違。”
蕭煜不敢撿起信紙偷瞧那上頭寫了些什麽,但能讓世子動怒,想必是濮陽将軍自作主張了,蕭弋舟将信紙扔給他,蕭煜臉色不愉地看完,将信紙扔在火燭上燒了。
濮陽達素來不喜公主,可惜世子不聽他所謂逆耳忠言,在即将對胡人大勝之際,撤兵回轉,一路南下。
後來世子更是,為了公主深陷險境,被陳湛安了一個骁騎将軍名頭,走也走不得,成為卞朝舊部、天下英豪恨不得以口唾其面之人,濮陽達心高氣傲,便越俎代庖,替世子代為決定了這借刀殺人一事。
世子留濮陽達看護院內人,不知是出于什麽考量,蕭煜默默一聲嘆。
周清從外頭掀簾入裏,“世子,濮陽達來了。”
倏地,蕭弋舟長身而起,攜劍疾步朝帳外走去。
晚一步,嬴妲會危險一分。
他無意此時處置濮陽達,未曾想他已主動撞上來了,帳外便撲通一聲跪倒在蕭弋舟跟前。
“世子恕罪。”
他一頭磕下來,直欲将泥沙地砸出窩來。
蕭弋舟冷言側目,劍鋒出鞘,便架在他脖頸上,濮陽達吃了一驚,雖想到世子會為了那公主降罪于自己,但卻沒想到,世子竟會一劍抵住自己咽喉!
“濮陽達,不悔。”
他硬氣得很,堅持不認錯。
蕭弋舟冷冷道:“留着命,待我找到她,必治重罪。”
蕭弋舟提劍而出,才走層層疊疊的白色營帳,蕭煜前往馬廄牽馬,這當這時,一衆人烏泱泱簇擁着陳湛跑來,“蕭世子,此事,事有誤會。”
陳湛也是才從宮中接到傳信,知曉那逆子所作所為,怒不能遏,幸而他還有一名賢德的皇後,将一場幹戈化解于無形,趁蕭弋舟蹙眉按劍之際,陳湛已奔至面前,“蕭世子,事有誤會。此時,皇後已命人将那位軟軟姑娘梳妝打扮妥帖,正送往軍營來,世子如稍待片刻,必能等到。”
蕭弋舟淡淡一笑,“不了,我親自去迎她才合适,勞煩皇後的人将她送回驿館,我見着人才能安心。”
陳湛一怔。
他也是萬萬沒想到,蕭弋舟能對一個女奴,說出“安心”二字,都是刀口舔血,滾過火海之人,求一安心何其難得。陳湛知道這分量不低,忙不疊道:“也好,朕即刻命人下令,世子回驿舍之時,必能見着她了。”
“賤婢而已,宮中绫羅,她穿不慣,請皇後日後不必費心了。”
蕭弋舟已翻身上馬,冷峻的面容比方才雖輕松了些,眉宇卻仍不見松。
陳湛也笑,“甚是。甚是。”衆人見皇帝對蕭弋舟如此敬重,也是大氣不敢喘一聲,暗道太子頑劣必要嚴懲不貸才是,否則才安定下來的江山,恐将又禍起蕭牆。
蕭弋舟率西綏衆部撥轉馬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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