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高中

沈知洲趴在後座上迷迷糊糊的就睡了過去, 直到被周圍的吵鬧聲的吵醒,他才不情不願的從後座爬了下來。

“來就來了,還帶那麽多東西幹嘛。”外婆一邊把車裏的東西往家裏搬,一邊把一瓶花生牛奶塞給沈知洲。

沈知洲皺了皺眉,沒說什麽。

鄒意不動聲色的拿過沈知洲手中的牛奶,轉手遞給了剛跑過來的一個小孩兒。

沈知洲不吃花生,連帶着花生口味的東西也接受不了, 這點是跟鄒意一樣的。但外婆家只買花生牛奶,外婆也從來不覺得有人可以不喜歡喝花生牛奶。只說是沈知洲過慣了好日子,喝不得這便宜的花生牛奶。但每次見着沈知洲, 還是總往他手裏塞花生牛奶。

飯吃過之後,沈放和鄒意就帶着外婆去鎮上買新洗衣機。沈知洲不想去,就窩在沙發上發呆。過了很久,他才把手機開機, 他掃了一眼聊天記錄,楊清澤并沒有回他。他跟表舅說了一聲, 就把他的山地車騎了出去。起初是漫無目的只往前走,漸漸的腳就不受控制的蹬着車轉彎直走又轉彎的。

也不知騎了多久,他才在一處水庫前停下。南方的冬天沒有很明顯的界限分明,水庫四周依舊是綠植橫生。有三三兩兩的人圍在水庫周圍釣魚, 這種天氣其實很難釣上魚。但也有不少愛好者就愛在這樣陽光明媚的冬日午後釣那些懶洋洋的魚,也許是等願意上鈎的傻魚。

沈知洲找了棵樹靠着坐下,外套被他壓在屁.股下墊着。他以前很喜歡這裏,只是那時候他不會騎車, 就和他表姐沿着山路一步一步爬上來。幾乎是每個周末他都和他表姐在這個水庫度過,他在周圍或玩石子或寫作業,他的表姐則背了些糕點零食來賣。

沈知洲舅舅家條件其實并不差,卻把女兒養的跟舊時代外村娶來的童養媳一樣。平時在家裏做飯洗衣服就算了,就連周末也要讓她到這種地方來賺錢。

沈知洲印象裏他那個舅媽對他并不差,但他對她卻是有種說不清的厭惡。也許來自他的表姐又也許是別的什麽很市儈的東西,他也不是很說得清楚。

真正要說起來,其實他也沒資格做些什麽。他想過無數種報複的方法,他甚至曾經站在了警察局門口。可事事總總繞來繞去又算來算去,這些人并不欠他什麽。看在他爸媽的面子上,其實很大程度上他們對他都是不錯的。除了那件事,除了那一個星期,他們沒有對不起他。

一陣風吹過,樹上的枝條呀呀作響。盡管選了個陽光能照到身上的角度,沈知洲還是被風掃的抱緊了手臂。明明是很自由的時刻,雖然有點冷但也絕對稱得上溫柔的風。可他确确實實感覺到身上的涼意刻進了骨髓裏,逼得人十分難受。

沈知洲看了看周圍的山峰,最後眼睛在群山之間尋覓着山腳的各條線路。心裏默默想着路那頭有沒有路?有又會是怎麽樣的路?

其實很多他都親眼去看過,他也清楚的記得是沒有路的。群山後面還是山,再往下走就是外婆家所在的村子。沈知洲忍不住在心裏嘆息似的想:“為什麽這群山後面不是別的路呢?那麽多條大路小路加起來竟然全是去村子的路。”

遠處傳來了嬉笑聲,沈知洲轉了個方向。看着兩小孩拿着燒烤串互相追着跑,在他們的旁邊站着幾個忙碌的大人。他們在水庫邊上架起了個燒烤架,架子上擺滿了各種食物。而就在他們的身後,立着一個一人多高的宣傳牌:“禁止釣魚,禁止燒烤,違者罰款50到1000不等。”

沈知洲盯着宣傳牌笑了笑,突然有種生生的無力感。他心裏默默念了句:“禁止重男輕女,禁止未成年定親,違者罰款50到100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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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想他又覺得好笑,他透過宣傳牌後面的水波裏好像看了他表姐的臉。零零碎碎的事情像是被強行拖出來一般呈現在眼前。他依舊記得那是好幾年前的一天,黃歷上說宜嫁娶忌會親友。卻偏偏就在那天,外婆的遠房親戚給表姐說了門親事,幾家人相約在這個小村子裏吃吃喝喝扯兒女終生大事。

他那時候年紀小,又因為跟表姐關系好,趁着拿瓜果的空隙扒在床後聽了好幾個小時。很多事情沈知洲都記不清了,但他依舊記得舅媽跟人談禮金的表情。他敢打賭,那是他這些年來唯一見到舅媽在說到與表姐有關話題時最開心的時刻。他也記得那個數字,60萬。

沈知洲的表姐是他舅舅舅媽的第一個孩子,按理來說不至于不被父母疼愛。卻偏偏生不逢時攤上了沈知洲舅舅那段時間身體不好,家裏人對這唯一的孩子的期望太高,以致于是生下來是個女孩兒時,大家都有些接受不了。但也僅僅是心理上的接受不了,家裏人一想到這可能是唯一的孩子,多多少少帶着對她父母親的同情對她還是要好一些的。但也沒好過幾年,因為沈知洲的舅媽又有了孩子,這孩子如了全家人的願,是個帶把兒的。家裏人的重心就都在了小孩兒這邊,對沈知洲表姐也越來越不上心。舅媽一開始讓她洗洗尿布掃掃地,漸漸的發現這個女兒任勞任怨做啥都願意之後就開始把家裏的家務都交給她做。稍有不慎,就又打又罵的。

沈知洲寄宿到外婆家那幾年,沒少見他表姐被打罵。一開始他對這個穿的破破爛爛的表姐沒什麽好感,雖然沒有跟着周圍的人欺負她,但也沒怎麽理她。沈知洲真正跟她有交集是因為他表弟。那個全家哦小祖宗在他的床上放了一堆蚯蚓,那畫面沈知洲到現在想起都想吐。

沈知洲受鄒意的影響最深,小到不喜歡吃的食物,大到怕火和惡心會挪動的軟體動物。也正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小毛病,沈放對他這個上輩子的情敵也很寵愛。照沈放的說法就是網上盡是騙人,這跟你媽像成這樣,不打起來就不錯了。

沈知洲從小就跟周圍的小朋友處的好,不管是在哪裏都有一群玩到一起的小夥伴。剛到外婆家的時候,他就抱着鄒意買的一大包奶糖挨個給周圍的小朋友發。看着比年長的或者壯點的,他都會暗搓搓的給兩個糖。總之他把這大腿小腿抱的穩穩的,很快就成了一群孩子中的重點巴結保護對象。也正因為如此,引起了他表弟的不滿,趁他晚上去洗腳的時候在他的床上倒了一大盒蚯蚓。

沈知洲永遠記得自己爬上床時的恐懼感,他也深深記得被他哭喊聲引來的表姐和被他表姐一腳踹下床的表弟。再之後就是聞聲趕來的外婆和舅媽,沈知洲處在自己的驚恐中,眼看着舅媽拽着表姐的頭發把她往床欄上撞。也不知撞了多少下,他才恍然大悟一般回過了神,一下子沖過去撞開了舅媽。

那個夜晚他是跟他表姐一起睡的,在外婆的安撫哄慰聲中,他第一次喊着要給自己爸爸媽媽打電話告狀。

沈知洲暫居在外婆家跟舅舅舅媽家的小孩是不一樣的,這點他一直都知道。除了親不親之外,最大的原因是他是付了錢的。鄒意和沈放出錢給他舅舅家修房子,讓他們照顧沈知洲一段時間。所以不管沈知洲屬不屬于外戚,他們都得把他照顧好。

那一晚,沈知洲擋在他表姐面前指着一群大人喊着說:“我要告訴我爸爸,你們騙他錢,你們根本對我不好。”

一群大人瞬間沉默了下來,舅媽更是拿着床邊的衣架又要向着表姐揮過去。沈知洲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對着她就吼:“你以後再打她,我就說你打我。”

那時候,沈知洲也不過二三年級。根本不懂大人之間彎彎繞繞的人情關系,他只是固執的覺得表姐是因為自己而被打的。這家裏只有表姐和表弟,表弟是個壞的,自己就跟表姐玩。

跟沈知洲玩的表姐确實少被打了,但罵還是不少的。沈知洲甚至聽到他舅媽罵他表姐雜種、野狗這類的,多難聽的他舅媽都罵的出口,從不把她當作自己孩子。

那時候的沈知洲還太小,只會在跟沈放和鄒意打電話時充滿求知欲的問雜種和野狗是什麽意思。驚得舅媽一個重心不穩摔在了地上,外婆趕緊則去搶過他手中的電話。

在那之後,沈知洲跟鄒意每周通話的時間,他表姐總能陪在旁邊。當然連帶着的還有他舅媽的臉色也會好很多,不管是對誰。

沈知洲一直覺得她表姐不是他舅媽親生的,跟他表姐關系越來越好之後,也沒忍心告訴她。那時候他八歲,他表姐十四歲。

直到後來,那個人憑空出現在了這個村子裏。他表姐開始頻繁向他借零花錢,也開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沈知洲才發現他表姐真是他舅媽親生的。他表姐自己跟他說的,她說只不過不是他舅舅親生的。

沈知洲那時候不明白這個親生不親生的意思,只知道對她不好的就不是親生的。直到很多年以後,他坦然跟鄒意和沈放提起在外婆家這段日子時,才恍然明白原來是這個意思。

說起來有點搞笑,他舅媽結婚之後就被外婆逼得急。無奈之下自己去醫院做了檢查,發現自己沒問題,又不敢讓他舅舅去做檢查。一時鬼迷心竅,就找了別人想瞞天過海。她篤定了他舅舅是不會去醫院檢查的,他外婆這關就一定不會把原因歸咎于他。剛開始那幾年,帶着他表姐也就勉勉強強過了。誰知道後來會又有孩子,這一切時刻提醒着她曾經做過多肮髒不堪的事。她心裏接近扭曲的想着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這個女兒,不能再讓她呆在家裏。所以也不知用了什麽辦法,硬是跟隔很遠的遠親家親戚定了親。

沈知洲表姐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個事情,是在她媽和她外婆的對話中偷聽到的。所以她從來不吵不鬧,就怕那一天她媽媽真不要她了。她這些年來唯一做出格的也就兩件事,一件是為了沈知洲打了親弟弟。另一件就是跟着一個許了她錦色後半生的人逃離家鄉,從此不知所蹤。後面一件事她後不後悔沈知洲不知道,但前面一件事她說她不後悔,她還跟沈知洲說再見和謝謝。離去很遠之後,她又繞回來說對不起。

沈知洲不知道她表姐跟誰走了,她沒有給他任何的提示。唯一給他的是一個銀行卡號,他答應她會給自己爺爺奶奶打電話借錢給她。

那個電話最終沒有打出去,那天村子的人全聚在了他外婆家。他像是個死刑犯一樣被他們裏三圈外三圈的圍在一起審問,他什麽也沒說,哪怕是一句我真不知道也沒說。他只是在難過自己沒有機會給爺爺奶奶打電話,甚至在一群人的吵鬧聲中他漸漸忘了爺爺奶奶的電話號碼。

沈知洲躺在樹底下睡熟了過去,夢裏他被關在沒有人的屋子裏。周遭黑乎乎的一片,時不時的還有蚯蚓從窗口扔了進來。這個夢和年少時的場景融合在了一起,他分不清真假。只記得在自己餓暈過去之前,還在嘴裏默念着一半的電話號碼開頭幾個數字是:“13777.....”。

“別過來......”小孩子的尖叫聲突然響起來,沈知洲也被驚醒。他揉了揉頭發,身體上傳來的冷意與夢裏一模一樣。遠處還是那兩個小孩子在玩耍,只不過這次是小男孩拿着根綁滿蚯蚓的棍子追着小女孩跑。

他搖了搖頭,又換了個方向,想避開那兩個小孩兒。只擡眼看了遠處一眼,他又閉上了眼睛。過了十幾秒才不确定性的又睜開,落日的陽光掃在他眼睛上,晃的他有點難受。可他卻連眼皮都不願意動一下,就盯着遠處那個人影一步一步走過來。陽光鋪在他身前,他每走一步都像是離身前的光圈更近了一些。直到幾分鐘之後,那人從光圈裏走了出來,直直的站在他面前低聲問他:“我遮住你的陽光了嗎?”

沈知洲搖了搖頭閉緊了雙眼,企圖把被刺眼的陽光逼出來的眼淚裝回去。

“不,它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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