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順意

屈眳大步走進去,他站在門口一會了。只是一直沒有進去而已,楚人不那麽講規矩,外族男女相見也沒甚麽,中原的禮節完全束縛不到他。尤其這女子身份來路不明,不管他做什麽,都不會有人指責他。

至于為什麽頂着餘威還在的太陽在外面站着,屈眳覺得,或許是因為此女對自己有恩,而且兩次救了自己。哪怕是女子,也該以禮相待。

他快步走入庭院裏,吓得一旁走過的侍女慌忙避讓跪下。

一旁窸窣的響動,把半夏的注意力給拉回來。她看到屈眳提着下裾快步而來,驚訝的微微張口。

“你……”話語出口,半夏反應過來自己現在究竟在什麽地方,她屈了屈膝蓋,笨拙的行禮。

她動作比起老妪教她的要不規範很多,但沒辦法,她可不習慣整個人和烏龜似得趴在地上。

十九年,她這雙寶貝膝蓋誰都沒跪過,突然要她給別人下跪。真是怎麽也受不了。

所幸屈眳也不在乎這些,他看她別別扭扭的下拜,伸手就讓她起來。

她的頭發只到肩胛位置,幹脆就披在身後,臉蛋低垂,臉頰旁的頭發垂落下來,把臉給遮了大半。

屈眳看着黑發裏露出的那麽一點肌膚,不由得怔松了一下。貴族女子他見過不少,楚人沒中原那麽多規矩,貴女們也不是一日到晚悶在宮室裏,他因為是武王一系的後裔,自小在渚宮行走,見到不少公女。但平心而論,她比那些自小金貴養着的公女,似乎更出衆。

所以他一直都拿不準她的身份,肌膚如玉,容貌甚美,不管是哪一處,都不是平常貴族家能出來的。但她不會雅言不會楚語,怎麽都叫人摸不清楚頭腦。

她身上謎團諸多,讓他摸不清楚她的底細。

半夏站在那裏好半會,都沒聽到屈眳張口說話,她不由得擡眼起來,屈眳視線觸及那雙清澈的能一眼望到底的眼眸,眼神不由得閃爍了兩下。

“蘇己這段日子如何?還好麽?”為了照顧她,屈眳特意把自己的語速放慢。

半夏聽着,看了他兩眼。屈眳見她和在雲夢澤裏的那幾日一樣,還是不怎麽沒有尊卑的意識。甚至要看他也是大大方方擡起眼睛,不禁有陣無力。

半夏點點頭,“嗯。”

“沒有人趁機對你不敬?”屈眳問。

半夏搖頭。

屈眳仔細打量她,察覺到他的視線,半夏看過來,再次和他的眼睛對上。

“天氣熱了,叫人給你添些羅衣。”屈眳說着,視線在她身上轉過。

她就是套了一套細麻內袍,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深衣,勉強把身形給遮擋了。想起她原先的那一套衣裳,整個肩膀都袒露出來大半,心底頓時湧上一股很奇怪的,之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不由得冷了臉。

“你雖說不需任何物品,但是你到底曾經對我施以援手。總不能真的不給你任何必需之物。”

半夏不知道他怎麽一下就冷了臉,而且話也說的有些冷冰冰,公事公辦的味道。

她也不在意,哦了一聲。

屈眳聽她哦了一聲之後,就又沉默下來,只是那雙眼睛還瞅着別處。

“蘇己還有話和我說麽?”

半夏頓時來了精神,“如果我說的話,吾子會應下麽?”

她慢慢說,話語裏還是有點發音不準,但言語通順,甚至尊稱還用對了。

屈眳面色稍霁,“只要不過分,自然會應允。”

半夏聽他這麽說,來了點精神,她眼裏冒出細碎的光芒,“我想在附近走走。”

她說着,生怕屈眳以為她不講禮貌或者圖謀不軌,“我真的就是走走,在這裏呆着……有點氣悶。”

這個院落其實挺寬敞的,什麽東西都是一應俱全。開頭幾天還好,可是時間一長,就很憋悶。

屈眳聽後,點頭,“好。”

半夏聽他答應的如此痛快,不禁笑了,“謝謝!”

話說出口,她才察覺到有些不對,她這時候應該來說什麽?她看到屈眳滿臉的似笑非笑,向後退了一步,屈膝,“多謝吾子。”

這些都是老妪和其他人教她的,只不過到現在用的還是不熟練。

半夏偷偷擡眼,看到屈眳蹙眉看她。她馬上低頭下來,忍不住吐吐舌頭:好吧,是很不熟練。

屈眳蹙眉,他面目生的英武,加上出身顯赫,自幼高高在上。他無意識的蹙眉,一股壓迫感就從他眉宇間溢出來。

眼前女子可能不知道什麽叫做害怕,他已經有些不悅,她竟然還沒有半分懼怕。

半夏是真不知道要怎麽怕他。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哪怕還是個貴族,但她就是怕不起來。她在心裏醞釀了一下,讓自己露出一點害怕或者說恭順的表情。

屈眳看她眼眸睜大,兩眼裏水光盈盈。

他看着她很努力的要做出害怕的模樣,可是那張面容故作出來的神情,別說騙他,恐怕連騙騙那些奴隸都辦不到。

屈眳略有些頭疼。身世成謎,這性情也與衆不同。

她到底是甚麽人?

屈眳之前就想不明白,到了現在越發迷惑。

半夏有舞蹈底子在,保持一個動作長時間不動,都沒有任何難度。兩人兩兩相望,終于屈眳開口,“蘇己你可知道這幾日可是怎樣的?”

半夏啊了一聲,他這句話說的有些快,有些字句還不等她聽明白意思,就已經從耳邊飛快的略了過去。

屈眳又放緩了語速,重複了一遍。

半夏終于慢吞吞的明了他的意思,她看了看外面的天,“接下來三天應該一直都是晴天。”

這話說的她自己都覺得沒什麽意思,這大夏天裏的,大晴天恐怕最常見不過了。

她送走了屈眳,等到天色稍微晚一些的時候出去走走。原先她還因為這是在別人家裏,不敢四處走動而觸怒這裏的主人,但是現在得了屈眳的話之後,就不一樣了。

屈眳的許可,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關着她的門,也放她出去小小的逍遙自在了。

屈氏的宮邸大的吓人,她走了好會,都沒見到盡頭。而且屋舍也各有不同,靠近宮邸中央的大多精美豪華,就是人行走的路面上,都是鋪着精心篩選出來的貝殼。越到旁邊,就越要簡陋,當然這簡陋只是相對而言。

她聽到有人聲,聽着好奇。不由得過去看看,到一處很寬敞的屋舍外面,屋子裏頭女子聲音款款,她走到窗戶那兒,透過窗棂,看到屋子內之有二三十個女子正在起舞,她自己就是古典舞專業的,看到這個頓時就來了精神。她站在那兒看,裏頭的女子絕大多數都很瘦削,雖然身形纖細,但有些瘦的過分了。

她老師并不贊同舞者過于瘦削,因為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需要一點肉來增加自己的曲線美,瘦骨嶙峋的女人不但不美,反而看起來有幾分猙獰可怖。

而舞蹈是需要美的。

屋子裏頭的那些舞者大多數穿着葛麻衣料,跟着前頭一個年長女子扭動身軀。

她在外頭看這些年輕女子練舞,手腳也有些癢。

那些年輕女子練了好會,終于在女胥的命令下休息一會,原本站着的女子們紛紛松懈下來,其中幾個一轉頭就見到站在窗口的半夏。

半夏見她們看過來,沖她們笑了笑。

她臉上的笑都還沒完全展開呢,那些女子面色古怪,回頭和女胥道,“有個面生的女子。”

女胥調*教完這些舞伎,身體勞累,連口水都還沒來得及喝,又聽舞伎說外頭站着臉生女子。這些日子天氣炎熱,連脾氣都火爆三分。

這個地方是舞伎們練舞的地方,舞伎們地位低下,有時候會被貴人們當做禮物送來送去。甚至舞伎們和宮邸裏頭的哪個武士看對眼了,來上一段都司空見慣。

這裏人來人往是常态,但那都是男人,什麽時候女子也過來湊熱鬧了!

女胥脾氣被這天氣挑出了幾分火大,出來的時候,身上的氣焰都熾漲了三分。以為是哪個新來的不長眼在外頭偷看,女胥就要開口呵斥。

舞伎們地位卑下,但也不是哪個女子都能做的。

“你……”女胥到了外面才來得及從嘴裏說出一個字,看到站在外面的半夏的裝束,頓時就把話給吞到肚子裏。

眼前那個女子身形窈窕,在楚國特有的細長結衣下,越發顯得高挑窈窕,身形極美。不過讓她吃驚的是她所穿用的都是絹羅,內裏也是白紗中單。

所用的衣料代表着人的身份,地位低下的人只配穿葛麻,沒有那個身份,就不能用。象征尊卑的東西,半點都不能跨越。

女胥幾乎是轉眼就收起了自己的怒意,低頭下來,只剩下滿臉的恭敬。

半夏看她變臉變的這麽快,都有些結舌。

“是我打擾你們了嗎?”半夏看了女胥一眼,眼帶歉意。

身後跟着的侍女看不過去,“蘇己不必在意。她們原本就要歇息了。”

女胥兩手插在袖子裏,腰往下又沉了點,“不知吾子前來有何事?”

半夏想起剛才看的,她興致勃勃的走進了幾步,“我剛才看你們跳舞,覺得挺好看的,我可不可以過來和你們一塊?”

半夏說楚語還不是特別熟練,但是女胥費勁的把她的話給聽明白了,頓時女胥就汗如雨下,好似被人丢到了冰窟裏。

屈眳放下手裏的簡牍,持筆要寫幾句時,發現墨碇所剩無幾。吩咐令人拿來新的,家臣進來說了幾句話。

屈眳聽後,神色訝然,“她想去看歌舞?”

“不,聽蘇己之意,似乎……是想要和那些舞伎在一塊。”家臣說這話的時候,吞吞吐吐。

那位蘇己果然是非常人也,喜歡到處走動也沒事,但和舞伎們呆在一塊這就……

屈眳也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她身上的謎團多了去,再多幾個讓人想不明白的,也沒甚麽了。

他把手裏的簡牍往漆案上一放,“她喜歡就讓她去吧。”

家臣領命而去,又被屈眳叫住,“如果她想作甚麽,那就讓她去。”

家臣不明白屈眳話裏的意思,不過還是應聲離開。

走在路上,家臣不由得摸摸腦袋:少主也越來越讓人琢磨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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