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殷瑜入夢
從夢中醒來, 裴質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不自覺地蜷起腿, 想把自己縮小再縮小, 甚至想從這個世界悄無聲息地消失。
“父後。”殷湛突然伸着個小腦袋往他懷裏鑽,“父後,我渴。”
雖然想着機器人不會感受到餓和渴,但每次殷湛撒嬌, 裴質都會把他當成普通的人類孩子,滿足他的需要。這次也是,裴質忍着難受從床上下來,給孩子倒水喝。
這一動彈,心裏裝了孩子, 裴質反而感覺心裏的難受少多了。
他喂殷湛吃了茶,殷湛又吵着要吃八珍湯,還非要吃裴質親自做的。裴質磨不過他,沒法子,準備去給孩子做一碗。
屏風外面,殷瑜聽到兩人對話, 呵斥:“你少折騰你父後, 你若餓了, 朕讓宮人給你做一桌子珍馐美味。”
裴質走到屏風外,疲憊地看了眼殷瑜。後者立刻從龍椅上起身, 走到他跟前, 伸手在他腰後一摟, 他順勢将重量壓到了殷瑜身上,感覺身上輕松許多,連帶着心裏也沒那麽沉重了。
“我也沒事,燒燒飯也好。”
“你看看你的樣子,還說沒事?”殷瑜怒道,“你一點都認不清自己的身份!”
裴質擡眸看他。
殷瑜佯作怒不可遏:“朕娶你入宮,是要你來當皇後,難道是讓你來當廚子的?你若喜歡做飯,那讓廚子洗幹淨等朕臨幸好了!”
“少貧嘴。”這麽一大茬,裴質嘴角都隐隐有了笑意。
殷瑜又抱着裴質說了許多俏皮話,逗得裴質來了精神,這才放裴質往外走。
楚門庭在一旁看着,等裴質走了,他才言道:“臣瞧着皇後主子神色不大對勁。”
“怎麽說?”殷瑜雖然這麽問,但他比誰都清楚裴質的變化。
“以前瞧着皇後主子總是開開心心的,雖然動不動就愛惱怒,可也是上一句吵,下一句笑,整個人生氣蓬勃。可現在臣瞧主子他無精打采的,不,他的眼裏好像都看不到東西了,也只有您和太子能得到他看一眼了。”楚門庭苦笑,裴質根本就沒有看到他也站在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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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殷瑜還想着,等忙過這一陣,就帶着裴質出去走走。這次機會難得,他們再想來江南,還不知道得等多少年後。
但這一地動,哪怕傷亡再少,殷瑜也還有太多事要忙。他幾乎忙的都沒有時間合眼,還要分心照顧裴質,飯也顧不得吃,若不是還記挂着兩個小崽子,他恐怕會忘了自己還是個人。
一開始他還以為,裴質是因為看不清人臉而大受打擊,所以忍着難過,為裴質想盡辦法。他先是鼓勵裴質喝神仙水,見神仙水沒什麽成效,還為裴質四處請名醫。哪怕他自己早就不信有大夫能治這樣的病,可換成裴質病了,他心裏就存了許多期待,期盼着有人能治好裴質的病,讓裴質再變回原來那個動不動就偷吃、不讓偷吃還惱怒的無憂無慮的皇後。
但漸漸地,他發現,事情沒有他想象的那般簡單。
後來沒過幾日他消瘦不少,裴質卻好多了,大部分時間都顯得很有精神,吃的也多,整天待在他身邊也笑嘻嘻的,還想辦法逗他開心。
他以為裴質已經走出打擊的陰影了,繃緊的心弦稍松了些。
直到有一天晌午,他看見剛剛陪他用過午膳的裴質,偷偷摸摸地蹲在牆邊幹嘔。嘔完,鼻尖眼角還紅通通的,卻努力對着空氣扯出一個笑容,一次不成功,裴質面無表情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又繼續努力地笑,直到笑容完美了,這才邁着大步朝他所在的屋子走了。
他在原地站了半響,只覺得有人用刀剖開了他的胸腔,将他的心狠狠地揪住。他這心裏都是裴質啊,他努力當一個好皇帝,就是為了讓裴質舒舒服服的當皇後,為什麽裴質還會受這種苦?
就因為裴質喜歡他,舍不得他跟着難過,跟着吃不下飯,跟着睡不着覺,才會為難自己,逼自己假裝開心,讓他放心。
他擡手,也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他是瞎了,才會以為裴質是真的走出了難過。
“陛下?”許望北走過來正好看到殷瑜擡手要扇自己耳光,他本來可以攔,但他選擇了擋住別人的視線。看着殷瑜臉上腫起來的五個紅手印,他頗為欣慰,機智的他保住了陛下的顏面!
殷瑜轉過身,那一雙眼睛紅的吓人,就像是盛了心頭血,那悲痛看的許望北心中一顫。
“愛卿,何事?”聲音強作鎮定,卻還是止不住地顫抖。
許望北還不曾說什麽,裴亦已經走過來。他仗着國舅爺的身份,強行住在了許望北的房間,離殷瑜住的正殿不遠。
“陛下。”許望北吓得不敢說話,裴亦看了眼許望北,開口道,“臣雖不知皇後主子出了什麽事,但瞧着這幾日精神轉好,還望陛下保重龍體,別太傷心。”
前幾日他早就想找機會問問裴質到底怎麽了,但帝後二人像是合體了一般,他都抓不住機會詢問。後來實在忍不住,直接問了殷瑜,也沒問出什麽來。他心裏氣惱,恨不得直接幫裴質當上太後,但此刻見殷瑜這般,忽然明白了帝後的情感,或許比他待許望北的感情還要深。
殷瑜搖頭苦笑,擡手示意許望北離開。
許望北一臉懵:“……”為什麽只讓他走?他才是侍衛,他過來有事禀告,裴亦才是沒事瞎轉悠!
待許望北走了,殷瑜才問裴亦:“你還記得朕以前,是什麽樣的嗎?”
“陛下以前……”裴質斟酌着說辭。
“實話實說。”殷瑜提醒他,知道他是玲珑心肝,不一定會說實話。
裴亦抿了抿唇,道:“陛下以前像是個木頭人。”
“怎麽說?”
“不似常人那般有生氣,只有笑和怒,沒有悲和喜。笑怒易裝,悲喜難扮。臣鬥膽猜想,其實陛下以前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看似喜歡什麽,其實并非是真的喜歡,不過是別人喜歡,您也跟着喜歡。看似大發雷霆,其實未必真的惱怒,不過是您認為該發罷了。”
聽裴亦這般說,殷瑜忽的想起裴質剛入宮那會,說他什麽都是“應該喜歡”“應該做”。他往屋裏看了一眼,心痛如絞,如今的裴質又何嘗不是強行裝作“應該喜歡”。
只不過他是想方設法讓自己看起來與正常人無異罷了,而裴質逼自己扮成這樣,卻是為了讓他放心,讓他高興!
兩人又是一樣的病症。
“陛下,您怎麽了?”裴亦低聲驚呼,他看見殷瑜捂着心口臉色驟白,額上的冷汗涔涔,甚至不得不張嘴呼吸。
殷瑜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個人心疼會痛成這樣,痛的他幾乎都站立不住。
他不只心疼裴質,更氣惱自己。
一定是裴質用了什麽法術,把他的病給吸到了自己身上。裴質太不知他的心了,他寧願自己病一輩子,也不舍得讓裴質病一天!
他恨自己有病,恨自己無能,什麽事都需要裴質扛着。
若他也有法術……
“陛下,急報,餘杭府三十裏外樊樹村出現瘟疫,衆臣已在大殿等候,請陛下速速移步。”楚門庭疾步來報。
殷瑜強忍着疼痛,站直身子,眼眸中滿是冰冷:“不見。備馬,朕要去見福源方丈。”
聰明如裴亦,雖不知內情,可也瞬間猜到殷瑜的大概意圖,上前擋住殷瑜的去路,躬身道:“陛下,莫讓皇後成了天下的罪人。”
“這江山是朕的,朕願意如何便如何,誰都沒有裴質重要!”殷瑜堅持要走。
裴亦不放。
殷瑜從楚門庭腰間拔刀,就要沖裴亦刺過來,裴亦面不改色,絲毫不讓。
“陛下,臣也不愛這天下,但陛下您身為天子,身為皇後的夫君,您不能任性妄為。若是您自己不知道該如何,為何不問問皇後?”裴亦向北看,殷瑜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就見裴質呆呆地站在殿門口。
見殷瑜望過來,裴質忽然露出一個笑容。
再看這笑容,就等于裴質拿着刀在挖殷瑜的心。
裴亦對裴質道:“主子,有地方出現瘟疫……”
“閉嘴!”殷瑜大怒,裴質都這般了,不能再讓裴質跟着擔憂。
裴亦卻不以為然,這個時候一味心疼人是不管用的,若想讓一個人活的好,就得讓他心裏有事牽扯、記挂着。
“瘟疫?”裴質大驚,拍了拍殷瑜的肩膀,擰眉言道,“瘟疫若不及時處理,恐怕會死不少人。此事耽擱不得,陛下,讓我去一趟,我看看能不能控制住這場瘟疫。”
讓裴質接近瘟疫病人?殷瑜下意識就要拒絕,可他看到裴質緊鎖的眉頭,和不再呆滞的目光,他心裏忽然又想着,裴質是真的擔心了,那裴質應該不是他的那種病吧?
“好,你去,朕也去。”
萬萬沒想到,殷瑜說要帶裴質到江南游玩,到了餘杭,第一次微服出去,卻是為了治療瘟疫。馬車上,裴質窩在殷瑜懷裏,呼吸綿長,似乎是睡着了。殷湛躲在馬車一角,玩着殷瑜的寶劍。豬老大只是頭普通的豬,殷瑜怕它染病,沒有帶過來。
“太子,你父後這幾日不開心,你多陪陪他,多逗逗他高興。”殷瑜與殷湛說着話,溫柔的目光還停留在裴質身上。
殷湛舉起寶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将寶劍吞吃入腹。殷瑜吓得嘴巴還未張大,小家夥又将寶劍吐了出來,但寶劍也只剩下一半了。
小家夥嚼了嚼,不悅道:“難吃。”
“你吃這個作甚?”殷瑜摳開小家夥的嘴檢查一番,确定沒什麽事,這才放心。
“來餘杭這都多長時間了,裴亦見我一次就說‘你怎麽還不長個子’,所以我得吞點鐵器長個子啊。”小家夥也很苦惱啊,哪個鐵器都不好吃。
殷瑜想象不到吃鐵器為什麽會長個子,不過他知道他這兒子不是凡人,倒也不太擔心。
“你若喜歡吃,回行宮之後,朕讓人把所有好劍好刀都送過來,你挑着吃。”
殷湛高興地只拍小手,他擡頭看見殷瑜鬓間居然有了幾根白發,歪着腦袋想了想,忽然福至心靈,決定幫幫他這個老父親。
“父皇是擔心父後嗎?”
“是啊。”
“我可以幫父後啊。”
殷瑜大為驚奇,并不是太相信:“你能幫什麽?平時少惹你父後生氣,朕就謝天謝地了。”
被看輕的小家夥惱了,背過身不搭理殷瑜。殷瑜也不再說話,小孩子嘛,生一會氣自己就好了,他還是別說話,免得吵醒裴質。
過了好一會,小家夥又自己轉過身來,惱道:“你都不哄我!好,你無情,就別怪我無義!”
“別學你父王……”
“送你一個入夢的機會!讓你看看我父後愛的是誰,哼!”他可是聽裴質偷偷叨叨過一個少年!
入夢?入什麽夢?殷瑜納悶,還沒想明白,頭一歪,竟然睡了過去。
“別入夢!”病毒忽然出聲,然而他已經叫不醒殷瑜了。他嘗試跟殷湛連上線,怒斥道:“你個熊娃娃,裴質能做夢那是我一顆一顆雷砸出來的,你倒什麽亂,我費盡心思,就是只想讓裴質知道一切。讓殷瑜知道了真相,咱倆都沒好!”
“砸雷?”小家夥歪了歪頭。
病毒懊惱道:“對了,你什麽都不知道了,你現在就是個孩子。”
“啊啊啊,求你這麽一整,不會害死他倆了。”
殷湛笑笑,露出嘴裏小小牙齒,自信一笑:“有我在,父皇父後絕對不會有事。”
病毒不屑:“你自己不還折騰你父皇呢?”
“我的父皇父後,我欺負欺負沒關系,但是除了我,誰也別想傷害他倆!”殷湛擲地有聲。
這是很奇怪的地方。房子又白又高又四四方方,許多少鐵盒子跑的飛快。
殷瑜站在路邊迷茫地打量着一切,很快他看到了人群後面慢吞吞走着的裴質。
依舊是剛長出來的短碎頭發,只是衣裳穿的奇怪,看上去是很舊灰藍色,還不合身,不過衣裳再難看,也架不住他們家裴質模樣好,穿什麽都很好看。
他跟着裴質往前走,發現裴質出神地望着東側。他也跟着望過去,就看到許多少少年隔着欄杆,接過父母手裏的盒子,蹲在地上,打開盒子,快速地吃着裏面的飯菜,看少年們的神色,吃的都很滿足。
裴質看了兩眼,沉默地走進食堂,買了個大餅,舉着出來,蹲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慢慢啃着餅。
三三兩兩的同學都結伴前行,目光帶笑。他們笑的越開心,裴質就越沉默。
殷瑜還來不及折騰,就看見有人鬼鬼祟祟地向裴質走過去。
他大怒,雖然沒看到少年的臉,但只是看這少年削瘦的背影和猥瑣的動作,他就覺得這少年不是個什麽好東西!
“裴質,我偷偷帶了點酒喝,你嘗嘗。”
看着這猥瑣少年圍着裴質,殷瑜大怒:“醜八怪,再碰裴質,朕閹了你!”
那“醜八怪”聽不到他說話,将手裏的酒瓶打開,笑着用酒洗了洗杯子,回頭将洗杯子的酒往地上一潑。
少年這一回頭,反倒讓殷瑜愣住了。
這少年怎麽跟他長得一模一樣?這難道是他自己?
少年倒了兩杯酒,一杯自己拿着,一杯給裴質,舉杯笑道:“別羨慕他們,以後我出了這學校,我給你送飯!來,幹杯!”
用你送?殷瑜不服氣地想,朕有禦廚千千萬萬,還比不過你?
不對,喝酒?
等等,他不能喝酒!他一吃酒,可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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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