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

趙複之趴在病床上,皺着眉毛,兩只手死死扣着床幫,忍受着疼痛和正在給他換藥的小護士的數落。

“孫大夫讓你別着急別着急,你非不聽,麻藥勁兒剛過就想出院,你看看,差點兒炸線吧。”

趙複之強忍着眼淚和屈辱,費了半天勁才從嘴裏擠出一句:“別人不都是當時出院嗎?”

“你聽誰說的?你以為這是割□□呢?立等可取?誰不是至少住三天?就算有人跟你說當時就能出院,孫大夫怎麽跟你說的?是不是告訴你要多住幾天?你的病歷上沒寫術後留院觀察?讓你住院你不好好趴着,天天亂動什麽勁兒?真要炸線了,再往哪兒縫?你說你這麽大歲數,要因為這個手術再有個三長兩短的,你說你冤不冤?”

趴着本來呼吸就不順,創口有十分疼痛,再加上小護士這一大堆數落,趙複之更說不出話來了。

好在小護士的動作比語言更加利索,就在數落的時候已經把藥換完了,提上褲子,再蓋上被子,趙複之稍稍好受了點兒,然而患處還是火燒火燎地疼。

小護士拉開床簾離開了病房,出去的時候把房門也帶上了,只留下趙複之一個人趴在病床上哼哼,好在另外兩張病床都沒有人,他的聲音還能稍微大點兒。

可惜的是沒哼哼兩聲,病房門就開了,呂志平走進來:“師父,你怎麽樣了?”

趙複之忍着疼,微微斜着眼睛示意了一下:“你把門關上。”他實在不希望被外面來來往往的人參觀。

呂志平用肩膀把門撞上,然後把手裏拿的果籃放到床頭櫃上,然後拉過椅子,又問了一遍:“師父,你怎麽樣了?”

“怎麽樣?”趙複之有點兒沒好氣兒,“就是不讓出院。”

“那就多歇兩天吧……”呂志平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他才好。

“歇?”趙複之的聲音更大了,“退休了,怎麽不是歇?非要到醫院來趴着歇?”

呂志平更沒法接他的話了,只好站起身來:“師父,要不你吃個香蕉?”

“不吃!”呂志平只好把手從果籃上縮了回來,“吃就得拉,更受不了。”呂志平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只好沉默,而趙複之說完這句話便把腦袋埋下去了。

屋裏一時冷了場,呂志平坐在凳子上局促地搓着手,希望能發生點兒什麽,而趙複之趴在床上回味了一下,也覺得自己的态度有點兒過分,便又把頭擡起來問了句廢話:“你來幹什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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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句話聽着也挺別扭,但好歹是有個話頭了,呂志平趕忙回答:“回局裏順路來看看您。”

“出現場了?”趙複之忽然覺得患處似乎不那麽疼了。

“嗯,是,東嘉苑有個現場。”

“東嘉苑?”趙複之思索了一下,“別墅小區?”

“是。”呂志平恭敬地回答道。

“什麽案子?”

“現場看應該是謀殺。”

“你自己覺得呢?”

“我自己也覺得應該是謀殺。”

“現場什麽樣?”

“一個女的,穿着睡衣,給掐死在沙發上了。”

“兇手從哪兒進來的?”

“現在還不好說,得等老高他們勘查的結果出來。”

“你在現場看的情況呢?”

“我看現場門窗完好,兇手可能是正常進入。”

“熟人作案?”

呂志平苦笑了一下:“師父,這我可真不敢說了。”

趙複之微微嘆了口氣:“好吧。”

“師父,您先歇着,我該走了。”呂志平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

趙複之擺了擺右手:“走吧。”呂志平便從房間退了出來。

趙複之見呂志平出去,不覺搖了搖頭,而呂志平來到走廊上則不自覺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兩人幾乎同時微微嘆了口氣。

第一次出完現場照例要開案情分析會,呂志平因為探望趙複之耽誤了一段時間,其他人便也等待了一段時間,等他回來後,內勤小劉把所有人召集到會議室,林副局長也來了,所有人坐定,林副局長便宣布會議開始,先讓方小洋把現場的情況介紹一下。

方小洋站起來,比開車的時候更緊張:“今天早上八點三十七分110指揮中心接到的報案,說是東嘉園10號別墅發生命案。110指揮中心把警情同時轉給董家園派出所和我們刑警隊,我們到的時候董家園派出所已經在當地設置了警戒線。技偵的同志先到,我們後到的……”說到這兒,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尴尬,但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王盛趕緊站起來補充:“我們在周圍進行了走訪,結合現場發現的一些情況,現在了解到,死者叫徐夢雨,27歲,是一個半月之前搬過來的。房東叫馬繼春,現在不在國內,我們已經聯系上了,對方表示會盡快回來接受詢問,并處理相關事情。由于死者搬過來的時間不長,周圍人——包括物業公司對她也不是很了解,只是聽說她一次性繳清了一年的房租和物業費,還有一輛奔馳小跑,應該有一定的經濟實力。按物業的說法,徐夢雨早出晚歸,平常也不怎麽露面,家裏白天也基本上沒什麽人來拜訪,但是到了晚上卻經常會帶不同的男性回家。今天早上是物業經理發現情況異常,先找的120,120到場後發現已經死亡,這才報的警。”

“監控調了嗎?”

“還沒來得及,但是已經告訴保安提供周圍幾個攝像頭的資料了。”

王盛說完就坐下了,順手把傻站着的方小洋也拽到了座位上。林副局長點點頭,讓高子乾把現場勘查的情況說一下。

高子乾站起來,清了清嗓子,按部就班地開始念手裏的記錄:“我們是早上八點五十三分到的現場,到達的時候發現前門已經被強行撬開了,據說派出所的同志說是之前120來的時候找開鎖公司撬開的。由于在我們之前已經有物業、保安和120的急救人員進來過,所以案發現場遭到了一定破壞。”

他說到這兒又清了清嗓子:“死者當時躺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穿睡衣,脖子上有被手擠壓出來的痕跡,初步判定為扼頸窒息致死。但是比較不正常的一點是死者幾乎沒什麽掙紮的痕跡,脖子上也沒有出現普通窒息死者會有的指頭抓傷的痕跡。我們在現場的沙發上發現了一個空酒杯,裏面有一點殘留的液體,初步懷疑死者是先喝下了麻醉劑導致無法反抗,不過這要等進一步的毒理檢驗才能搞清楚。

“另外就是房間,整體勘查下來,除了正門之外,房間整體完好,所有房門都上了鎖,尤其是後門,已經鏽死,不管是從外還是從裏都打不開。窗戶也都關着,并上了插銷,門窗都沒有撬動過的痕跡,兇手和平進入的可能性很大,但也不排除受害人受到脅迫的情況。”

“指紋都采了嗎?”林局插了一句。

“采了,正在比對。不管受害人頸部的掐痕上提取不到指紋,我們分析兇手在作案的時候是戴了手套。”

林局點點頭,問其他人:“你們怎麽看?”

呂志平把手舉起來:“我覺得熟人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受害人遭到脅迫的可能性基本沒有。”

“說說看?”

“如果說兇手是通過脅迫受害人的方式進入房間的話,他就沒必要通過某種手段讓受害人喪失反抗能力再把她掐死,直接動手不就完了?況且這種小區的保安防範手段一般都比較嚴,貿然在小區內采取脅迫手段,很有可能第一時間就被保安發現,所以我覺得兇手使用誘騙手段進入房間的可能性很大。嗯,還有一種可能……”

呂志平說到這兒故意頓了一下,才繼續往下說:“也許兇手自己就有房間的鑰匙,他是先進入房間潛伏起來,等受害人回家再伺機殺死她。不過我覺得這種解釋也說明不了受害人為什麽沒有反抗掙紮的行為,除非兇手事先就知道受害者回家要喝酒,所以提前在酒裏下了藥,然後等受害者自己喝下被下了藥的酒,失去反抗能力後再出現殺了她。但不管哪種情況,熟人作案的可能性都很大。”

林局點了點頭:“現場勘查還發現了什麽沒有?”

高子乾搖搖頭:“暫時沒有,因為在我們之前已經有物業和急救兩撥人進去了,現場破壞比較嚴重,比對痕跡的工作量太大。不過從現場的情況來看,受害者的活動範圍僅限于一樓,浴室有使用過的痕跡,受害人的頭發和身上也有新鮮的洗發水和沐浴露的味道,應該是洗過澡之後被害的。”

林局點點頭,開始做總結發言:“你們也知道,我們最近幾年一直在喊‘命案必破’,你們也應該知道命案必破到底有多難。命案破不了,老百姓就會人心惶惶,社會穩定就會受到影響,我們公安的工作就會更麻煩,老百姓就會對我們更加不滿。局裏定的凡是比較重大的刑事案件的偵破必須由刑偵主管領導親自抓,原因就在這裏。不過雖然是我主抓,這個案子仍然要以刑警隊的偵查工作為主,我做得更多的是協調和支持工作。我看呂志平你就負責案件的摸排走訪工作,高子乾要把死者的死因,以及為什麽死者沒有反抗的原因搞清楚,其它的痕跡檢驗工作也要加快進行。有什麽需要協調的由我去做,必要的時候我可以向省廳和部裏請求支援。”

呂志平和高子乾趕緊同時站起來,說了個“是”。

林局随即宣布散會,然後便讓呂志平到自己的辦公室來一趟。

進了屋,林局就沒那麽嚴肅了,他讓呂志平坐下,然後問他:“你師父怎麽樣了?”

“手術做完了,但是趴不住,大夫說他亂動,傷口差點兒炸線,讓他多觀察幾天,不許他早出院。”

林局差點笑出來:“真是活該。”随即便收起笑容,“你師父現在身邊沒什麽親人,現在雖然忙,你們還是要盡量多照顧。”

呂志平連忙稱是:“我已經安排好了,動員隊裏的人安排自己家屬輪流照看,肯定沒事。”

林局點點頭:“行,你能安排好就沒問題。”說完他又看看呂志平,“你也是,業務跟你師父學,過日子也跟你師父學,就是不肯結婚。”

呂志平一笑:“我就是沒遇到合适的。”

林局不再羅嗦:“行,你趕緊安排工作去吧,早點兒把案子破了。”

呂志平趕緊站起來,說了聲“是”,就退出去了。

出了門,呂志平不免皺了皺眉,說實話,他雖然明白領導是好意,但也嫌他管得有點兒寬,說話也實在絮叨,有點兒婆婆媽媽的。他也明白領導親自抓在某種意義上也只是表個态而已,主要還得依靠自己這幫兄弟們。

想到這兒,他不免覺得有些好笑,但他也沒想太多,回去之後馬上分配王盛帶幾個人排查死者的社會關系,秦玉帶幾個人調查死者的家庭情況,自己則準備帶方小洋去東嘉苑再看看現場,并詳細了解一下發現屍體的經過,并調取一下監控錄像,但說實話,他覺得直接看監控無異于大海撈針,還不如多摸出點兒情況,然後有的放矢比較好。

方小洋其實已經問過物業經理,但呂志平還想再問一遍,他總覺得方小洋問話的時候有點兒抓不住重點。

物業經理四十多歲,身材發胖,仍然驚魂未定,說話還有點兒結巴。呂志平口氣盡量緩和:“今天早上是你發現的屍體?”

“啊,啊……”他右手摸着自己的領帶,含含糊糊地說道。

“我敲她門沒答應,然後敲窗戶,也不答應,我覺得不對頭,就叫了保安撞門,沒撞開,就找的開鎖公司來開了門,然後又叫了120。”

“你因為什麽去敲她的門?”

“我……”物業經理居然一時語塞。

“我聽說她已經繳清了物業費,她的車也規規矩矩地停在車庫裏,別墅周圍還算比較幹淨,她應該也沒有亂扔垃圾,這種別墅也不存在水漏到樓下的情況,您去找她到底是出于什麽目的呢?”

物業經理的腦門上分泌出了幾顆汗珠,但似乎緩過神來了:“我們需要聯系房主,但電話打不通,只好問問她知道不知道房主的聯系方式了。”

“有什麽事需要聯系房主的嗎?”

“房主在我們這兒還有一套別墅,物業費老沒交了。”

“哦,房主馬上就回來,你可以直接催他了。”呂志平故意停頓一下,看看物業經理的胸牌,“崔德富經理是吧,我們今天早上已經聯系上房主了,就是從你們物業找到的電話。看來房主也不是完全聯系不上嘛,只不過你們沒耐心多等一天而已。”說完他戲谑地沖着崔經理眨了眨眼睛。

崔經理的汗冒得更兇了,臉越發蒼白,嘴唇也開始哆嗦了。呂志平卻故意視而不見:“你敲門,對方不應,你就去窗戶旁邊觀察情況,然後發現死者躺在沙發上,對吧。”

崔經理機械地點點頭,說了個“是”。

“你沒打她的電話?”

崔經理又搖搖頭:“沒有。”

“為什麽呢?”呂志平饒有興致地觀察着崔經理的反應。

“正好在窗戶邊上……”

“這樣做是不是不太禮貌?”

“是,但我當時沒考慮那麽多。”崔經理的聲音稍微穩定了一點兒,似乎抓住了什麽。

“這又是為什麽呢?”

“就是單純覺得有點兒不太對,我也說不好為什麽。”

“您的感覺倒是挺靈的呢。”呂志平不再說什麽,只是看着崔經理微笑。

崔經理被他笑得心裏發毛,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情緒又開始波動,他趕緊問道:“您還有什麽事兒嗎?出了這麽大事兒,我還有好多事情沒處理完。”

“沒了,嗯,也不是完全沒有,還得問問您,小區的監控室在哪兒?”

崔經理趕緊伸手一指:“就在隔壁,找保安隊長。”

“監控錄像一般保留多久?”

“一般留一個月。”

“好,多謝,回見。”

呂志平從崔經理的辦公室出來,卻并不急于調監控,而是帶着方小洋直奔案發的別墅,到了別墅門口,卻又不急于進去,而是再次繞着別墅開始轉圈。

轉了兩圈,再次回到正門,呂志平才停下來問方小洋:“你怎麽看?”

方小洋莫名其妙:“什麽怎麽看?”心裏同時咕哝了一句,我又不是元芳。

“你覺得這位物業經理的話有多少可信的?”

方小洋摸摸腦袋:“我說不太好,但就是覺得哪兒不對。”

“你看看那個監控探頭。”呂志平用手一指。

方小洋看了看:“這探頭……不對呀……”

“什麽不對?”

“早上來的時候這探頭不是沖這個方向啊,現在完全轉了個方向啊。”

呂志平笑起來了:“你看出來了?早上是沖哪兒的?”

“早上是沖這個路口的。”

“沒錯,但早上的時候不是完全沖這個路口的,我估計,應該是一半鏡頭拍這個路口,還有一半鏡頭,應該拍的是發現屍體那個客廳的大玻璃窗。”

方小洋一時轉不過彎兒來,想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靠,這幫王八蛋也太他媽惡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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