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酷暑八月,戶部将各地14歲至16歲的适齡女子做了統計,上交禮部,進行一次又一次的精細篩選,将最終的秀女名單送入宮中于貴人過目。
養心殿。
蘇嵩山和趙荀對立而坐,一手執白子,一人執黑子,看着棋盤一臉沉思,均無言。
半晌,趙荀微擡眸,眼底蘊着淺淡的笑意,唇角輕勾,音色低沉而磁性,“舅舅,你輸了。”
蘇嵩山一邊緩慢的點頭,一邊感嘆道:“皇上真是好計謀好策略啊,老臣自愧不如,看似給老臣留了一個光明的通天大道,卻一往前就落入萬丈深淵……”
再次看向棋盤,趙荀眼底晦暗不明,忽地想起什麽,輕諷的扯了扯唇角,頓了頓,又擡頭,便恢複了以往溫潤的樣子,眉宇間帶着淡淡的冷冽。
“舅舅可是找朕有急事?”
蘇嵩山語重心長的回:“如今禮部已經将最終秀女的名單遞交到宮中,明年三月永盛便是第二次選秀了。皇上應該将子嗣這個問題放上心上,不管是哪位娘娘所孕育,始終都流淌着皇上的血不是嗎?”他明白,皇上如今根基不穩,秦氏一族虎視眈眈,不敢輕易讓宮妃生下孩子,生怕打破了各方平衡。可子嗣問題大于天,登基六年之久,沒有子嗣如何讓文武百官放心擁護,百姓愛戴。
一提起這個,趙荀便生理性的厭惡,甚至覺得惡心,反胃。六年前,剛登基的畫面還歷歷在目,他也不過才十四,前幾年在宮外從未接觸過多的女子,自從剛出宮建府,被奴仆所欺一陣子後,來往最密切的就是如今聲名大噪的華山寺的方丈,弟子等,那時剛入仕的蘇嵩山便上折子禀告皇上,将王府的奴仆換了個幹淨,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男子,且帶武功,也免不了暗衛。
可再次入宮,秦太後将身段妖嬈,容貌豔麗的丫鬟往他身邊放,不管白天黑夜,衣着清透,香粉刺鼻,眼神帶媚,話語讓人浮想聯翩,已經不算是勾|引,完全是禁锢的戲弄。
須臾間,趙荀眼眸蒙上一層暗影,眼角泛紅,喉結滾動,音色沉了沉,說得緩慢,“舅舅,我以為你是懂我的,心不在此,身陷漩渦,不由已。”
蘇嵩山唇抖動了兩下,欲言又止,低低的嘆了一口氣,而後感慨道:“你跟你母妃真是一個性子,不過你比你母妃強多了,懂得伏蟄,懂得為百姓蒼生……”
“舅舅放心,朕自有安排。”片刻,趙荀前一刻的脆弱,不堪消失得無影無蹤,嘴角噙着笑,溫潤如初,眉眼帶着淺淡的疏離。
蘇嵩山又說:“皇上能這樣說,老臣自是放心。前幾日老臣去禮部看了看,秦丞相之女在選秀名單之中,除此之外,還有定國公之女也在其中。”
趙荀詫異,“定國公?沈淮?那老迂腐?”
蘇嵩山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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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荀輕蹙眉頭:“呵,這盛京出了名的妻女奴,怎可舍得将女兒送進宮來?又在搞什麽把戲不成??”
蘇嵩山忽地想到什麽,緊接着補充道:“沈淮的嫡長女這一年可是盛京的知名人物,似乎去年相中了一寒門子弟,非要定親,不惜與家中鬧絕食,沈老頭卻始終不松口,不知怎滴,後來那寒門子弟與小姐身邊的丫鬟好上了,真是匪夷所思,沈老頭還上門讨公道,将那丫鬟小轎送進了對方府中,後面也就不了了之了。”
“前個兒沈家女以容貌佳,氣質上乘被稱為盛京第一姝,無數男子上門提親均被拒之門外,甚至昌平侯府,劉尚書等人也請了媒人上門為其子提親,不過都被拒了。”
趙荀覺得這事越來越蹊跷了,“劉尚書?劉思宏?他兒子不就劉瀚時嗎?”
蘇嵩山再次點頭。
趙荀中肯的評價道:“劉瀚時不錯,可塑之才,沈老頭也看不上?”
蘇嵩山也是不解:“興許。”
趙荀沒由來輕笑了下,驚覺道:“沈老頭這是看上朕了?”
蘇嵩山斂了斂眸:“老臣不敢妄論。”
十月初三是秦太後六十歲的壽辰,府裏忙碌不已,各房主子忙着裁剪新衣服,忙着準備壽禮,姑娘們則需要準備一兩項才藝,到時候進宮賀壽難免會用上。
沈明蕭三個月前從家廟回來了,也在最終的選秀名單內。
沈明珺這幾月來一直待在自個院裏,不是看書靜心,就是侍弄花草,自從上次與父親母親坦白了準備進宮的想法,兩人對峙了幾天,她被關在房間,粗茶淡飯。直到祖母知曉,将父親叫過去,徹夜長談後,父親出來,沒有再反對,卻也沒有同意,日子就這樣過着,直到她被納入最終選秀的名單裏。
雪盞拿了披風披在她背後,輕聲提醒:“小姐,這天下涼了,小心風寒。”
沈明珺放下書,眼睛略感不适,輕微眨了兩下,詢問:“什麽時辰了?”
寶笙提着茶壺過來,往茶杯裏加了熱水,無奈的回:“申時了,小姐,你看書看了近兩個時辰了,也應當休息休息。”
時間過得可真快,沈明珺活動了頸脖,站起來,倏地,窗外的風猛地湧進來,她忙收攏披風,言笑道:“走吧,去看看祖母。”
主仆三人到了松鶴院。
沈明珺問丫鬟:“祖母可是在裏面?”
丫鬟福了福身子,恭敬地回:“大小姐安好,老太太在裏面,剛午睡了起來。”
沈明珺“嗯”了一下,“我進去看看。”說着就往裏面走。
十月份的天兒,漸漸涼了,樹葉開始枯黃,落地,微風也凜冽了起來,沈老夫人一年比一年老了,身子骨也經不住折騰了,這兩天便開始用碳爐了,屋子裏暖烘烘的,還帶着淡淡的檀香,甚是好聞。
沈明珺笑意盈盈的喚了聲,“祖母。”
沈老太太和藹可親,擡頭見來人,心情愉悅,“珺兒來了,快來。”
她走過去,往沈老太太旁邊一坐,親昵的挽上其手臂,搖了兩下,眉眼彎彎,撒嬌道:“祖母,珺兒想您了。”
“你啊,從小就是個鬼精靈,慣會說好話哄祖母開心。”
沈明珺撅了撅嘴,調皮的反駁道:“珺兒本來就想祖母了嘛,難不成祖母不準珺兒想嗎?那可不行,誰讓你是珺兒的祖母呢?”
沈老太太笑得眼睛迷成一條線,胸悶了幾天,此刻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兩祖孫笑作一團。一旁的丫頭,婆子也抿嘴笑着,見慣不慣了,自覺地不插話打斷這溫情的時刻。
閑聊了幾句。
沈老太太收了收臉上的笑意,輕聲問:“珺丫頭啊,你可還在責怪你父親?”這幾月來,聽丫鬟說,父女倆疏遠了很多,怕是因為上次那事有了隔閡。
沈明珺誠實的搖了搖頭。
沈老太太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幀的表情,試探道:“囡囡可不能騙祖母,祖母會傷心的。”頓了兩秒,嘆了口氣,又繼續說:“你父親從小就比較固執,也容易鑽牛角尖,他是心疼你,也舍不得你,不想承認定國公府如今處于危險的境界,更不想承認自己是無能的,需要把女兒送入宮中,左右逢源,阿谀奉承,來換取一時的安穩。”
“如今祖母也不能把你當成小女兒看了,你看到的視野比你父親更廣闊,肩上的擔子便更重,無論如何,定國公府都是你的後盾。”
“你能原諒你父親一時的糊塗嗎?”
沈明珺半垂眸子,認真回:“祖母,孫女兒不怪父親,孫女兒知道父親的好,祖母放心。”父親的好,父親的脾性她上一世便清楚,又怎麽可能怪。
她知道,這個決定,在以後的路上,一定有許多妖魔鬼怪,可她必須披荊斬棘,勇往直前。沒有第二條路可選,父親心疼她,願她永遠做個能賴在父親懷裏撒嬌的小囡囡,可她不能。她的使命,得讓定國公府平平安安,世代繁榮,反之,這一世又有何意義?
她堅定的眸子讓沈老太太一怔,恍惚間,只感嘆了句,“珺兒長大了,真的長大了。”
時間一點一滴的溜走,後日便是秦太後六十歲的壽辰,皇帝下令,三品以上的官員必攜妻女進宮賀壽,沈老太太還是隐約擔憂,細細于沈明珺講了很多宮廷禮儀,及注意事項。
沈明珺面帶笑意,認真聽着,頻頻點頭,沒有絲毫的不耐煩。最後祖孫倆溫馨的用了晚膳,沈明珺才帶着丫鬟往回走。
外面秋風瑟瑟起。
十月初三,天空湛藍,碧空如洗。
天蒙蒙亮,沈明珺便被幾個丫鬟催促着起來,收拾裝扮,至于穿的,戴的,細分到用什麽樣的口脂都是于豔秋前兩日便吩咐好的。
她一襲晚煙霞夾金線绫子如意裙,披着撒花煙羅霞帔,将頭頂的發收攏挽成髻,發間插入珍珠小簪,簡潔而精致,三千發絲自然垂落,戴着一對金鑲的珍珠耳墜,襯得整個人更加清麗,清麗中又帶着嬌俏,直教人挪不開目光。
待寶笙給她唇上抹了一抹朱紅色的口脂,沈明珺看着銅鏡裏如花般的少女,唇瓣輕輕一抿,梨渦乍現。寶笙一愣,臉頰微紅,不自覺的說:“小姐,你真好看。”
聞言,沈明珺轉眼,輕輕眨了下眼睛,紅唇微張,“是嗎?有多好看?”
寶笙反應過來,臉蛋爆紅,具不好意思,別扭的嗔道:“小姐,你戲弄奴婢。”
沈明珺興致來了,卸了平時一幅風輕雲淡的模樣,故意嘟了下嘴,委屈的看着她,很是無辜呢。見寶笙無措的樣子,一旁的雪盞倒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須臾間,習秋風風火火從外面跑進來,邊喘氣邊着急地說:“小、小姐,夫人那邊過來催了,說老夫人都到了,再不出去不好。”
沈明珺應:“好了,我馬上出去。”說着就站起來任由兩個丫頭仔細檢查了一番,全身上下無一不妥,才出了門。
到了府門口。
沈明蕭身着雲錦煙羅繡绫群,發間別着金鑲碧玉色珍珠步搖,襯得面色紅潤,款款上前兩步,輕笑着,“大姐姐,快來,就差你一個了。”
宋淑琴見自己的女兒精心打扮了一番,瞬間被比了下去,心裏很是不痛快,呵了一聲說:“大姐兒可真不愧是京城第一姝啊,放眼看看,哪家的姐兒有讓嬸嬸,祖母等的?”
沈老夫人看過去,冷聲道:“二媳婦到了宮裏也這般行事說話,就不用回來了。”
一旁的于豔秋見婆母開口了,便是把到了嘴邊的話都咽了下去。姑娘家打扮多花費些時間怎麽了,況且也沒耽誤時間。
沈明珺一步一步上前,面帶笑意,半福身子,輕輕柔柔開口,言語中确是數不盡的嘲諷,“二嬸嬸可真是對不住了,若有下次,我一定讓丫頭出來親自提醒一遍二嬸嬸,千萬別等珺兒,若是珺兒耽誤了二嬸嬸進宮單獨見貴人的機會,珺兒可真過意不去。”她故意咬了咬‘單獨見貴人’幾字,誰都知道,官員家眷入宮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入宮,早了不行,遲了也不行,除非是有宮中貴人的腰牌,即可早點進宮單獨面見,可宋淑琴不過是宋家的庶女,宋老爺子在的時候,還勉強稱為尚書庶女,如今,宋家越發沒落,在宮中能有什麽貴人?
她幾句柔中帶刺的話弄得宋淑琴面紅耳赤,瞪了沈明珺一眼,回:“大姐兒還真是伶牙俐齒”。
沈明珺捋發笑笑,“二嬸嬸這話說得珺兒惶恐,二嬸嬸不就是想要一個解釋嗎?若是珺兒剛剛不解釋,直接無視了二嬸嬸,二嬸嬸怕是又要說珺兒看不起長輩了”。
嗯,是的,看不起。
宋淑琴被堵得啞口無言,身子的重量倚在一旁的婆子上,壓制住心裏騰騰而起的怒氣。
沈明蕭親昵的挽了挽沈明珺的手臂,四下打量衆人的目光,笑着打圓場,“好了,娘,大姐姐不過是來遲了一刻鐘,您跟爹生氣,是您跟爹的事,可不能把氣撒到大姐姐身上。”
“大姐姐,你可千萬別生我娘的氣,我娘這幾天跟我爹置氣呢,媚姨娘剛有孕了,仗着有爹撐腰,早上都不來跟我娘請安了,再或者是姍姍來遲,确實沒有規矩,我娘為此生了幾天悶氣,才對這方面比較敏感。”
居然拿一下/賤/婢子跟她的珺兒相提并論,于豔秋氣得不行,想立馬諷刺兩句回去,又要自持身份,她是定國公夫人,對方不過是一未出閣的姑娘,還是晚輩,若她接了話跟一旁的宋淑琴又有何區別。
去了一趟家廟回來,戰鬥力可是蹭蹭上漲。沈明珺淺淡的目光落在沈明蕭身上,扯了扯唇角,“二妹妹放寬心,不論二嬸嬸怎麽說,有理或無理,畢竟是年長的長輩,如二妹妹剛才所說,二嬸嬸如今心力交瘁,總有精神恍惚的時候,大姐姐理解,不會生氣的。只是大姐姐想提醒一句二妹妹,今日一看,才發現二嬸嬸臉上的皺紋又多了些,二妹妹平日裏可要多勸慰二嬸嬸,少生氣,多注意個人形象,若是連姨娘都比不過了,二叔自然往別處跑,你說呢?”最後幾句她是附在沈明蕭耳邊說的,說完就往前走,聽安排上了馬車。若是讓祖母,母親聽到她這般說話,又該是一頓言語訓斥了。
被反将了一軍的沈明蕭,看着沈明珺窈窕的背影,目光由沉思逐漸成了陰鸷。
沈府的馬車浩浩蕩蕩的出發了。
入宮只能步行,所以衆人只得在宮門口下來,待驗明身份,步行入宮,沈明珺低着頭,若有所思,忽地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音色清透,“珺姐姐,終于見着你了。”
沈明珺擡眸一看,是虞心妍,笑了下,“妍妹妹。”
虞心妍不解的詢問道:“珺姐姐,我每次去參見宴會,都見不到你,你是不是不喜歡出門啊?”
沈明珺敷衍地答了句,“嗯,可能碰巧有事。”
虞心妍:“那下次你單獨給我發帖子好不好?我上門找你呀?”
沈明珺想了想,反正沒幾個月便入宮了,便回:“好。”
虞心妍看了眼金燦燦的皇宮,頓時明亮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層灰,扁了扁嘴巴,語氣低落的說:“可是我再過幾個月就要進宮了。”
沈明珺詫異,沒想到虞心妍也要進宮,尋思着,遲疑了兩秒,問:“你不開心嗎?”
虞心妍四下一看,壓低聲音,說:“誰會開心啊,我只希望嫁個普通的俊俏夫君,再生幾個孩子,老了兒孫滿堂,一輩子簡簡單單,快快樂樂的,可不想進宮去跟那麽多女人搶夫君,說話得小聲,生怕那句不該說的不小心說了出來,那樣的日子多難受啊,我天天在家祈禱我落選呢。”說到最後,她還調皮的補充了一句。
确實是個活得單純,明白的孩子,只是不管入宮是否,日子都不會有想象中簡單的。沈明珺輕嘆了一下,看了眼左右,轉移話題,“我們快走吧,等會別遲了開宴。”
虞心妍也知事情的緩急輕重,點頭,便加快步伐往前走。
宴會在華清宮的風雅閣舉行。
兩人跟着領路宮人到了目的地,只見宮殿內雲頂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為燈,大殿的內柱都是由多根紅色巨柱支撐着,每個柱上都刻着一條回旋盤繞、栩栩如生的金龍,分外壯觀。
令人驚嘆不已。
兩人的父親官職不同,自然位置不一,便分別往各自的位置上去。
此刻,大殿內都是臣子及其家屬,不由竊竊私語。
不一會兒,直到尖膩的太監聲音傳來:
“——皇上駕到!!!”
“——太後娘娘到!!!”
“——皇後娘娘到!!!”
“……”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玩味:“沈老頭是看上我了?”
沈明珺:“不,是我,盯上你了。”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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