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沈清月對父親的記憶很淺薄,她記得沈世興對她說過最多的話,就是“嗯”、“哦”,除此之外,她再沒有什麽特別印象深刻的事。

但她小的時候聽奶娘說過,沈世興從前常常抱她,可這些都是聽說罷了。

父親不重視她不要緊,沈清月只要知道,吳氏愛重父親就好了。

所以當沈清月派出去盯梢的丫鬟回來說,沈世興從萬勤軒出來要往吳氏院裏去,她便立刻換了一身衣裳,帶着老夫人送給她的布匹,領着丫鬟一道去給吳氏請安。

雁歸軒離吳氏的院子比萬勤軒要近,沈世興剛到的時候,沈清月也跟着來了。

父女二人一前一後地進去,沈世興落了座,沈清月福一福身子請了安,不冷不淡地喊道:“父親。”

沈世興應了一聲,匆匆掃過沈清月一眼,便叫她坐。

沈清月擡頭打量着沈世興,她前世今生歷經七年,卻發現沈世興的容顏好像變化不大,包括對她的态度也向來是這般冷淡,從未變過。

她還發現,其實父親長的很儒雅俊逸,不難想象,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位美男子,也難怪吳氏一直死心塌地愛着他。

只是沈世興眉眼間透着一股頹喪之氣。

這倒也是情理之中。

沈清月聽說過,父親年輕的時候其實讀書還不錯,不過比二老爺還是差了許多,後來不知為什麽便不肯去讀書考試,年紀大了之後,就靠着家裏的關系,在朝中領閑職度日,一直到現在都是。

她若沒記錯,父親消沉的日子,就是在她出生之後不久,母親去世的那段日子裏。

沈清月有時候會猜想,是不是母親死了,将父親的心也帶走了,只留下了她孤孤零零的一個人。

父女倆正相對無言,吳氏從內室出來,她掃了沈清月一眼,又看到了桌上的布匹,心如擂鼓。

怎麽恰好在這時候送東西來了?

沈清月連忙站起身,喚道:“母親。”

吳氏笑的很勉強,道:“月姐兒今兒怎麽來了?”

說的好像沈清月不常來,只是專門做給沈世興看似的。

沈清月美眸微瞪,露出一絲絲詫異的表情,道:“女兒不是每日都來麽?前兩日不大舒服,便沒來請安,母親不是不知道的。”

她隐晦地告訴吳氏,她是因為荷包的事兒這兩天才沒來。

吳氏根本不敢在沈世興面前提此事,她讪讪一笑,順着沈清月的話說:“知道你是個孝順的。”

一派母慈女孝的景象。

沈世興坐在花梨木鋪了絨毯的羅漢床上,淡淡地笑了笑,他擡手要給自己倒杯茶,沈清月走過去接了茶壺,道:“女兒來吧。”

沈世興愣了片刻,沈清月一直寡言好靜,很少主動服侍他,他放開了手,随得她去。

沈清月一伸手,皓腕便從袖子裏溜出來一大截,顯然可見裏面的袖子短了很多。

沈世興抓住沈清月的手腕,問道:“怎麽衣服這麽小了還在穿?沒做新衣裳嗎?”

吳氏面色大變。

沈清月若無其事地倒了茶,雙手奉給沈世興,垂着頭,長項彎曲,稚嫩的臉龐顯出幾分脆弱,語氣輕輕地道:“這是妍姐兒穿了兩次就不想穿的衣服,扔了怪可惜的。反正是穿在裏面的衣服,有什麽要緊的。”

沈家一年四季都會給姑娘們裁新衣裳,用的都是好布料。吳氏有時候會截下沈清月的衣裳,拿給沈清妍穿,再丢兩件沈清妍不喜歡的衣服給沈清月,還跟她說,要多疼愛妹妹,外人才會誇她賢良大度。

沈清月前世無人可依,也為賢名所累,次次忍讓。

沈世興松了手,沈清月嫩白的手腕上留下幾道紅痕,他冷下臉,瞪了吳氏一眼,冷聲道:“妍姐兒穿了兩次就不想穿,所以就給月姐兒穿?”

吳氏眼色慌亂道:“是月姐兒自願的,她們姐妹之間相互贈送東西,妾身難道也去責罵麽?”她又問沈清月:“月姐兒你說是不是?”

沈清月慢慢吞吞說:“母親說的當然是。”

沈世興心裏不舒服,卻說不出來哪裏不對,他視線不由自主地挪到桌上的秋香色缂絲布匹上,問沈清月:“做什麽拿尺頭來?”

沈清月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道:“老夫人賞的好東西,女兒拿過來給母親。”

沈世興面色愈發難看,聲音還是溫和的:“你自己怎麽不穿?”

沈清月佯裝不解,弱聲道:“缂絲這般貴重的布匹……”

沈世興面色黑如鍋底,缂絲是貴重,可沈家姑娘還沒到穿不起缂絲的地步,看沈清月的模樣,似乎是覺得,所有的好東西都該給繼母和妹妹一般。

真是傻姑娘!

沈世興擡眼看着吳氏,他眸光一反常态地冰冷,像一道冰棱射進吳氏的心裏,他道:“月姐兒就不能穿缂絲?”

她配麽!

吳氏攥着帕子,胸口起起伏伏,僵着臉看着沈清月,怎麽才幾日功夫,她的繼女就變得這般膽大妄為了!

她紅唇翕張,終究是把喉嚨裏哽住的話咽了下去,扯着嘴角幹笑道:“老爺怎麽這麽問妾身,想來是秋香色顏色太老氣了,月姐兒不喜歡——姐兒,你說是不是?”吳氏投去一個警告的眼神。

沈清月慌忙低頭,怯怯地後退了一步,道:“是,女兒确實不合适。”

吳氏嘴巴抿成一條直線,沈清月這樣子,就差直接告訴沈世興——繼母虐待我了!

還不如不回答!

沈世興手裏的茶杯砸在四角炕桌上,唬得吳氏雙肩一顫,他憐愛地看着沈清月道:“老氣什麽,你母親和祖母年輕的時候都愛穿這個顏色,找個好裁縫做一身衣裳,肯定好看的。”

沈清月低頭道:“是,女兒知道了。”

吳氏也走過去拉着沈清月的手,柔聲道:“難為你一片孝心,我這還有幾個好尺頭,蘇州來的綢緞,你也拿去做衣裳穿,姑娘家正年輕的時候,不能打扮太素淨了。”

沈世興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兩分,他看着秋香色的布匹,忽又想起了什麽,神色複雜地問沈清月:“你說這是老夫人賞你的?”

按理來說,老夫人不該賞沈清月東西的,她老人家不喜歡三房,人盡皆知。

沈清月還沒答話,吳氏頓時面色慘白,如見鬼魅,老夫人賞賜東西的意思,她還能不明白?

沈清月的手從吳氏手裏抽出來,她聲音低沉陰冷了幾分,道:“是的,老夫人賞給女兒的。”

“老夫人為什麽賞賜你?”

吳氏睜圓了眼睛,身體僵硬地站着,如遭雷劈,她提着氣兒急切地看着沈清月——她要是敢說,她一定不會饒過沈清月!

沈清月故意沉默了許久才回沈世興的話,道:“……沒什麽,不過是贊賞女兒繡技好,就送了幾個尺頭給我。”

吳氏松了口氣,沈清月到底還是不敢說出口的,否則她有上百種法子折磨這死丫頭!

沈清月唇邊的冷笑轉瞬即逝,有些話,直接從她嘴裏說出來沒有力度,得沈世興自己去打聽清楚才好。

沈世興果然心下生疑,他站起身,道:“我想起還有些事兒沒處理,晚膳不在這裏用了。”

吳氏不舍地喊道:“老爺……”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道:“女兒告退。”

沈世興看向沈清月說:“叫你丫鬟把尺頭拿上,我跟你一起出去。”

吳氏心口砰砰地跳,每一下都激烈有力,仿佛要沖破她的胸口撞出來,她生怕沈清月在沈世興面前告狀,立刻跟了出去。

三人走到院子門口,眼看着分道揚镳了,吳氏才轉身回去,她面色冷冰地想着,沈清月。

沈清月卻并未回雁歸軒,她小跑着折回去追上了沈世興,喚道:“父親,父親。”

沈世興轉身看着大女兒,剛開春的天氣,夕陽下山的時刻,已經有些涼意,許是沈清月跑得急了,她白皙飽滿的額上,冒着細細的汗珠子,鼻尖也透着點點濕潤,愈顯嬌豔可愛。

他似是想起了什麽,有些恍惚,眼神空空地看着沈清月,半晌才回神道:“怎麽了?”

沈清月揪着袖口,故作膽怯,道:“女兒以後,以後……能常去萬勤軒同父親請安嗎?”

從吳氏院裏出來這麽久,沈清月才敢追上來說這番話,沈世興心下一沉,握緊了拳頭,沉沉地“嗯”了一聲,道:“你來吧。”

沈清月詫異片刻,父親的态度似乎并沒有她想象中的冷淡。

她擡眸一笑,眼尾上翹,妙目如星,沈世興心裏五味雜陳,目光一閃,撇開眼道:“一會兒更冷,早些回去吧。”

沈清月行了禮便走了,沈世興卻在原地站了許久,他想起老夫人賞沈清月尺頭的事兒,便改了方向,親自去了永寧堂。

沈世興站在永寧堂門口,盯着牌匾許久才進去。

其實永寧堂原先不叫永寧堂,是在沈老太爺去世之後,老夫人才做主改了名字,她希望從今以後,家宅安寧。

沈世興進了次間,請了安,拱手道:“母親。”

老夫人靠着大迎枕,丫鬟芊結拿着繡捶輕輕緩緩地替她捶腿,她眼皮子都不掀一下,淡聲道:“你來做什麽?”

沈家幾位老爺成家立業之後,老夫人便不叫他們日日請安服侍,母子二人一年也見不到幾面。

沈世興道:“兒子是來問問您賞月姐兒缂絲綢緞的事兒,倒不知是為了什麽。”

老夫人驟然睜開眼,望着沈世興冷哼道:“自己房裏的事都弄不清楚,還跑來問我!”

沈世興赧然道:“……兒子失職了。”

老夫人靠了靠大迎枕,将荷包的事悉數告知,末了道:“這還好是鬧到我跟前來了,否則月姐兒的清白就毀了,你正好送她去尼姑庵裏,眼不見為淨,你自潇灑快活你的去。”

沈世興的表情,從皺眉到切齒,再到勃然變色卻隐而不發,他的壓槽都在發顫,鐵拳緊緊地攥着,怒氣一層一層地積累,眼眶都泛着紅。

老夫人看着滿面萎靡的兒子,與沈清月眉宇間的堅韌對比鮮明,又道:“你再消沉下去,這輩子就過去了。月姐兒都這麽大了,估摸着也在家中待不了多久,你以後能對她好的日子不多了。”

沈世興微微哽咽道:“兒子知道了。”

老夫人狠狠擰眉,揉了揉眉心,芊結放下繡錘問:“老夫人頭風犯了?”

沈世興上前一步,焦急:“母親……”

老夫人一擡手,低聲道:“罷了,你走吧。”

沈世興欲言又止,快步出了永寧堂,大步往吳氏院裏去。

吳氏正和收拾齊整的沈清妍一道用飯,小姑娘臉上淚痕未消,卻已經平靜了許多。

吳氏夾了一筷子雞肉給沈清妍,聲音溫和道:“老夫人既然罰了你抄佛經,這些日子就好好待在我這兒算了,再不要出門,反正陶娘子暫時也不來教你們刺繡了。”

沈清妍心裏知道她說什麽吳氏也不會信了,便咽下飯,欲等以後再解釋。

吳氏見女兒乖順,終于笑了笑,臉上笑容還未散去,便有丫鬟來道:“夫人,老爺來了。”

吳氏大喜,起身想去迎接,丫鬟慌裏慌張,還未多說一句話,沈世興便怒氣沖沖地進來,連下人都不揮退,走到沈清妍身邊,狠狠地甩了一個響亮的耳光過去。

沈清妍傻了眼,待面頰紅腫凸起,火辣辣得疼,她才反應過來,顧不得小姐身份,“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跪了三天,今天才出來,母親扒她的衣服,父親掌掴她,沈清妍從未受過這種委屈,她鬼哭狼嚎,恨不得死了算了。

吳氏一把抱住沈清妍,攔在沈世興面前,道:“老爺,你這是做什麽!”

沈世興忍住打吳氏的沖動,怒目圓睜道:“荷包的事,你還想瞞我到幾時!”

吳氏張大了嘴巴,腦子轟得一聲響,磕磕巴巴道:“老爺……這不是妍姐兒的錯,是月姐兒她害妍姐兒啊!妍姐兒才多大,她怎麽可能跟張家小郎君……”

沈世興并不聽,丫鬟們都吓得退了出去,外邊能聽得到的,便只有兩道哭聲伴随着瓷器砸碎的聲音。

過了許久沈世興才從吳氏院裏離開,他怒發沖冠的樣子不少丫鬟婆子都看見了,這是一點兒臉面都沒給吳氏留。

主子拌嘴不是新鮮事兒,像三房夫妻兩個鬧這麽大的卻很少,閑話一會子就傳開了。

雁歸軒裏,丫鬟春葉從大廚房要了一碗蒸雞蛋回來,便順道笑着把這事同沈清月說了。

冬雪擺着飯,低頭不語。

沈清月手裏拿着針線,淡淡地打量了沉默的冬雪一眼,這丫頭人如其名,膚白如雪,安安靜靜,倒是讨巧的很。

就是這樣乖巧的丫頭,上輩子爬了張軒德的床,一躍成了通房。

沈清月将手裏的東西都扔進笸籮,吩咐春葉說:“你留下伺候,其他人都出去吧。”

冬雪眼抿了抿唇,便出去了。

春葉還在高興地說沈世興和吳氏的事,沈清月擡頭瞧着她,神色溫和,語氣卻有些嚴厲,道:“以後不可在人前說這種話。”

春葉連忙認錯,過來一會子才哭着道:“……奴婢是替姑娘高興。”

沈清月撫了撫她的肩膀,到底沒有多說。

現在高興,還太早了些,依吳氏的性子,又豈會是安分的人?

吳氏确實不安分。

次日大清早,她上了很厚的粉,遮蓋住憔悴的臉色,穿上披風,坐馬車去了張家面見錢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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