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吳氏除了與沈世興夫妻關系不親密,倒一直過的順風順水,院子裏的丫鬟少有像這般驚慌失措。

當秋蕊慌慌張張跌了一跤的時候,吳氏登時驚慌起來——不是擔心秋蕊摔疼了,她是預感到會有不妙的事情發生。

吳氏拉起秋蕊,黑着臉不耐煩地斥道:“見了你老子娘了?路都走不穩了!”

秋蕊老子娘早死了,她面色愁苦,壓着聲音道:“管竈上和後山的兩個媽媽過來找您了,說是從今往後不叫她們管了。”

吳氏臉色煞白,腦子嗡嗡作響,龇牙瞪眼道:“誰說的?”

秋蕊吓得躲了一下,道:“她們說是老夫人的主意。”

吳氏急得跺腳,嗓音尖利道:“怎麽可能!”

沈清月見吳氏急着要走,不疾不徐地問道:“您這就走了?不訓話了?”

吳氏剜了她一眼,不再像往日裏還裝一裝慈母,她面色陰狠道:“你給我等着!明兒我再收拾你!”

沈清月笑容很淡地看着吳氏,她眼神裏的不卑不亢,倒叫吳氏吃了一驚,但吳氏來不及細想,風風火火地同丫鬟回院子裏去了。

吳氏回了院子,在次間裏與兩個管事媽媽說話,她這才知道,真的是老夫人的主意。她又恨又怨,發了一通脾氣,正在發愁,秋蕊又進來禀道:“夫人,二門上的婆子被打發了。”

秋蕊說的婆子,自然就是攔下錢氏的婆子,她是吳氏的人。

內宅女人的權勢,無非是掌握內宅,除了銀子開路,便要消息靈通,二門是連通內宅和前院的地方,也是消息傳遞最迅速的地方,失去這一處的掌控,吳氏如同瞎了一只眼。

吳氏頓時喉嚨幹澀,說不出話來,這才短短兩刻鐘內,她就丢了這麽些重要的地方!她死死地攥着帕子,當着下人的面沒忍住就哭了一大場,哭着哭着還暈過去了。

當天吳氏就病了,請了大夫。

老夫人還頗有微詞,她才剝奪了吳氏的權力,吳氏就病了,這不是甩臉子給她看麽!

她也不管吳氏是真病還是假病,總之心裏就是有一根刺了。

當沈清月去永寧堂跟老夫人請了安,說要去吳氏身邊侍疾的時候,老夫人留了個心眼。

沈清月到了吳氏院裏,吳氏正好要吃藥,吩咐她道:“你給我把藥吹涼了。”她順從地端起碗,吹着藥,就吹了一小會兒,便喂到吳氏嘴裏,道:“您喝藥。”

吳氏嘗了一小口,立即吐了出來,呵斥道:“你要燙死我啊!”

這就燙了?

沈清月眼底藏笑,面色卻佯裝害怕,一失手,整碗藥都潑在了吳氏身上,一臉無措道:“我不是的故意的!”

吳氏打慣了丫鬟,平常也不大将沈清月放在心裏,一不舒服就擡起手,想甩耳光,但她沒想到,沈清月竟然敢躲,她的大半個身子從床上探出去,一頭栽了下來,差點兒就臉着地了。

沈清月連忙道:“您怎麽了!”

吳氏嘔的吐血,喉嚨一腥,眼睛都花了,她顫着手指頭指着沈清月道:“你敢躲?來人!給我把她壓住!”

丫鬟婆子還來不及動手,老夫人的人就來喊了:“二姑娘可在?老夫人叫你去幫着抄佛經呢。”

沈清月連聲應道:“在的,在的。”她旋身行禮,道:“母親告辭,您安心養病,女兒下回再來侍疾。”

吳氏猛烈的咳嗽着,發紅的眼睛清楚地看見沈清月嘴邊挂着稍縱即逝的得意之笑。

沈清月從容地離開吳氏的院子,神清氣爽,她以前不屑于用這樣的手段對付人,她覺得太狹隘下作,可當她看到吳氏氣歪了的臉,她便覺得這種手段,倒也好用。

到了永寧堂,沈清月真就去次間裏幫着抄佛經,不過她心裏明白,老夫人不是真要她抄,而是為了讓吳氏不痛快。

即便如此,沈清月也還是抄的很認真,她端坐在椅子上,撸起袖子,露出一截兒雪白的手腕,手執狼毫,下筆落墨,一筆一劃都寫得十分仔細工整。

時辰過半,老夫人便着鄭媽媽叫停,吩咐沈清月回去。

沈清月笑着将佛經疊放着,雙手奉給鄭媽媽,道:“請您拿去給老夫人吧,拙跡不知堪不堪用。”

鄭媽媽只是客氣地回了個笑容,道:“好,時候不早了,姑娘回去吧。”

沈清月朝鄭媽媽福一福身子,便走了。

鄭媽媽拿着手裏的一疊佛經,本想随意處置,她低頭一瞧,睜圓了眼睛,低聲驚呼,沈清月的字,倒是比幾個哥兒寫的還要好!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拿給老夫人看。

老夫人正在摻瞌睡,半睡半醒,聽見腳步聲,掀開眼皮子見是鄭媽媽來了,問道:“何事?”

鄭媽媽兩手遞上佛經,咧嘴大笑,道:“您瞧瞧。”

老夫人原本也只是随意地瞥一眼,便是佛經倒着,竟也看出字跡的優美,她伸手接了佛經,細致品評。

她坐着紋絲不動,看了約莫一刻鐘,便不住地點頭道:“月姐兒的字倒是寫的很好,字有筋骨,筆力勁健,筋脈通暢。不像尋常女兒家,多是筆力軟弱,筆勢不通之輩。”

沈老夫人從前也同沈老太爺一起指導孩子們的課業,多少也懂得一些為學和做官之道,評書法、品名畫的能力也有幾分,一時間還真是對沈清月刮目相看。

更要緊的是,沈清月心知肚明不過是做做樣子的事兒,卻也做的這般講究,這份韌性品格,更是難得。

老夫人小心地收好佛經,同鄭媽媽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我久不問幾個姐兒,一直都是聽旁人說,眼下看來還是要自己親眼所見才是真的。”

鄭媽媽微微皺眉道:“您合該榮養天年,這些事本不該您操心的。”

老夫人搖了搖頭,往四季蘭紋繡的迎枕上靠了靠,阖上眼眸淡聲道:“別的事我可以不操心,你知道的,月姐兒的事,我想不上心都是不行的……我是沒有想到,吳氏會這樣對月姐兒。”

她眼裏看到的沈清月,同吳氏和下人口中說的沈清月,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她不知道自己的雙眼究竟被蒙蔽到什麽程度了。

鄭媽媽略微垂頭,沉默不語。

荷包風波過去之後,沈家內宅安寧了十來天。

沈清月再沒去給吳氏侍疾,也未請安,吳氏卻還未發作。

眼看着交佛經的日子要到了,兩個禁足的姐兒也都乖巧的很。

沈清月閑來無事,自己在院子裏挖了幾分土地,種了些蔬菜瓜果和花朵,她正給小苗兒澆水,就聽得夏藤和春葉二人說道:“五姑娘院子裏的兔子死了。”

沈家幾乎沒有人養寵物,沈清妍禁足之後就養了只兔子解悶,倒是很招丫鬟們的眼。

這才不到一個月,怎麽就死了。

沈清月手上沒有停,又聽春葉問道:“怎麽死的?”

“……聽說是吃了。”夏藤悶聲道:“我見過那只兔子,毛茸茸很可愛的,渾身雪白,眼睛是紅色的,像大夫人戴過的簪子上的紅寶石。”

沈清月的手腕滞了一下,這種兔子是肉兔,但是她沒想到,沈清妍連養來做寵物的兔子也要吃,她心裏莫名有些怪異,卻并未将這件事往心裏去。

直到沈清妍解禁的那一天,沈清月聽說她的手受傷了,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

沈清月嘴邊綴着一絲冷笑,吩咐道:“夏藤,把我的青藥膏拿來。”

青藥膏是沈清月自己做的治外傷的藥膏,加了一份特殊的草藥,效果很好。

她拿着藥膏,領着丫鬟去一道去了永寧堂。

正好沈清妍在裏邊請安,她乖巧地坐在繡敦上,雙手裹着紗布,紗布隐隐透出淡淡的血跡,她的眼睛哭紅了,鼻頭也微微泛紅,面色稚嫩,楚楚可憐,這樣的姑娘,受傷了不能抄寫佛經也是情有可原的。

老夫人和鄭媽媽的臉色,似乎有所緩和。

沈清慧則不如沈清妍聰明,她不會以哭讨巧,只曉得悶悶地坐在一旁,揉着發疼的手腕,噘嘴不說話。

誰樂意看這樣的喪氣臉?

老夫人和鄭媽媽的視線都只落在沈清妍的身上。

沈清月進來福一福身子,也在另一邊的繡敦上坐住,她打量着兩個妹妹,不由得絞了絞帕子,會哭的孩子總是得到的多一些,她從前愚蠢呆笨,癡長沈清妍兩歲,卻不知道還能在長輩面前這般讨好。

老夫人語氣都溫和了一些,對家裏的女孩兒們道:“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你們都才十三四歲,總還要在家中留個一兩年,以後好好學規矩,從前的事,便不要再提了。”

家裏的小娘子們,名聲都是連在一起的,一個不好,另外的幾個也要跟着受牽連,老夫人少不得要顧全大局,還要替高嫁的長孫女考慮,沈清月的委屈,算什麽委屈?何況沈家又不是沒有處罰犯錯的兩個姐兒。

沈清月自然而然便想通了這一點,她一點都不意外,從前老夫人便不多待見三房,也不大疼她,不會這麽快就轉性的。

老夫人又訓了幾句話,末了扭頭看着沈清月,道:“你們姐妹幾個,将來都要相互幫襯,在家裏的時候更該和睦相處。”

沈清月并不惱,她臉上帶着淺淺的笑容,從袖子裏摸出青藥膏,看着沈清妍道:“妍姐兒,這是青藥膏,治外傷很好,我聽說你手傷了,正好要來同老夫人請安,就想着順便帶給你,我看你紗布上都還見了紅,布也不是新的,是早上沒來得及換藥吧?你現在可以塗上試試看。”

老夫人甚覺欣慰,沒想到不需她敲打,沈清月便這樣曉事,她又怎麽能壞了姑娘們修複情誼的機會?她吩咐鄭媽媽:“去取紗布來,讓芊結給妍姐兒換藥。”

沈清妍面色巨變,雙手稍稍握拳,繃着臉磕磕巴巴道:“不、不用,早上換過的,謝謝姐姐的心意,我回去再用。”

沈清月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沈清妍的紗布根本不是新的,她卻說換過了?

老夫人皺起了眉頭,目光漸漸變冷,沉聲道:“鄭媽媽,去取新紗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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