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沈世興和吳氏非要進廚房看。

沈清月便坦然地打開門,她從裏邊走了出來,手裏還捏着雞蛋,也不惱,從容又疏離地道:“既然父親要看,便進來看吧。”

丫鬟退進廚房。

沈世興微微低頭,眼神閃躲,不敢和沈清月對視。

吳氏步子很快,大步跨進廚房,廚房裏除了沈清月還有另一個丫鬟,鍋裏正熬着湯,竈臺上放了幾個雞蛋和一些工具,乍然一看,還真不知道她要做什麽。

但吳氏篤定,吃食肯定不會是沈清月做的,她沒這個能耐!

沈清月手裏拿着雞蛋,卻并不動,吳氏便笑着催她:“月姐兒到底要做什麽?還不快叫我們瞧瞧。”

小廚房不算寬敞,一下子站四個人,丫鬟夏藤還站在門口遮住了些許日光,屋子裏便顯得有些逼仄陰暗。

晦暗不明的光線下,沈清月張揚嬌媚的五官卻顯得很柔和,十分溫婉動人,她篤定又亮澤的眼眸則有幾分高風亮節的意味,整個人美而不俗。

沈清月撿起竈臺上的小鐵勺,把雞蛋外殼輕輕敲開一個小洞,将蛋請、蛋黃倒出,她仔細分離開二者,神情專注地道:“不要蛋黃,只要蛋清。”

沈世興全神貫注地盯着女兒手上的動作,吳氏眯了眯眼,不知道沈清月再搗什麽鬼。

沈清月将處理好的雞蛋靠在盤子的邊緣,朝丫鬟說:“盛湯。”又轉頭不鹹不淡地同沈世興道:“雞湯是女兒早起來炖完冰糖雪梨之後煨的,到現在也差不多該爛了。”

丫鬟從陶罐裏盛出一碗滾燙鮮香的雞湯,端到沈清月手邊放着,還溫聲道:“姑娘仔細燙,用勺子舀,別碰碗。”

沈清月擡頭看了她一眼,是秋露,上輩子嫁人出府,便跟她再沒了主仆緣分的丫頭。

拽回神思,她舀了幾勺子濃雞湯拌入裝蛋清中的小碗中,攪拌許久,直到雞汁與蛋清融合成粘稠的乳白色,又用勺子小心翼翼地裝回蛋殼中,用紙把蛋殼上的小孔封好,放在墊着蒸籠的鍋裏蒸熟。

沈清月接連做了好幾個,動作熟練,一看便是經常出入廚房的人,吳氏的臉色漸漸有些難看。

雞蛋熟的很快,沈清月見時候差不多了,吩咐秋露将先做的幾個雞蛋起鍋,端出來後,用冷水涼過,剝去殼兒,裏邊還是個整雞蛋的模樣,又白又嫩,光澤如玉,似一顆大珠,卻散發着雞湯的香味兒。

沈清月用帕子托着只剩一半殼子的雞蛋,朝沈世興笑道:“父親,您嘗嘗這無黃雞蛋。”

沈世興接過雞蛋,咬了一口,雞蛋入口,唇齒留香,味道極為鮮美,蛋清雖然燙嘴,他卻不住地點着頭,贊不絕口。

沈清月又撿了一個雞蛋,也剝了殼,用小碟子盛着送到吳氏跟前,笑容燦爛地問:“您方才不是急着非要進來看看嗎?現在雞蛋好了,您怎麽也不嘗嘗味道。”

吳氏笑的很是勉強,眼睛裏根本沒有笑意,她接了雞蛋嘗了嘗,味道果然好,不止是雞湯的味道很好,雞蛋的手工做的很好,洞的大小合适,蛋清完整絲毫不影響美觀,可稱得上人間絕味,她不得不贊道:“很香,雞湯的味道尤其好。”

沈清月揚唇冷笑,道:“是了,雞湯的味道很好,雞是新母雞生的頭一子。您要不要再留下來看看,我是怎麽熬雞湯的呢?熬雞湯時間比較久,您恐怕要在廚房站一個時辰,不過不要緊,院裏有凳子,倒是累不着您和父親。”

沈世興負起手,臉上的笑容散盡,他躲開視線,輕咳一聲,道:“月姐兒,不是你想的那樣……”

“女兒什麽都沒想。”沈清月心裏一片涼意,神色冷冰。

吳氏直接就拉下臉,道:“月姐兒,你怎麽這麽跟長輩說話!”

沈清月還未說話,沈世興就先吼了吳氏一句:“夠了!”他漲紅了臉,看向沈清月,道:“月姐兒,你廚藝很好,爹……以後再來。”他瞪了吳氏一眼,拂袖離去。

沈清月問吳氏:“您午膳要交代在這兒,可有想吃的菜?”

沈世興聽到這話,走到門口又回頭看着吳氏,黑着臉道:“你還留這兒幹什麽!”

吳氏咬着牙跟上去,沈清月追出去,喊道:“父親,您等一等。”

沈世興停下腳步,站在庭院中間,額上冒着細密的汗珠子,他遠遠地看見沈清月往屋子裏去,攥緊了拳頭,女兒的背影雖然高挑卻很纖弱,讓人不敢多看。

沈清月很快就從屋子裏出來,她手上拿着一個大紅的梅花絡子,走到沈世興跟前笑道:“父親,您玉佩上的絡子舊了,我給您換個新的,和之前的絡子是一樣的。”

沈世興取下腰間的玉佩,遞到沈清月手裏,他看着低頭換絡子的女兒,他剛剛才傷了她的心,可她現在的表情卻是那麽的鄭重用心,像是在做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兒。

他眼眶一熱,閃開目光,看向雁歸軒庭院裏的葡萄架,春天來了,葡萄架綠意盎然,透着勃勃生機。

沈清月換好了絡子,她又親手系到了沈世興的腰上,笑道:“好了。”

沈世興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啞着聲音道:“好,謝謝月姐兒,我先走了,有空再來看你。”

沈清月颔首,目送他離去,吳氏臨走前剜了她一眼,才不甘心地走了。

院子裏清淨後,沈清月斂起笑意,緩步往屋子裏去,她臨窗而坐,木然地看着廊下擺着的幾盆芍藥、水仙和玉蘭花,它們開得争奇鬥豔,沒風的時候都不動,有香有色卻似無魂。

其實她一點都不意外今天的事,倘或父親是有主意、有責任心的人,她上輩子也不會死。

他并不是一個好父親,他欠她的,都要還回來。

沈清月只坐了一會子,便起來慵整衣裳,同春葉道:“再不久就有媽媽來我們院子裏,你提前交代下去,叫丫鬟們都乖巧些。”她頓一頓,看着春葉溫聲道:“她待不久,在此之前,你和夏藤別叫她拿住錯處作伐子立威撒氣。”

春葉擡起頭問:“姑娘如何知道?”

“竈上的媽媽沒處去,不往我這兒塞,往哪裏塞?”

春葉了然,立刻下去給丫鬟們傳話。

次日,沈清月又早起,命丫鬟做了粥,說要送去萬勤軒。

春葉嘟哝着問她:“老爺夫人昨兒才來……姑娘怎麽還要去?”

沈清月笑一笑,道:“要去的。”

吳氏的軟肋就兩個,一為子女,二為丈夫,沈清月一個都不會放過。

只不過以後送去萬勤軒的東西,再不會是沈清月親手做的了,吳氏也不敢來找這個茬。

吃過了早膳,沈清月和往日一樣穿着極為素淨的衣裳,頭上只簪戴了兩根素銀簪子,便去了萬勤軒。

萬勤軒的兩個丫鬟見慣了沈清月來,只是福一福身子行禮問安,并未阻撓。

沈世興昨兒宿在書房裏邊,現在也才剛穿好衣服起來,他站在書桌前,癡癡看着一卷陳舊的畫像,漸漸紅了眼眶。

沈清月敲門進去的時候,明亮的春光從隔扇透進去,她揚唇一笑,稚嫩幹淨的臉龐如出水芙蓉,沈世興呆了一瞬,方回過神來,愣然道:“月姐兒,你怎麽來了?”

他以為,沈清月今天不會來。

沈清月笑了笑,歪頭問道:“女兒不能來嗎?”

沈世興胡子微動,眨了眨眼道:“不、不是,爹不是這個意思。”

沈清月将食盒放在桌上,轉身看着畫的背面隐隐約約透出來的袅娜人影,問沈世興:“父親在看什麽?是母親的畫像嗎?”

沈世興一下子慌了,他迅速地卷起畫,低頭垂眼道:“沒什麽,昨天看的畫,早起發現忘記收起來了,正要收起來,你就進來了。”

他在說謊,他剛才明明盯着畫看了許久。

沈清月表情淡淡地揭開食盒蓋子,将粥拿了出來,目光再次掃過畫像的背面。她端着粥送到沈世興跟前,道:“您趁熱吃。”

沈世興小心翼翼地放好畫,用綢布包起來,放在了身側,他擡頭看着沈清月,猛然覺得她穿的太素淨了,除了頭上的簪子,整顆腦袋都光溜溜的,便問她:“姑娘家的怎麽也不好好打扮一下?是不是沒有喜歡的簪子可戴?你等一會兒,我找兩支給你。”

沈清月覺得好笑,她這副打扮已經有段日子了,父親怎麽才發現,難道昨日的事,當真令他愧疚了嗎?

沈世興從書房裏邊的匣子裏拿出幾個盒子,有一支金鑲玉的蝴蝶簪、一支金銀蟲草簪,一對南珠耳墜子和一只墨玉手镯,他塞到沈清月手裏,溫聲道:“你拿去戴吧,昨天我就想帶給你,去的匆忙,忘記了。”

沈清月意外地看着手裏樣式有些老氣,卻價值不菲的東西,搖了搖頭,蹙着秀眉,面色為難道:“父親珍藏在書房的東西,若是我拿去戴,叫母親看見了……”

“憑她看見!”沈世興怒吼完,又緩和了語氣,哄着沈清月道:“爹讓你戴着你就戴着。”

沈清月彎着嘴角,笑容燦爛:“謝謝父親,我很喜歡。”

兩世為人,沈清月明白沒有銀子寸步難行的道理。若是父親以後都用這種法子補償她,倒是更讓她開心。

沈世興看着女兒的笑臉,心裏舒服了許多。

沈清月當即簪上了簪子,略坐了一會兒就回了雁歸軒,剛回去就瞧見院子裏熱鬧了起來,丫鬟們齊齊整整地站着,年長的管事媽媽趾高氣昂地在前邊兒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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