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顧淮很好奇,沈清月為何藏拙。
大業民風已不如從前那般頑固不化,內宅女眷也多讀書識字,學習技藝,以求賢良淑德,相夫教子,打理內宅和家中産業。
若是請了年輕先生教習,只要有三五仆人在場,便可避嫌,又遑論方氏常常同在院中,哪裏會生出什麽閑言碎語?
所以,沈清月單純只是不想學棋?
顧淮猜測了一二分,便未深入去想,畢竟只是素昧平生,他看着棋局中肯評價了一句:“沈二姑娘技藝不錯,布局很好,卻略顯手生,有幾處落子之處不算最優,不過後來也都挽救回來。想來是天生會下棋之人,卻不常下棋,是以缺少經驗。”
倒是有些可惜。
而沈清月也的确有好幾個月沒有摸棋,以致手生。
沈大點着頭答話道:“原來如此,我是說怎麽少見二妹妹下棋,卻藏有這一手,原是天賦異禀,卻不喜炫于人前。”
顧淮問了一句:“不知沈二姑娘師從何人?”
沈正章笑答:“我家二妹說不過從閑書所學。”
顧淮微有詫異,又問:“無人點撥?”
沈正章搖搖頭,道:“無人點撥。”
沉默一陣,沈正章若有所思,沈大輕嘆一聲。
天賦是極為難得的東西,擁有的人不去珍惜,未免令人惋惜。
周學謙卻溫和一笑,道:“人各有志,也并非有了天賦就一定要去做,沈二妹妹如此聰穎,只怕天賦不止一樣,倘或樣樣都要去學,豈不一生勞累。”
顧淮先看了周學謙一眼,他沒有忘記,在青石齋的時候,二人見過,周學謙現在既肯替沈清月說話,顯然他已經認出了畫中女子是誰。
說明沈清月得手了。
周學謙是認出了沈清月,同時也記得顧淮。
他想,顧淮其實早就認出了畫中人是沈二妹妹。或許就是這個緣故,顧淮才會主動收起畫。
周學謙大大方方地回看過去,他不像顧淮那樣冷面,他總是帶着淡淡的笑,或是神情溫和,自然而然地透着溫潤如玉之感。
比之周學謙,顧淮倒是像一塊兒寒潭裏鑿出來的冰。
兩人平淡地對視着,顧淮先挪開了視線。
書房裏的氣氛微有沉悶,沈大先開口道:“表弟說的是,我二妹确實還擅長顧繡,至于其他我這個做哥哥的,也不知道了。好了,都請坐,今兒可不只是為了聊棋藝的。”
幾人紛紛坐下,沈正章便起了個頭,先問周學謙讀到什麽書來了,他說四書五經前年就已經學完,又道:“正在學制藝、試帖詩、策論,閑暇時候也讀《春秋》。”
沈大和沈正章很有些驚訝,若是在京中,周學謙這個年紀開始學制藝倒是不足為奇,可他身在浙江長大,那邊的人到底不比京中學子,學的慢些很正常,可他竟還攻讀《春秋》,算是很勤快的學生,而且看他的體格身量,只怕是騎射也擅長。
顧淮喝了一口茶,面上卻無訝異之色。畢竟他不足十六歲就中了秀才,若非因為那一年父親去世,後一次的科舉考試,他母親又去世了,他便照常參加了秋闱,中舉也有可能。他教過的學生裏,也不乏頗有天資之人。而且他一貫遇事鎮定,眼下也是如此。
周學謙亦無傲色,謙虛非常。
先是沈家的兩位爺随口考了周學謙兩句,見其對答如流,果然愈發欣賞,興致更高地議論起八股制藝。
他們幾人都是有備而來,随身都帶着做好的文章,相互交流一番之後,沈正章方請顧淮做點評,他經過周學謙和沈大的允許,才準備把文章一道遞給顧淮。
顧淮擡手道:“不必,我已記得。”
他方才喝茶時候,已将他們說的話入耳了。
周學謙擡起眉毛,收起笑容看着顧淮。
顧淮放下茶杯,他見過許多文章,點評兩句易如反掌,他先說了沈大的文章:“大公子做文章很是拘束,語句略顯質樸,不過也勝在質樸,流暢舒适,倒無不适之感,也算難得。”又道沈正章:“起股一句為了标新立異,違背了經注,不可取。”
沈大面色微紅,他今年二十五歲,下場過兩次,只中得個秀才,如今作文求穩,确實拘束的很。沈正章則還算年輕,真是朝氣蓬勃的時候,一腔熱血灑在八股裏,有時不注意就違反了經注,便是好文,應試的時候也不可取。
周學謙眼見輪到自己,神色肅然地聽着,待聽完顧淮的話,醍醐灌頂,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佩。
回神片刻,他又想起青石齋那日,和顧淮第一次遇見的時候。
周學謙心裏生出一絲絲難以言說的微妙感。
四人坐了一會兒,見時候不早,便散了,沈正章親自送顧淮出去,沈大與周學謙同行。
周學謙少不得問幾句有關顧淮的事,便粗略曉得,他是極有才氣的人,非常擅于做八股文章,他雖然只是個秀才,但是卻在沈家族學裏當業師。
沈家族學裏請了蒙師和業師,業師至少都是舉人以上,唯有顧淮一人破格提用。
周學謙好奇地問:“如此才華,不知師承何人?可是大舅舅?”
入仕做官,人脈來處有三,一則同窗,二則同鄉,三則師生。
顧淮這樣有才之人若叫沈大老爺招攬去了,倒是沈家的福氣。
沈大搖首道:“非也。他師從何人我也不清楚,不過他明确地拒絕了我父親與我二叔的好意。他答應在沈家教書,不過是看在與我二弟關系好的面上。潛龍飛天,沈家容不下,不過請他暫居而已。”
如此說來,倒不是顧淮欠沈家的人情了。
沈大又道:“正是他教得好八股,這兩年沈家族學出了好幾個舉人,有幾個就是顧先生的學生,那幾個學生很是感激他。”
周學謙怪道:“可我觀其衣着,倒似……”
不那麽富有。
沈大見怪不怪,道:“他不喜欠人情,認為拿一份束脩做一份事業,輕易不會收別人好處。他又是讀書人,便是有錢,恐怕也不會特意在衣着上費心思罷。等将來娶妻就好了。”
“他還未娶妻?”周學謙大吃一驚。
“因守孝耽擱了,不過他今年就要下場,他同宗顧家,應當會替他操心此事。對了,表弟,你今年可要下場?是回浙江還是在京中?”
周學謙答道:“我是京衛籍,一直未改,可在順天府應試。”
沈大一笑,道:“你我還是同科了。”
周學謙忙說不敢,沈大已經中了幾年的秀才,他則是前面才中。
二人說着,便分道揚镳,周學謙回了院子,沒多久周夫人也回來了。
母子在房中敘話,打發了下人。
周學謙見周夫人面有疲倦之色,問她可是累了。
周夫人扯着嘴角道:“京中夫人們比臺州府的夫人們難應付多了。”
周學謙深以為然,沈家在京中還不算什麽厲害人物,但同輩兄弟,有一兩個翹楚,着實令人驚豔。
周夫人壓低了聲音道:“來之前我還擔心的很,沒想到沈家果然烏煙瘴氣!自家人跟自家人鬥來鬥去,她們妯娌不和,倒叫外人看了笑話,幾個姐兒也不安分,沒教養。”
周學謙皺眉道:“四妹妹也是如此?”
沈清舟明明乖巧,而且雙親很好,至于沈清月……他放在嘴邊,心想到底不熟,卻不好提起。
周夫人松了眉頭,道:“舟姐兒很好,還有月姐兒也是個可憐人。”
周學謙眉頭微動,問道:“什麽意思?”
周夫人本不想叫周學謙摻和內宅之事,不過同在屋檐下,她怕兒子不小心攪和進去,便将今日之事說了,又特意囑咐道:“你可不許厮混內闱,否則叫你爹曉得了……我可管不了你!”
周學謙了解到沈清月的同情,不禁神思恍惚,低聲道:“生母早逝,繼母繼妹,二妹妹是有些可憐。”
周夫人臉色柔和一些,道:“可不是麽,我瞧着都有幾分心疼,我若生個這樣好的女兒,還不捧在手心上疼愛?”她神色微凜,看着周學謙道:“你現在不準想那些心思,你祖母身體還不知撐到幾日……”
周學謙端起茶杯,垂下眼皮道:“母親多慮,親戚一場,血脈相連,兒子才心生同情。”
周夫人還是很放心的,畢竟在臺州府,周學謙雖待人謙和有禮,卻從未見過他和哪個女子過分親近過,兒子很分得清輕重,沒道理到了京中就變了。
母子二人敘過內宅閑話,便說起了正經事。
周夫人問他:“可去過那邊了?”
周學謙點着頭道:“去過了,大人已經知道我們來京中了,不過祖母身體堪憂,父親調職之事,還是等一等再說,左右大選日子還沒到,着急也無用。”
周夫人知道是這個道理,她看着周學謙道:“你舉業的事我也很擔心,我聽說沈家有個先生很厲害,尤其擅做八股文。”
周學謙手一抖,揚眉問:“您說的是顧淮顧先生?”
周夫人連聲應道:“就是他,你可見過了?可有交流學術?”
“……見過了,交流了。”周學謙順便将周夫人剩下的話也答了:“他學問很好,眼光獨到,評文一針見血。”
周夫人十分心動,不過眉頭卻蹙着,道:“可惜聽說他今年也要下場,若中得舉人,怕是再不會在沈家教書,倒是你運氣不好了。”
“……”
就讓他運氣差着。
“你也不要耽誤學業,自己在院子裏讀書,或者有問題找兄弟們相商,你大表哥二表哥還是可以交往之人,借他們的光,叫顧先生點撥幾句,再以禮謝之即可。”
“……”
周夫人還惦記着一件事,她道:“你外祖母留下的那副顧繡,終于可以找人修補了,不過我也不識得什麽人,我得空去問一問你大舅母提過的那位在沈家教蘇繡的陶娘子,有沒有熟識的人,你若有空出去了,也替我留意京中繡坊,有沒有厲害的秀娘可以修補的。”
周學謙莫名就想到了沈清月,他思及母親性子,又怕表妹年輕,技藝不夠精湛,給她添了麻煩,便并未提出,應下之後,回房休息去了。
雁歸軒。
沈清月正在下棋,今日的一盤棋,她下的有些不滿意,因為手生,有些步子走錯了,雖然後來圓回來了,還是存有瑕疵。
她正左右手博弈,複原棋局,丫鬟春葉進來道:“姑娘,林媽媽來了。”
沈清月頭也不擡,問:“這麽快她的傷就好了?”
沈世興再怎麽書生氣,到底是個大男人,那心窩上的一腳,踹得可不輕。
春葉笑道:“誰知道她皮糙肉厚的呢!”
沈清月淡聲道:“帶她進來。”
“是。”春葉出去領了人進來。
經了上一件事,林媽媽在雁歸軒裏已經沒有了威信,丫鬟們都很服沈清月,再見她如同瞧見影子一般,視而不見。
林媽媽是會審時度勢的人,見自己在院中失勢,不再耀武揚威,立刻今兒換了一副哈巴狗的樣子來讨好沈清月。
她站在屋子裏,一臉誠懇地同沈清月道了歉,說自己如何如何有眼無珠,見對方無動于衷,便道家貧,又抹着眼淚訴苦。
沈清月放下棋子,擡頭看林媽媽道:“下不為例。”
林媽媽忙不疊應話:“下不為例!”
待她出去之後,春葉噘着嘴看着抖動的細布簾子,恨不得追出去打林媽媽一頓。
沈清月覺得好笑,就勸道:“得了,過來說話,狐貍不可能永遠夾住尾巴的。”
林媽媽也就安分一時而已。
春葉雖然知道,但還是厭惡林媽媽。
次日,沈清月正要去給沈世興請安,卻在路上碰到了陶姑姑,看樣子,陶姑姑仿佛是特意來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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