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周學謙到了沈家來找沈正章,他見沈清舟的丫鬟去叫沈清月到園子裏,他便也到了園子裏,在入園附近的假山那裏等沈清月。

沈清月見到周學謙的時候并不詫異,她也還有話要跟他說。

是她先動了他的心,事到如今,她也該親手斬斷他的念頭。

二人對視一眼,沈清月福一福身子,淡聲道:“去涼亭上說。”

周學謙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他手裏拿着一本《文府》,“嗯”了一聲,便與沈清月隔着半丈距離,一前一後地去了亭子裏。

沈清月打發了春葉去亭子周圍看着,她與周學謙二人獨處。

他倆還是頭一次獨處,這樣很不好,沈清月這也是在逼周學謙速戰速決。

周學謙直直地望着沈清月,她打扮的很素淨,和從前很不一樣,沉靜穩重,端莊肅然,他喉結聳動,欲言又止。

沈清月先開口道:“表哥不是有話跟我說麽?”

周學謙将《文府》遞過去,聲音低沉地道:“表妹,二表哥他說你要找這個,我只找到了一篇,不知道你能不能用。”

沈清月淡笑着,婉拒道:“叫表哥挂心了,我不需要了。”

周學謙異常敏感,他逼視着她的眼睛,問她:“有人幫你了麽?”

沈清月沒有回答他。

《文府》文章多如海水,周學謙熬着夜找了好幾天,才憑借記憶翻到了一篇,而看沈清月的樣子,似乎問題已經輕松解決了……除了顧淮,還有誰?

周學謙心口一緊,呼吸微微加重,說不出話來。

沈清月眼眸低垂,沒有解釋的意思,像是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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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學謙拿着書的手,忽然放低了,他眼眶微紅,沉默了半晌,才道:“……對不起,表妹。”

沈清月搖搖頭,道:“你沒有對不起我。”

周學謙別開臉,喉嚨沙啞地道:“我替我母親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沈清月微微一笑,道:“好,我接受了。”

周學謙就要回去服喪了,沈清月不想讓他帶着深深的愧疚走,周夫人對她說的話,和周學謙對她的好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麽。

沈清月這樣從容淡然,聲音輕如羽毛拂面,周學謙卻更難受了,他又看着沈清月,用灼熱的眼神看着她的如畫眉眼,瓊鼻朱唇……他多想讓她等他,等他自立門戶的那一日。

但他如鲠在喉,說不出口。

連他也不知道有沒有那一日。

沈清月眨着眼走開兩步,眉眼溫婉地問他:“表哥,你能告訴我,姑姑跟你說了什麽嗎?”

周夫人看樣子沒有以死相逼,周學謙也不是那麽容易放棄的人,所以周夫人一定跟他說了讓他明确地知道,他們倆絕無可能的原因。

周學謙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表妹,那不是好事,我其實不想讓你知道。有時候……難得糊塗。”

沈清月微揚下巴,眼神堅毅道:“那我更要知道了。”

周學謙盯着她的眼睛點了點頭,道:“我母親說,你出身……不幹淨。”

沈清月眉頭死死地擰着,絞着帕子道:“不幹淨?什麽叫不幹淨?”

周學謙道:“我不知道我母親是不願跟我多說,還是她也不大清楚,她只說,你的母親在沈家莊子上生了你。你祖父是被氣死的,好像也跟這個有關系。”

沈清月心中猛然一沉,面色微白,她祖父的去世跟她的出生有關系?!

難怪老夫人一直不待見三房,更不待見她!

沈清月又很不解,若是她的出身不幹淨,又氣死了祖父,沈家人怎麽會留着她一個女嬰?難道不該溺死她嗎?

而且這麽大的事,她活了這麽多年,沈家上上下下,竟然沒有一個人提起,即便是時間久遠,也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除非沈家的家仆大部分都換掉了,只留下了一些心腹老奴。

沈清月腦子裏藏了很多理不清的絲線,她又問道:“姑姑可還說了其他的?”

周學謙道:“沒有。只有這些,沈家諱莫如深,我母親也是,我想肯定是大事,不過沈家既然留下了你,我覺得不會是你的錯。”

若深究起來,沈清月一個孩子有什麽過錯?當然是大人的過錯。周學謙不過是不好在她面前言長輩的不是罷了。

沈清月亦以為如此,她也不好跟周學謙多說,她暫且壓下心思,道:“表哥,我不能讓舟姐兒久等了。”

周學謙眼眶一熱,癡癡地看着沈清月,哽咽道:“表妹,我要回去了。”

“是回臺州?”

周學謙颔首道:“臺州來了家書,說我祖母不大好了,我恐怕要趕回去守孝。”

這一別,便不知道會不會再見,又或者再見的時候,是否都各自成家。

沈清月低了低眼皮兒,躲開周學謙殷切的眼神,道:“表哥,你在青石齋見過我的畫像,是麽?”

周學謙想起驚為天人的畫像,唇邊抿了淺笑,道:“嗯。”他眉頭一皺,道:“表妹怎麽知道?顧先生跟你說的?”

沈清月搖頭,笑得很坦然,她道:“是我故意的,我特意等着你去青石齋,不過不巧,還是沒有撞上表哥,本來無功而返,沒想到還是被你瞧見了。”

周學謙眼眸一擡,驚訝地看着沈清月,也就一瞬間而已,他便自嘲笑道:“那真是……”

有緣無分。

沈清月蹙了蹙眉,問他:“你不生氣?”

周學謙笑望着她,答道:“難道表妹以為我心悅你,只是因為你長的好看嗎?”

沈清月面頰浮紅,她以為,至少有一半這個緣故。

周學謙垂頭喃喃道:“不單如此,還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沈清月耳廓也紅了,她活了兩輩子,竟還是頭一次聽到男人跟她說這樣纏綿悱恻的話。

周學謙眉目帶笑地問她:“月表妹,你是不是素來就愛淡色衣裳,為了我才穿得那般鮮豔?”

沈清月沒有隐瞞,她實誠地“嗯”了一聲。

周學謙臉上笑意難掩。

沈清月胸口不安地跳動着,垂首欠身道:“表哥一路順風。”

周學謙“嗯”了一聲,根本挪不動步子,他好想再多看她一眼一眼又一眼。

他都還沒有看夠,就要離開她了。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沈清月就一直低頭不起來。

周學謙到底不忍,啞着聲音道:“表妹……我走了。”

沈清月這才擡頭,朝他壓了壓下巴。

周學謙臨行前,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顧先生他……”

沈清月投去一個狐疑的眼神。

周學謙繃着下颌,挪開視線,道:“沒什麽。”

他放棄沈清月已然心如刀絞,雖他看得出來,顧淮對沈清月有意,不管是什麽意,反正是有意的,可他卻說不出口。

沈清月也不想追問,只笑了笑。

周學謙艱難地邁出去一步,涼亭外邊吵鬧了起來。

沈清月看過去,春葉好像在攔什麽人。

周學謙闊步往外走,沈清月也慢步跟上,沈清慧獨身一人闖過來了,春葉的手背上,有紅紅的撓痕。

沈清月登時就惱了,沈清慧竟然這樣就輕易動手抓她的丫鬟!

周學謙瞧見春葉手上的紅痕,冒出一股子無名火,他冷着臉,眼神也冷冰冰的。

沈清月走到春葉身邊,瞪了一眼沈清慧,道:“慧姐兒,你膽子越來越大了,誰準你動手抓我的丫鬟了?”

沈清慧看着周學謙,她捏着帕子,眼睛紅紅地怒斥沈清月,道:“沈清月,你真不要臉!用這樣下作的手段纏着周表哥!你怎麽不去纏你自己的表哥!”

她又噘着嘴同周學謙道:“周表哥,你別被月姐兒的騙了,她吃着碗裏看着鍋裏的,她要跟她自己的表哥定親了,還要來糾纏你,真是不知廉恥!”

周學謙大概猜到沈清月要《文府》在作用力,他黑着臉看着沈清慧,道:“三表妹,你哪只眼睛看到月表妹纏着我了?我剛從花廳出來,只是正好跟月表妹撞上了。而且就算要纏,也是我纏着如花似玉的月表妹,怎麽會是她纏着我?”

沈清慧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周學謙,她心裏風光霁月的周表哥,怎麽可能會做出這等事,可她一看沈清月冷淡的臉,又覺得好像是真的。

周學謙繼續道:“三表妹,你瘋瘋癫癫地追過來,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月表妹,你這樣就是知廉恥麽?”

沈清慧面色一陣青白,周學謙罵她是瘋子!還說她不知廉恥!

周學謙同沈清月作揖道:“月表妹,你身為家姐,也當好好教養家中姊妹。”他饒有深意地看了沈清慧一眼,道:“你們沈家,我以後是不敢再來了。告辭。”

說完,周學謙就走了。

沈清慧羞愧得滿面通紅,懊惱又害怕地跺着腳,周學謙因為她的莽撞才走了,要是讓長輩知道了,可怎麽辦!

沈清月冷淡地掃了沈清慧一眼,壓根就沒把沈清慧放在眼裏,就領着丫鬟走了。

所幸只有沈清慧一個人跑過來,她和周學謙還有春葉統一口徑,把黑的說成白的。沈清慧原先就犯過錯,誰還會信她的?

周學謙回了周家之後,被周夫人叫過去質問,他一貫大度,這回卻有些小心眼了,他道:“我去沈家是找二表哥的,不過的确撞見了月表妹,也只是撞見而已,倒是慧表妹,想方設法地纏着我,兒子吓得以後再也不敢去沈家了。”

周夫人先是一驚,後來又一喜,最後惱怒地問道:“慧姐兒沒對你做什麽?”

周學謙道:“聽她說話的樣子,就是個心思不幹淨的……”

周夫人早就為了沈清月的事憋了一肚子火,現在又來個沈清慧,她可沒客氣,直接找上了沈家的老夫人,客客氣氣地抱怨了一番,甚至表現得很為難,說不知道怎麽處理才好,還請老夫人替她拿個主意。

沈老夫人落個沒臉,回頭就讓趙氏吃了苦頭,還罰了沈清慧跪祠堂,連她們母女倆的一句辯解都沒聽。

沈清月聽說的時候,就是笑了笑。

蚍蜉撼大樹,不可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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