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打敗我的,不是天真,是天真冷

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

趙祯一想到汴京連年攀升的房價,如果皇上賜宅子,太小的又怎麽拿得出手。宅院要三進打底,帶花園不嫌大,附加藏書樓勉強配置齊全。

饒是他算了算也覺得肉疼,能不能做回那個穿不起好衣服的窮書生,就能順理成章地說禮輕情意重就好。

因此,趙祯迅速安排言不周去給青燈屍檢,短期內不想面對将來會讓他荷包出血的人。

“盡管沒有殘墨入骨,但是屍體手臂上仍有怨氣餘存。”

馮黃不情願地離開了溫暖的被窩。汴京入冬後,他都想變回原形多些羽毛禦寒,偏還要外出驗屍,真想詛咒搞事情的刺青師上茅廁腳滑掉坑裏。

言不周當然看出了青燈身上有怨氣殘留,特意請馮黃走一趟,是希望能請他查明怨氣來自于何種妖物。

“九成九的可能,此人生前刺青時用料裏面加了女人屍體的血。手臂上未散的怨氣來自妒忌怨念所成的鬼物。”

馮黃擺算了一個多時辰有了答案,拿起筆簡單勾勒出一個圖像,是一張扭曲的人臉。

“般若,這種鬼物由女人死後怨靈所化,大多會以這樣的面貌出現,乍一看像是一張假面具。你知道的,般若非常喜歡吃小孩,如果借用了般若的力量,煞死身邊的幼兒亦是不難。”

孩子的抵抗力本就弱于成人,又豈能抵得住怨氣一直在他們身邊出沒。這種殺人于無形,多是歸結于體弱早夭。

言不周緊緊捏住了一疊青燈的舊檔。

這位郭氏身邊的大宮女十三年前入宮,本名鄧珠,原籍屬松江府治下豐登村,十歲時父親去世,她随母親來到汴京生活。

半年後,鄧母改嫁。在鄧母産下一個男嬰後,鄧珠就報名宮女采選。後來,鄧珠被分配到皇後寝宮做掃地宮女。掃了兩年地,忽而被郭氏提拔為左膀右臂。

趙祯已經看過舊檔在上面做了批注,鄧珠被郭氏提為大宮女的那一年,他的第一個女兒出生,沒能活過半年就夭折了。

當年,郭氏不過十四歲,趙祯也才十五六。那時,他信了襁褓裏的女兒是天生體弱病死的。可是,之後八年裏接連的兒女幼年亡故,難道都是身體不好所以活不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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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周沒法解釋清其中究竟,正史上趙祯膝下無子,繼任者是宗親之子。

暫且不管那些宮闱秘密,是該去一次江南,查訪鄧珠與布震之間有無聯系。

陳橋縣房屋地皮租賃房的登記處,布震留下的身份記錄,文牒顯示他是姑蘇人。也許,馮黃測得布震目前所在的東南多水之地,指的就是姑蘇、松江一帶。

“展兄昨天問我什麽時候的上船,說有空就來送行。不得不說,你這樣左牽馬右抱狗的送行陣容還真是別出心裁。”

汴河碼頭,言不周驚訝地看着展昭,沒有忽視飛熊馬背上馱的那包行囊。

昨天,言不周請了歸京不久的無偃吃飯,拜托無偃在這幾個月內處理汴京的突發妖魔鬼怪事件。飯後,順帶去開封府打個招呼,展昭僅問了客船時間,都沒明說一定會來送行。

眼下,展昭是掐着點來了,可這哪是來送行,分明就是要把他自己也送上船。“包大人舍得放你離開京城?這會踩着點來,昨天怎麽不說清楚。”

展昭将小黑炭塞到言不周懷裏,他牽着飛熊準備助其登船。包拯當然不希望他遠行江南,但公差是趙祯指派的也不好拒絕。

趙祯對包拯說得多好聽,展昭對江南一帶熟悉,有他協助調查刺青案能事半功倍。何況包拯還身兼刑部的工作,剛好趁此機會讓展昭順路去查實一些其他的卷宗。

外加,展昭老家在常州。難得一次,也能成全他回老家祭祖過年,這都是好上司應該考慮到的。

包拯聽得一二三條理由很快就被說服了,順帶将小黑炭給了展昭。既然這只狗與刺青師有些淵源,帶上說不定能起到用。

重要的是,盡管小黑炭才一個月大,但張龍把它抱回開封府養了十天,它的尾巴竟是真似傳說裏的禍鬥一樣開叉了。從那之後,小黑炭脫離狗籍,不能更活力滿滿,再也不是在屍坑便被發現時的奄奄一息,可以放心讓它一同出公差。

至于很想出去浪的年緋,則被包拯無情地駁回了公費旅游的請願。

年獸平時吃得太多早就超出預算,還敢想公費出行,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昨天,我尚且不能确定能否将手裏的事情交接好。如果說了又來不了,豈不讓你空歡喜一場。”

展昭沒等言不周質問誰會歡喜,他搶先問,“一個人南下,二十多天有夠悶的。我陪你一起走不好嗎?不占你便宜,船費食宿由我來。包大人已經預支了差旅費,多退少補,我算了算足夠用了。”

言不周抱着在布包裏睡着的小黑炭,展昭把能說的都說了,讓她還能怎麽反駁。總不能說趙祯也給她預支了旅費,所以才不稀罕有人搶着付賬。“包大人這次真夠大方,完全不似他以往的作風。”

展昭笑而不語,對于包拯是怎麽被趙祯诓到主動散財,他也不會多問去戳包拯痛腳。

需要多問的是布震與鄧珠的身份真假。

臘月二十二,客船在姑蘇城靠岸。

兩人直奔府衙查詢布震的情況。或許能算好消息,查有其人,布震在襁褓裏被獄卒抱養,府衙裏還有人從小看着他長大。

馬老班頭退休快十年了,還清楚記得布震與他養父呂澤。

“老呂老家在宋夏邊境,早年間他在軍中專給入伍新兵刺面。後來上了年紀就來了江南定居,主要負責看管死刑犯的牢房。他這人的脾氣真算不得好,對衙門裏的兄弟還好些,對小布偶就……”

馬老班頭嘆了一口氣說起十年前,布震三不五時會被呂澤打,挨揍的由頭就是呂澤喝了幾口酒就變臉,下手是一點輕重都沒有。

呂澤住的地方比較偏,正在姑蘇大牢的後街。

有時,差役聽着呂澤打孩子還能敲門勸上兩句。但布震一貫很安靜,被揍了也都不哭,更多情況是隔天大夥瞧見了布震臉上的傷,才知呂澤又酒後失控了。

“老子教訓兒子,兒子不喊疼,外人能勸得了幾分?”

馬班頭說到布震很清楚他并非呂澤親生孩子,或是怕呂澤将他遺棄一直都很乖巧。

“布震從小就跟着學刺青。老呂說過等布震再大些,十四五歲能開雕青店了,他也就不再辛苦做獄卒。其實,老呂沒喝醉的時候也會後悔對布震下手太重。”

然而,呂澤戒不了酒,三天兩頭醉了還是會打布震。

年複一年,直到十四年前的某天,呂澤某喝多了失足落水溺斃。十三歲的布震沒有繼續在姑蘇停留,将呂澤下葬後就不知去向了。

“兩位大人,呂澤家本在這條街上。你們也看到了,姑蘇大牢換了地方,這一片舊房全都拆除了,早幾年已經改建了新的平房小院。

當年改建的時候府衙發榜通知此地的老住戶,都趕緊去衙門登記拿拆遷費,布震并沒有出現。一晃十四年,我沒聽誰說再見過布震。”

言不周聽到這裏,有些懷疑呂澤的身份。

大宋有規定,為防止士兵逃跑,凡事出身貧寒的小兵,軍營裏可以統一對其進行刺字。

呂澤早年專做刺面的活,而且還教導布震刺青術。從年齡來看,他能與二十年前所挖的陳橋屍坑對上。究竟是什麽原因,讓呂澤從北邊來了姑蘇定居?

馬老班頭對此也不甚了解,“好像是因為一場兵敗。老呂原先是後勤兵,他所在的那支隊伍傷亡慘重,他的朋友都死了,所以就來了江南避世。

衙門裏應該還有備檔,記錄了老呂什麽時候離開軍營。我聽他提過是在江湖上瞎混了幾年,去過好些地方,最終決定來江南,這裏的氣候比較好。”

作別馬班頭,兩人再趕往松江豐登村。

早在鄧父去世的那一年,鄧珠家的土地就賣給了同村鄰居,這裏也尋不到半點鄧珠生活過的痕跡。

不過,村裏人有不少都還記得鄧珠。确切的說,是那個隔三差五被醉酒父親家暴的小女孩。

幸福大多相似,不幸也不一定不同。

鄧家隔壁的幾戶人家說起鄧珠都是一臉同情。

“小珠兒,好慘的。鄧巍在镖局做活,他不走镖,是負責守門的。平時就喜歡喝兩口,酒量卻很淺,一喝醉回家就打人。”

“我們這些鄰居幾乎是三天一回輪流拉架。小珠兒沒出生前,鄧巍是打他家那口子,因這事王二娘還小産過一回,流掉了一個男嬰。

王二娘家裏人從金陵來大吵大鬧過,那是消停了兩三年,老鄧說要戒酒沒再打人。”

“對對,我們還以為浪子回頭金不換,誰知道是狗改不吃那啥。小珠兒出生後,鄧巍嫌棄是個女娃,對王二娘的态度又差了起來。

也鬧不清是什麽時候起,鄧巍又開始喝酒再打人了。總之,小珠兒四五歲那會起,總看到她臉上有青紫傷痕。“那時,王二娘的父母過世,弟弟去了汴京做活。沒有了娘家人的幫忙,她既是無力自保,也沒能護住鄧珠不被鄧巍揍。

如此鄧家的鬧劇一直持續了好幾年,直到十四年前,鄧巍喝醉失足掉到池塘被淹死了。

展昭一聽鄧巍的死因,這和另一位習慣毒打孩子的呂澤,兩人的死法竟是一模一樣。

“諸位有沒有聽說過布震這個名字?當年,他大概十三四歲大,說話可能帶姑蘇口音,長得斯文清秀。鄧巍去世之前的一段時間,有沒有這樣一個少年出現在豐登村。”

“有,我見過。”

在鎮上胭脂鋪做過活的大娘開口道,“大人說的布震是不是會刺青?當年胭脂鋪隔壁是镖局,斜對面就是雕青店。小布在雕青店打過零工,他長得斯斯文文的,就和大人說的一模一樣。

小布安靜不多話,做活認真踏實。當年還有人私下開過玩笑,讓小布娶了小珠兒,小珠兒早點嫁出去也能少受罪。小珠兒有時到镖局給鄧巍送飯,她與小布多少也該認識。”

布震與鄧珠僅僅是認識嗎?

兩人有着極為相似家庭背景,都有一個喜歡喝酒的父親,不論是養父生父酒後都會虐打孩子。加之,兩人的父親死因一模一樣,兩者之間沒有因為同病相憐而生出更多的宿命糾纏嗎?

臘月已三十。

展昭用過早飯準備好了一籃祭祀用品,就看到言不周在院子裏發呆。“阿言,你還在想鄧珠與布震的事情。”

根據豐登村村民的回憶,鄧巍死後不久,鄧珠随着王二娘去汴京投靠舅舅。一個多月後,布震也從刺青店辭工不見了蹤影,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

至此,有關鄧布兩人的後來,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清楚了。因為在離開汴京前,早就查過改嫁的王二娘近況,她在三年前已經死了。

“現在無從得知呂澤是不是會借靈術,也無從得知布震從哪學的餓虎煞那一套。假設是呂澤教導了布震,布震是否又用此術謀殺他的養父?

在來到豐登村後,布震遇上了身世相似的鄧珠,是否将此法傳授于她,同樣謀殺了鄧巍?”

言不周目前只能推論出這些,如果想要知道其中具體因果,那就要耐心地逮住布震讓他開口了。

“過去十多年,或許發生過另一些變故,讓鄧珠成了大宮女青燈,讓布震漂泊浪跡江湖。布震兩年前為什麽要去陳橋,還住了一年半載,是去接人嗎?算算鄧珠入宮的時日,兩年前她就到了能被放出來的年紀,可是出宮的卻是一具屍體。”

事到如今,郭皇後一個字都不說,趙祯都要廢後了,她當然更不會認曾經做過什麽。

不論是布震或是鄧珠,有關這些小人物的命運,還有幾人在意?

言不周只能全憑推測,猜測他們在年少最艱難困苦時相遇,猜測他們定下過相守相伴的約定,然後匆匆十多載,換得的只是陰陽相隔。

展昭看了看天色,天色已經發陰,恐怕不一會就要下大雪。這會并不适合站在院子為人傷懷。

“今夜除夕,暫時別想那些事了。我準備去出城去祭拜師父和爹娘,阿言不妨去街上轉轉,常州府也有不少有趣的店鋪,今天也都還營業。或者,你願意和我一起上山走走?”

言不周僅是吃飽早飯後沒事做才瞎想。最初也就是在想大宋的酒度數真不高,男女老少都有飲酒的習慣,像是呂澤、鄧巍喝到爛醉,這得是多不懂克制。

“和你上山吧。”言不周瞬間做出了選擇,她沒有逛街的嗜好。何況來到展昭家過年,應該盡到禮數上拜會長輩,哪怕是人已經在墳地裏,她也該去上三炷清香。

展昭聽到這一回答勾起嘴角,随即叫住了說走就要走的言不周,“等一下,我再去拿一樣東西。”

還缺什麽嗎?香燭紙錢、祭祀供食等等,這些不都在籃子裏了?

言不周不了解當下的祭祀就不多話,卻是等來了一件鬥篷,直接就被披到了她身上。

一時間,她還沒反應過來,展昭已經在面前站定,掀起鬥篷連帽幫她蓋好。這是一氣呵成,都沒問她要不要。

“等會要下大雪,山上更冷。你來做客,我可不能讓你凍出病了來。今年江南的冬天很冷,這件鬥篷你就一直穿着吧。”

展昭的手指不停,很快就為言不周系好了鬥篷細帶,在她的領口部位打上一個蝴蝶結。“阿言,你怎麽傻傻看着我?難道你想說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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