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今天,你被嫉妒了嗎

澤水村。

十月初四,新月如鈎。

紀村長家小院外,一個中年婦人正看牽着兩條猛犬遛彎。

此人正是村長的老婆王氏,這會她哪是遛狗消食,分明就是故意在院外巡邏給裏頭的三人把風,生怕有誰偷聽了自家的秘密。

屋內,紀村長緊緊抓着椅子的扶手,神色緊張地再次重複一遍問題。

“九穗道長,你确定老周家的祖墳裏真能變出一具旱魃來?這事情可馬虎不得,如果掀起棺材蓋,裏頭是毫無變化的屍首,我這村長的位子也就做到頭了。”

“紀老,您放心。我說他家有,沒有也能變出來。我說他沒有,有也能給變正常了。”

九穗道長摸了摸胡須,他四十來歲瘦巴巴的,若臉稍微胖些反而會多謝和善面相,現如今瘦得盡是尖嘴猴腮的刻薄。他向着一旁紀村長的獨子紀鑫使了一個顏色。

紀鑫心領神會就向着九穗道長說話,他立馬重提已經到手的一千兩黃金。

“爹,你還在猶豫什麽。這次一千兩黃金到手,要說我拍拍屁股直接走人,我們一家三口去汴京定居就好,你還操心村子裏缺水的事情。

道長好心提出解決之道,那周家素來與我們不合,借用一下他家祖上屍體,又有什麽不可。”

一千兩黃金,這五個字讓紀村長下定了決心,掘開周家祖墳鞭屍一事勢在必行。

這就要從中秋之夜說起。

八月十五,紀鑫與一衆狐朋狗友多喝了幾杯,五六個人不知怎麽就搞起了試膽比賽。

每個人寫一點要求,幾人抓阄,抽到哪一張紙條就去完成這件事。當夜,紀鑫抽到敢不敢夜入砀山打一只野山雞回來。

要說紀鑫文不成武不就,平時也就靠着是村長的兒子名頭混日子。對他來說,夜入山林打野雞,酒勁沒有上頭是絕對不可能答應的。

砀山又叫芒砀山。哪怕砀山并不高,但那裏傳說可不少,絕非不是什麽安全之地。挑一個最有名的來說,劉邦斬白蛇于此,後來就起義滅秦。

紀鑫毫不在意漢高祖是怎麽隐匿砀山後來起義了,他的關注點在那條傳說裏巨大無比的白蛇。

當地有版本說,白蛇足足三四丈長,并且有比井口還粗壯的蛇身,一般人遇上就是被一口吞的份。

諸如有此種近似妖蛇出沒過的山林,除非許以百兩紋銀的誘惑,否則紀鑫絕對不會踏入砀山一步。

偏偏,這一晚紀鑫酒意上頭跌跌沖沖地去了。他更是帶着一肚子氣沖進去的,因為有個人說了一句刺激他的話。

‘周華那瘸子有個好表姐夫,坐在家裏躺着數錢。我說紀大郎君,你爹一旦不做村長了,你有把握能接替他的位子?

我怎麽聽說村裏有另選的意思,可能是劉家或是王家,那兩家與周華都走得挺近?你這連入山都不敢,村裏人怎麽會選你供着做擺設?’

周華!

紀鑫一聽這個名字,酒勁上頭的腦袋嗡的就更熱了。要說這輩子他看誰不順眼,周華就是板上釘釘的那個人。

從頭論起兩人是否有血海深仇,他們并無直接的交集,但紀鑫認為總有一個人活着就會壓他一頭。

澤水村形成的時間尚短,百年前戰亂時一群人避兵禍而在此落腳。村裏人從不同的地方來,并沒有哪一個姓氏獨大的說法。

紀家與周家原本是鄰居,本就是差不多勉強溫飽的水平。

十年前,紀鑫十二三歲時老爹當上了村長,哪怕并非什麽大官,但他一下就感覺不同了。因為自打記事起,紀鑫就和同齡的周華被村裏人比來比去,身高長相、學習本事、家中餘財等等。

村民們許是閑得慌碎嘴,在他們口中反正件件都是周華好,斯斯文文地好讀書上進,将來定能走出小村子高中進士做大官。一旦說到紀鑫,那是逃不開平庸兩字。

紀鑫聽了五六年這種話,是越看周華越不順眼。在周華的爹媽死後,他就時不時找茬去找周華打架。

不過,時間久了周華似是也學聰明了,打不過就找村民幫忙,反正從來不會往人少的地方落單走。

憋着一股邪火沒地發洩,紀鑫越忍心裏越不平衡,但他爹做村長後,那些閑言碎語終是少了。

他漸漸成了別人口中村長家的兒子,随之身邊聚着的同齡玩伴也越來越多,反觀周華還不知要多少年才能高中進士。

最讓紀鑫高興的事情在他十八歲發生了,周華在進京趕考的路上斷了腿,這輩子姓周的再也不可能做大官了。

抱着這個好消息,紀鑫等着他娘去旺財村給他說親的結果。

他看上了那村子裏的一個姑娘,卻萬萬沒想到等來了被拒的說辭。對方家裏盡是嫌棄他沒什麽本事,還不如周華那個瘸子。

當然,周華與旺財村的那家人沒有什麽關系。

紀鑫卻又狠狠記了周華一筆,這人為何陰魂不散,就連瘸了還給他添堵,這人為什麽就沒直接摔死?

讓紀鑫更加妒火中燒的是,周華不僅沒有如他所願的死了,反而遇上了一個好姐夫。那個男人據說經營古董生意,每年給周華一筆錢,請他照顧妻族在砀山附近的祖墳等事宜。

澤水村都被那個男人以周華的名義捐了一筆錢,希望大夥關照身體不便的周華。

為什麽周華的命就能那麽好!

紀鑫喝多了酒被刺激着就進了砀山,誰說他沒本事只能靠當村長的爹,這會他偏是要走夜路給幾人瞧瞧。

這是滿身酒氣憤懑不已地沖入山林,不管不顧地一條道往裏沖,哪管什麽東南西北。

‘咚!’猛地一下就栽到坑裏了。這一摔将他徹底摔醒了,那似是正對上一雙仿佛淌血鮮紅的眼睛,凄厲慘叫聲頃刻間回蕩在坑中,更是驚起了山林裏栖息的動物們。

跑,快些爬出坑底。

紀鑫僅此一個念頭卻忙中生亂,他手腳并用地再度摔了幾回,第四次直接腦門磕到那對紅眼睛上。

這一撞才發現不對勁,眼珠不可能是堅硬的。掏出火折子一照,哪有什麽滴血的眼睛,分明是一對紅色寶石。不僅如此,坑底還躺着和他半個身體那麽大的寶貝。

當時,紀鑫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既然周華的姐夫做古董買賣能賺錢,那麽他也可以借此寶物弄來一大筆錢。

一千兩黃金,正是賣出這寶貝的價格。

八月末,紀鑫獨自促成了這一筆生意,他本想一個人都不告訴,可是藏起來的交子還是被爹娘發現了,無奈地簡單說起經過。

九穗道長正是在賣寶時認識的,多虧有他幫襯着,那寶貝才沒有賣虧了。

自己賺了錢,更是一輩子吃穿不愁的大財,那麽腰板就硬了。

紀鑫對自家爹娘說話也硬氣起來,要他們離開澤水村。

這破地方自打清明起,不知招了什麽邪,一天比一天幹。

今年村民種田都要走好幾裏地去其他地方挑水,有了一千兩黃金何必再留下來管什麽糟心事。

紀村長也為兒子的提議心動,但是到底在村裏住了四五十年,難免有了感情不舍背井離鄉。何況,他去了外頭啥也不是,留在澤水村好歹還是村長。

因此,紀村長就想着再等一等,看看下半年老天爺是否給條路降雨。他不想留下不敢擔事的壞名聲,在澤水村越發幹旱缺水時逃之夭夭。

‘爹,做兒子的,我必然急你所急。眼瞅着幾個月沒下什麽雨,幾裏外的那些村子卻是照常雨水充沛,我看其中必有古怪。

我到處打聽過了,說是哪家地下屍變長白毛了成旱魃了,那塊地方就會越來越幹,直到一滴雨水都沒了。說不好我們這裏正是出了這等妖物。’

紀鑫的話并沒讓紀村長輕松幾分。

豫魯兩地确實有打旱骨樁的風俗,但是這種事要開棺掘墓,除非是先發現有屍變旱魃自個破棺而出,否則誰敢拍板決定搞毀人屍骨的事情。

往嚴重了說,開棺鞭屍的罪名在刑律裏寫着。

倘若得不到全村大部分人的支持,而開棺後發現裏面是正常屍體,被挖墳的人家向衙門一告,做出決定的村長妥妥地到大牢裏蹲着。

然而,或許應了那句有錢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紀鑫生出一條毒計。反正他一夜暴富也被爹娘知道了,只要瞞好錢財來源,就說與人合夥經商發了,他願意用些錢買通村裏人,讓大家同意開棺并非難事。

‘其一,村裏人都希望能下雨,只要掘墓不開自己家的,他們多半都不會反對得太激烈。我們也不用買通所有人,有大半的支持我們就好。

其二,衙門認定有罪的前提是棺材裏沒有屍變。九穗道長本領高超,我們找不到一具旱魃,這就給它制造一具又如何。’

至于選中哪一家?

壓根不做他想,必須是要把周華家的祖墳給挖了。

紀鑫自從暴富後最想折磨的人就是周華,但那厮瘸腿又沒什麽在意的人在澤水村,單單把人給弄死了可不夠解氣。

思來想去,掘人祖墳,把周家老祖宗給挖出來鞭打燒了,那一定會讓周華氣到吐血。

其中最關鍵的一環是找一個有本事的道士,而九穗道長打包票這事絕對能成。別說一具旱魃,想把周家祖墳全都搞屍變也沒問題。

那還等什麽,必須盡快立即安排起來。

紀鑫先斬後奏,九穗道長說了屍變要七七四十九天,這是讓九穗道長在八月末就暗中作法攪亂了周華家的墳地。

十月初八,上弦月夜。

不論他爹同意不同意,紀鑫都要當着全村人的面,将周華祖墳給刨了。他就不信了,這一回周華還能命好地保住周家祖宗的屍體。

哪怕是周華不給開棺,等到初九的子時一到,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就要壓不住了。跳出來,頭一個殺的就是自家子孫。

“嘿嘿嘿……”紀鑫想着不由奸笑出聲,也不管紀村長的臉色不太好看。他與九穗道長交換一個眼神,這就等着三天後的精彩好戲上演了。

十月初八,殘陽似血。

離開縣衙,通向澤水縣的土路上行駛着一輛馬車。

祝明在前頭趕着馬車,言不周在車廂裏迅速翻閱着方志記錄。

不僅是近百年來澤水村的情況,而是有一大摞從先秦起這塊地方的各式記載。

芒砀之地要往早了算,根據它離商丘不遠,就能猜測它與殷商有些關系。

言不周隐約記得上輩子讀的史學論文,說是芒砀一帶在甲骨文裏被記錄為‘元國’,元國是商朝的屬國。至于再具體到從屬了多少年,這些細節她是記不清楚了。

根據當地傳說,古時此地多有奇石叫做砀。而且此處水量豐沛,四周有很多大河,潮濕之地多有大蛇。

大蛇為蟒,比如劉邦斬白蛇起義,那就是殺了大蟒蛇,所以這裏本來叫蟒砀山,後來漸漸才改成了芒砀山。

在芒砀的多雨之地,澤水村幾個月不見雨水,四周的村長城鎮卻一如往常,這種看起來小範圍的幹旱卻絕非小事。

千裏之堤毀于蟻穴。如果不引起重視,那麽小範圍的古怪幹旱會否逐漸擴大?等到事态嚴重了,那時再想對策難保已經遲了。

展昭即刻将此事上報開封府。再說幾個月一來,澤水村的事情一直瞞而未報,撇開它距離所屬縣衙最遠的原因,縣衙不知情是逃不開紀村長故意隐瞞。

這回不管周家祖墳屍變是真是假,瞧着紀村長隐瞞的态度,僅是有三人冒然入村并不安全。

這一頭,展昭很快接到了包拯簽發的加急公函,他先去巡軍駐紮地,請一小隊兵協助入村調查。

祝明與言不周則是坐馬車往澤水村後的山林墳地,今夜亥時,兩方務必彙合之後再一起行動。

馬車裏,言不周翻閱方志想要找找有無前例。

不論是否經過核實查證,有一筆算一筆,要找找這一帶是否出現過原因不明或者詭異成因的幹旱。

“言先生,你可知我為什麽會懷疑旱魃的真實性?”

祝明神情憂慮地開口了,有些話沒有具體證據,他本不該胡亂臆斷的。

“村長并非一直只有紀鑫一個兒子。我記得沒錯的話,在紀村長做村長的第五年,他得了一個小兒子,卻是因着風寒夭折了。

紀鑫此人嫉妒心之強,周華早就深受其排擠。那時,周華的腿還沒斷,他正準備上京趕考,卻撞見過喝醉的紀鑫,聽其說些醉話。”

言不周翻着方志的手一頓,“難道紀鑫說了他害死了自己襁褓裏的親弟弟。”

“醉話裏,紀鑫說老頭子只能有一個兒子,沒有誰能來搶村長兒子的身份。誰都不行,來一個死一個。”

祝明無法十成十确定紀鑫謀殺了親弟弟,這事情外人想管要有證據。

“這事也是過了很久,半年前周華才告訴我的。事情過去五六年了,查無可查,我希望周華不如搬走,他倔脾氣不肯再多受我恩惠,說在老家看墳地挺好的。”

守祖墳,是周華斷腿後給自己找的正經差事,也能說是他将此當做證明自己不是廢人的計活。

所謂報複一個人,最狠的是奪走他最在意的。

如果紀鑫能對親弟弟下手,只要給了他相應的資本,那麽他豈會不敢掘人祖墳?

十月初八,今夜的月色有些瘆人。

澤水村後方墳地,一群人高舉着火把。其中三四個大漢牢牢圈住了周華,不顧不顧他在大喊大叫。

“紀鑫,你這個畜生,殺人掘屍。”

周華拼命想要掙紮,卻是掙脫不了大漢們的鉗制,雙眼通紅着只能向帶着一套鏟子、鞭子等家夥的紀鑫等人怒喊。

“借着旱災之名,把什麽旱魃屍變的事情嫁禍在我祖父頭上。今夜,只要你敢動土一下,我願以三魂六魄為代價,詛咒你天打雷劈,你紀家一脈全都死于非命!”

紀鑫冷冷一笑,示意準備掘墓的村民不要怕,“都拿好家夥,九穗道長說了這裏有旱魃,我們就挖出來給周華看看。還有一刻鐘,大家就動土。等道長一開棺,看這小子還敢廢話。

你還詛咒呢?不給挖,是不是要全村沒水陪着你這瘸子一起死?!還天打雷劈,你讓這雷往我頭上打!來啊,你叫它來啊——”

“轟—轟—”

此時,卻是真的有異聲漸進響起。

九穗道長反應最快,立馬一把扶住差點吓倒的紀鑫,“不是雷聲,是馬匹疾行聲。有一隊人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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