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神壕文裏拆紅線...

單雯改變些許細節,把沈琴清與她說過的事情和自己的事跡混合,才抱着忐忑心思去寄稿子給報社。

名為《凰》的短篇發表後,造成的動靜比單雯想象中要大。她的文章引起一衆女權意識已萌芽的女子追捧,有部分讀者給報社寄來不少信件,想要和單雯交流。

渲染力強的詩确實足夠發人深省,可到底不比故事受衆廣,更容易發起共鳴。

——畢竟不是所有人能看得懂詩,願意去看詩的。極大部分的百姓覺得詩歌是文化人的地盤,他們肯定看不懂。

單雯從報社取回一大摞信件,一封封打開,認真閱讀。

“文善先生,寫信予你實屬冒昧,今觀先生文章,心情澎湃,難以平靜。世間對女子不公,之于她們是一所囚籠,在下同是籠中鳥之一。看到先生文章前,在下并不愛看報紙,視覺醒的同胞詩作為無病呻吟,幸得上天眷顧,使在下意外覽見一兩行文字,心生好奇。

主人翁是官家女子,許多女兒家的縮影,在她身上,在下看到在下的影子。貞節牌坊的可怖之處在下深有體會,在下有一親姑姑,二八佳人,似花兒嬌豔,可惜夫早亡,夫家都不介意她改嫁,只恨家中頑固,定要她守節,蹉跎年華,僅為賺一座死牌坊……”

“餘獨愛先生文采,感慨凰姑娘與郎君相愛不得相守,嘆禮教噬人,視臉紅這般尋常事為過錯,凰姑娘因與郎君見面羞紅臉,竟自吓浪蕩,對女子教育之苛刻,真使人驚嘆不解……”

“主人公以‘凰’為名,既符合鳳為雄,凰為雌的理念,又暗喻其是浴火重生——先時我遍尋典籍,找不到為何先生替主人公起名作‘凰’,末尾***與神鳥鳳凰有何關聯,直到我翻到中文本的簡明不列颠百科全書第三本,方知道先生是将鳳凰與西方傳說裏的phoenix相結合,假借鳳凰有涅槃之本事,希望深嚴變态的禮教徹底埋葬,迎來自由、平等、和諧的新生活……”

……

單雯看信看得臉燒紅。

——說得太誇張啦!

當然,不單是閱讀理解,持反對意見的人特意來信羞辱她是“婦人之言”同樣不會缺少,什麽“只懂寫些小家子氣的文字”,“不堪大用”。對此,單雯一律看過就忘,要是往心裏去才是中他們詭計。

單雯仔細收好信件,尤其是暴露出自己是女性的信。她深知這世道對女子有多嚴苛,她們冒着危險洩露筆跡,萬一被人發現,很大可能會使她們墜入無盡深淵。

“少夫人,您要的報紙。”

丫鬟覺得新過門的少夫人真奇怪,從沒想過攏住少爺的心,哪怕少爺天天去小妾房裏也不管,簡直像在和木頭人比無趣,每天派遣下人去買報紙給她看,凡是看過的報紙全要起火盆燒掉,真是奇怪的嗜好。

令人覺得奇怪的是,她居然喜歡收集奇石,小小的,各種形狀的石頭,放進竹籃子裏,堆滿整整一籃。

接過報紙的趙馨神情冷淡,她各類報紙都買來看,《女報》夾雜其中便不表現得顯眼了。

對外說法是:“看個新鮮罷。”

張家對此持無所謂态度。趙馨從嫁過來後謹守本分,夫人間的外交更是手段圓滑。多少人稱贊張家有眼光有福氣,為家裏娶回來完美的媳婦。各種因素造就下,不過是些許打理後宅時打發時間的小愛好,張家覺得他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怕她心大,折過的右手終究是留下病根,握不穩筆的人,縱她有七竅玲珑心,能做出來什麽呢?

報紙平鋪在桌面,看完一面就有纖纖玉手拈着報紙紙角翻面,另一只手捏着精致小巧的糕點送到嘴邊,自左上角小口小口食用——張家放心便放心在這裏,不是當故事看,愛惜書本的人哪願意去做邊看文字邊吃東西的行為呢?

一碟擺五塊的糕點很快見全碟面上的瑤林瓊樹圖。

“少夫人,可要奴婢去廚房再拿一碟?”

“不必麻煩,僅剩最後一張報紙。給我打水,我要淨手。”

最後一張報紙正好是《女報》,虧得丫鬟不識字,且極其乖順,随意亂看主人家的物品對于她們是不允許發生的事情,種種組合起來,方形成趙馨成功瞞天過海的結局。

“文善……”趙馨無聲念出文章作者署名,側頭問丫鬟:“我記得前些天,單家傳出嫡女暴斃的消息?”

“是的,少夫人。”

未免丫鬟起疑,趙馨很自然說下去:“月底單家有宴會,替我推掉吧,備份厚禮送去即可。”她眼眶微紅,閉上眼,手扶着額頭,“我在閨閣時與單家小姐交好,人冷不丁沒了,我心中難受。”

“好的,奴婢知道了。”

“你去給我端碗冰鎮酸梅湯來。”

“是。”

趙馨凹了許久造型,待支開丫鬟,重新睜眼時哪兒見悲意。

“文善……單雯……把姓名掉個個,真不怕被識破。”

雖然單雯的筆名并不是胡亂撿倆字應付,其中有着來頭,大約是取自《論衡》中一句“文人之筆,勸善懲惡也”。

趙馨認真将文章從頭到尾覽一遍,帶着心知肚明馬甲背後是誰的目光去讀後,很輕易讓她看出名為“凰”的姑娘原型是哪一位。

“原來如此……”趙馨垂眸,“倒比我有勇氣。”

沈琴清與單雯,前者***抗議,後者改頭換面遠走他鄉,趙馨覺得,誰都比她——一個忍下悲痛壓抑心氣的婦人強。

她卷起報紙,點燃火折子燒成灰,用右手執起筆,沒寫幾筆手腕便是鑽心的疼,額頭上冒出細汗。

“啪——”

筆杆倒在紙上,筆尖在紙上滑出無力的墨弧。

《凰》的潤筆費本來給的是乙等千字三圓價錢,看到反響後報社那邊當機立斷,給她提到甲等千字五圓,由于是短篇小說,單雯寫時不到兩千字,報社依舊是按兩千給她算。包着十圓大洋,單雯心跳加速,忍不住請紅藍去下館子慶賀——紅藍跟她說她不需要吃東西,單雯就自己過去。

點上一份冷葷拼盤,裝有熏魚、醬肉、香腸和松花蛋,一只白煮整雞,一碗四喜丸子,一大海碗玉竹煲沙參湯,反正統共才八毛五分錢。

在找工作這幾天,沒有收入單雯可是一點肉味不敢碰,買一擔米放家裏,青菜豆腐豆芽換着餐用水煮一大盆,因為它們通通是一銅元一斤,比較便宜,秋天天氣涼爽,剩菜能多放一餐。單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堅持下來沒有灰溜溜跑回家裏去的。

飯館轉角從她進來前已經躺着個小乞丐,等她吃完飯原路返回依舊在那裏,單雯往那邊望一眼,發現他兩條腿軟趴趴的,似乎是沒力氣支撐起身體。看他身量,應是不超過十歲的小孩子。

單雯突起恻隐之心。

領小乞丐回家,梳洗幹淨後發現,原來不是他,是她。

“我們約法三章,我可以養你,但是在你身上的每一筆花費我會記在賬本上,打欠條印手印,你以後需要還給我,你願意嗎?”

女學課本上,《謀生》一課說:“蠶吐絲,蜂釀蜜,雞犬尚知自覓食。女子猶是人,人可不如物?”單雯深以為然。

——既然你心甘情願由男人養着,好意思說兩人間是平等的?

哦,其中不包括男主外女主內的分工合作,先生教導過她,歧視家庭主婦不是正确的觀念,該看不起的是好吃懶做的人。

小乞兒認真在約法三章的尾部按下紅手印。

不管怎樣,總比做乞丐好。

“謝謝姐姐,您心腸真好,菩薩将保佑姐姐萬事順利。”

聽到她聲音,單雯恍惚一瞬,問:“你可有大名?或是其他稱呼?”

“過去家裏就叫我丫頭,但是我流浪的時候,一個乞丐窩裏喊聲丫頭,能應好幾聲,我不想叫這名字了。”

“那你想叫什麽?”

小乞丐擰眉思考,然而小腦袋瓜子怎麽也想不出來一個自己喜歡的名字,于是說:“我可以麻煩姐姐你給我起名字嗎?我想的都不好聽。”

單雯問了她的姓,只片刻就想出一個名字來:“我聽你聲音猶如林籁泉韻,悅耳動聽,恰你姓林。本想以籁為名,可又擔心不識詩書之人以為是無賴之賴,便給你取個‘悅’字,叫你林悅可好?”

林悅歡歡喜喜道謝。

當晚,單雯不點燈,不寫文章,僅把窗戶打開,呼呼風嘯飛舞窗簾,今晚無星無月,好在附近住戶多,稱不上萬家燈火,卻也不至于讓寒涼的夜晚再添黑暗。

單雯爬到窗臺上,使雙腿垂到外面去,雙手捧着一頭小白象蠟像,對着光線,一行小小的刻字篆在小白象側身,“落月屋梁,暮雲春樹”,她手上白象本是一對,另一頭身上刻的是“傾蓋白頭,非子而誰”,是她與沈琴清吩咐塑蠟像的人特意刻好的,可惜另外一頭不知在哪裏。

那麽大場火,大概與它主人一起,融化在烈火中。

“善善,我想學唱戲,我為什麽不能去學戲?”

單雯呆坐許久,一動不動。

到第二天,與林悅吃早餐時,鬼使神差的,單雯開口就是:“林悅,你要不要學唱戲?”

馬上發覺提議不合适,改口道:“不好,大衆對戲子的感官不好,學其他手藝吧,刺繡如何?”

哪知,林悅擡頭與單雯對視,思維清晰:“姐姐是覺得我聲音好聽,唱戲方面更有天賦嗎?”

“唔,的确有部分原因是因為你的天賦。我上一次聽到這般好聽的聲音是……幾天前,但是他的聲音打磨有整整十年,你卻是一塊璞玉。而唱戲,我私以為,比起身段,讓人身臨其境的唱調更重要。”

而林悅的聲音是她聽過最好聽的,宛若青鸾,盡管由于年齡尚處于稚嫩童音,但單雯相信,假以時日,肯定是天上地下獨一份。

“那我可以學唱戲……”

“方才我是思慮不周,一時間忘記戲子在他人眼裏是下九流行業,世人給職業分等級,言說士農工商,可你縱使去經商,也比做戲子來得好。”

林悅睜着一雙清澈的眼眸,表達出自己的感想:“難道會比乞丐更差?何況姐姐你說我有天賦,我如果去唱戲,起點定是比別人高,常人努力一年的功夫,我興許只需要半年就可以成功,而去刺繡,我不定可以學會。至于名聲……在我看來,名聲不如米飯來的實在,他們再指指點點,總會有人來聽我唱戲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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