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吾唯願現世安好

因此次接待的使臣并不是大國的高官貴族,是以不用群臣百官做陪, 鄭國此番來意特殊, 趙政和呂不韋代嬴異人接見, 禮數也夠了。

董慈也就見到了這位偉大卓越的水利工程師。

作為一個專家級的水利工程師,鄭國顯得非常年輕, 三十五六上下的年紀,身形中等偏上,樣貌五官雖是平平,卻雙目炯炯精神奕奕,言語行動間爽快利落,不知是不是有才華加持的人都這樣, 董慈雖然知道他是個超級大間諜,但依然覺得他坦坦蕩蕩氣度非凡。

董慈猜大約是因為鄭國真心喜愛治水,也是真心想在秦國修水渠的緣故。

鄭國入了章臺宮,也未跟趙政呂不韋多講虛禮,開門見山直言道, “聽聞秦國欲興工事, 小民恰好擅治水,欲為秦關中之地修築一條百裏溝渠, 渠成之後,小民能保其灌澤萬餘傾,關中無兇年。”

鄭國一開口便踩住了秦國的痛處, 關中之地身為秦國的後方腹地, 土地卻十分貧瘠幹涸, 收成本就不好,每至災年更是顆粒無收,早在秦昭襄王時期,就曾提過此事,只是苦于朝中無人,此事便只能作罷,鄭國倘若當真有能力,這一次入秦,可謂雪中送炭了。

鄭國胸有成竹,趙政知道他定然是有備而來。

只是這話說得也太滿了些,饒是他事先便知鄭國此行的目的,亦猜度到他可能當真有幾分治水的才幹,也不由搖頭失笑,“古有吳王夫差開鑿邗溝,溝通江淮兩地,然傾國覆也,先生如此說,胃口當真不小。”

趙政話裏的意思雖然不客氣,語氣表情卻無絲毫輕慢責備,反倒像尋常宴會上的對話閑聊一般,毫無君臣之閡,他這帶着笑意的話一出,連章臺宮裏空曠遼遠的氣氛都松快不少,鄭國不由朝趙政行了一禮,也拂須笑了起來,搖頭道,“公子此言差矣,吾非吳王,秦王亦非吳王矣。”

将秦王與亡國之君相提并論,鄭國此言不可謂不大膽。

董慈卻是聽明白了老前輩的意思,一來吳王夫差修築邗溝是為了北上争霸,而秦國本身就是沖着興事農耕來的。

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吳國修築邗溝是真正的勞民傷財,因為它沒有儲備足夠多的財力物力,繼邗溝之後一步步将自己推向了亡國路,但強大的秦國不一樣,一代代秦王不斷的富國強兵,至如今,修築點利國利民的水工壩事勉強還算游刃有餘。

對象不一樣,情況不一樣,結果自然有所不同。

鄭國的意思趙政明白,倘若關中之地當真能沃野千裏,如蜀地一般為秦國再建一處糧倉,那便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喜之事了。

此事輕慢不得,趙政當下便起身給鄭國回了一禮,鄭重相托,“還請先生細細說來,吾等洗耳恭聽。”

呂不韋亦是起身行禮,搖頭笑道,“先生口利,不韋佩服,還請先生相教強秦之計。”

鄭國眼裏感慨羨然之色一閃而過,臉上躊躇滿志的神情也收了收,起身避禮連聲說不敢,他是個爽快人,當下也不耽擱,立馬讓随從将自己繪制的竹簡擡了上來,呂不韋也着人擺了一副關中的輿圖,幾人便席地而坐,圍在了案幾前。

董慈看在眼裏,心說史書上記載趙政很快便采納了鄭國的建議,這前後還不到一盞茶的工夫,果真就君臣相宜了。

董慈能想象得到歷史上那個胖墩墩的韓桓惠王聽到或者是想到這條疲秦之計時肉呼呼的臉上是如何驚喜的表情,只是他估計做夢也想不到,用不了幾年的時間,這條疲秦之計就要變成強秦之計了,人家瞌睡你遞個枕頭,兩家各取所需,倒也算皆大歡喜。

鄭國手裏握着一根木條,正語氣輕快地在輿圖上指點解說着,“以泾水為源頭,築起石堰壩,截斷泾水入渠,至高到低,在泾陽、三原、富平、白水等地的高位上逐一開河挖道,使其與冶、清、濁、沮四線支水相交貫通,接着再一路南下穿鑿,自然順遂,将整個關中之地網羅其中……”

鄭國說着輕撫胡須,手裏的木條在竹簡上由西至東一路滑過,最終在了蒲城位置上點了點,眼裏光芒大盛,語氣難掩激動,“此處為洛河,渠水盡入之,至此幹渠華裏三百,泾水灌澤關中,十五年之內,關中沃野千裏,必能富庶一方!”

鄭國說得簡單易懂,有理有據,連董慈這個知情人都聽得入了神,許是在修建過程中逐步調整過,鄭國所述與後世成渠遺址有些微差別,但結果卻正如鄭國預見的一樣,關中沃野千裏,成了秦國除蜀地之外的另一個天府糧倉。

鄭國見趙政呂不韋聽得入神,便又将各處地勢高差,水流水量乃至于關中之地的可取之處,都一一說明了,現下縱然暫且看不見成效,但他确實描出了一副沃野千裏水流環通的宏圖大願,由不得人不心動。

趙政與呂不韋皆陷入了沉思,鄭國不慌不忙的等着,神色坦然,董慈看着這位水利工程專業的老祖宗,除了震驚老前輩膽大的設想和精湛的技術之外,覺得老前輩膽氣豪爽之餘,還頗有些赤子之心。

事實上鄭國渠至多也就修了十年,而且工事只至一半,便已經開始福澤泾水上游的百姓了。

老前輩卻給了十五年,照一般的工事要求,這個年限也十分保守了。

十五年的時間畢竟不算短,至起碼後世拉人投資理財的推銷員是絕對不會這麽直愣愣老老實實說清楚的,先不說這中間得源源不斷投入多少人力財力,就說這工事連建設周期都這麽長,有生之年能否賺回本錢還難說。

不過趙政和呂不韋竟然也未露出詫異失望之色,兩人反倒是相視一看,神色鄭重地相互點了點頭。

趙政卻想到了更多,地勢既然是西高東低,也未必要等全線建成,只怕五六年的時間,這河渠便能逐步澤灌兩岸的田地了。

鄭國此人于治水上确實有幾分才幹,此事亦有利可圖。

趙政起身朝鄭國躬身行了一禮道,“還請先生在鹹陽盤桓兩日,此事幹系重大,且容我等與君王朝臣商議,還煩請先生将文簡呈于朝上,明日我等定然有一個答複交代。”

呂不韋面上亦有激動之色,也跟着起身行禮道,“有勞先生。”

呂不韋執掌相國印,總領秦國內政外務,再加上儲君公子政的意見,他兩人說可以,國力條件允許之下,這件事基本就已經定形了。

秦國什麽情況鄭國來之前大抵也了解過一些,聞言不由大喜,臉上的表情竟是比呂不韋趙政還要高興三分,朝兩人回了個大禮道,“鄭國必不辱秦王之命!”

時間一晃已然過了午間,呂不韋着谒者領着鄭國先去行館歇息,傍晚安排了簡單的酒宴,這是接見使臣基本的禮儀,除卻趙政、呂不韋之外,還會挑揀一些文臣作陪,這之前趙政呂不韋還得召文臣武将上朝議政,定然是顧不得董慈興平的了。

趙政與呂不韋去見異人,董慈朝趙政示意過,便與興平先一步回了月泉宮。

進了宮門以後董慈興平兩人都很懵,前院裏正候着一大幫陌生的人,領頭的有兩個,一個面白虛胖的谒者興平認識,一個一身侍婢宮裝亦難掩傾國之色的大美女,兩人都認識。

是那天和游辛友相争不過的彩頭——那位叫青娘的大美女。

這位叫名舒的谒者跟興平顯然很熟,見興平進來了,就笑吟吟上前來,略略一拱手道,“可讓老奴好等,太後聽了些坊間傳聞,把游家的小子叫來跟前臭罵了一頓,這不,青娘也給公子送來了,她一個婢子奴隸,能得公子的青眼也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人興平你收着,就安置在房裏替公子添個茶倒個水,筆墨添香美人相伴也是個樂事,太後老人家的意思,你曉得的話,老奴就先去回太後的話了。”

名舒說完也不等興平回話,領着一大幫宮娥婆子,妖妖嬈嬈浩浩蕩蕩地出月泉宮走了。

董慈還有些摸不着頭腦,興平是氣得臉色都有些發白了,心說好呀,暗地裏的這才拔了扔回去,這才幾天,倒還越發張狂了,光明正大把人塞進來了。

這可是個膽子大不怕死的,興平心裏冷笑了一聲,面上沒顯露什麽,想了想便指了指董慈,朝青娘道,“公子房裏占時沒了空缺,這是我們的小主子,你暫且先伺候着她好了。”

董慈這還未從奶奶往未成年孫子房裏塞美女的事件裏回過神來,就無辜躺了一槍,又不好拆興平的臺,只好尴尬地站着,硬生生受了青娘一禮。

眉目顧盼神兮,柔美溫婉,娉娉婷婷的,青娘行禮間并無多餘的動作,卻顯得綽綽約約分外好看,這一身宮裝分明也是一樣的穿法,但在她身上,就顯得特別娴靜清雅,美不勝收,身形氣質都太好,顯然是個典型的衣架子。

興平扯了一臉呆像的董慈去了書房,進了院子便朝董慈低聲道,“姑娘趕緊找個由頭整治了她,這等奸宄之人,來者不善,不如乘着公子回來前處理掉,也免得公子見了煩心。”

董慈全程癡呆,反手指了指自己,半響才問道,“……怎麽整治?”

興平聞言笑出了聲,“姑娘你別怕,有公子在背後給咱們撐腰呢,老人家半點情面不講,咱們索性也惡人做到底。”

老人家指的便是夏太後了,趙小政剛當上儲君沒幾天,年紀還不滿十三歲,她一個老太太往孫子屋子裏塞個美貌天仙的妹紙過來……

不管是想讓趙政陷于美人鄉耽于玩樂,還是想做點別的什麽,拿一國儲君開玩笑,這手段實在不高明,倒像是賭氣似的,董慈揉了揉發懵的太陽穴,朝興平問道,“你們之前是不是做了什麽事,惹她老人家生氣了。”

到底也是一國太後了,但凡有點想法的,按道理應該做不出這等事來。

興平這才想起宮裏清理人的事董慈還不知道,便道,“之前拔了幾顆爛釘子,打死扔回她宮門口去了。”

董慈:“………………”

興平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當,在書房裏走了兩圈,問董慈道,“姑娘,可有想到什麽好辦法,他們乘公子不在,私自強闖進了月泉宮,明目張膽地往公子房裏塞人,姑娘打算怎麽處置?”

如果可以,她想撥打110。

興平正一臉期待地看着她,似乎是覺得她能幹出一番大事業來。

董慈心說興平對她是不是有些什麽誤會,她當然是知道釘子早拔早好,只是除非提刀當下就把人直接砍了,一時之間她能想到什麽好辦法……

董慈只好道,“我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還是等公子來了再說罷。”

“…………”興平只好道,“那姑娘再想想,老奴先去卧房那邊看看,那姑娘一看就不怎麽安分,還是盯緊點比較好。”

董慈見興平一臉失望之色,覺得自己身為人民教師的神格有一路下跌直至跌停的趨勢,心裏不由吶喊,興平我不是萬能的,你總得給我點時間好好謀劃謀劃罷!

拿捏個奴婢很常見的,董慈心說明早就讓青娘給她梳頭,然後她就說自己頭發被扯掉了,接着就生氣,然後就能把這姑娘打殺了事了。

董慈想出了一個辦法,頓時舒了口氣,看了看外面暖陽普照的天,心說趙小政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可以先曬曬太陽好好睡一覺,這裏白天睡覺跟犯罪沒什麽差別,平時可是沒這等好機會的。

董慈讓守在書房外的宮人随從全退到了外面去,自己找了卷竹簡,拿着坐到了外面的石凳上,後背對着暖洋洋的日光,腦袋擱在石桌上,閉着眼睛就開始享受日光浴了。

太陽底下好睡覺,也不知時間過去多久,董慈伸手撓了撓鼻尖,打了個噴嚏猛地支起了腦袋,有人來了,而且拿類似逗貓棒的東西逗她了!

興平還沒這麽不尊師重道,肯定是無聊的趙小政回來了!

董慈昏昏沉沉地睜開了眼睛,只是夕陽斜射,她還未看清來人的臉,就先看見了後頭榆錢樹枝上垂着一條黑色的陰影猛然射了出來,正對着面前人的後脖頸!

董慈心下大駭,頭腦昏昏沉沉幾乎來不及反應那兩聲呲呲聲究竟是不是幻覺,手一伸便往來人脖頸後頭擒了過去,入手冰涼蠕動,董慈死死緊握着指尖,掌心收緊,也顧不得其他,捏着七寸便使勁往石桌上不住拍打,等察覺手裏的蛇身不再扭動了,這才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反手把蛇遠遠扔開了,自己也離了地面三下五除二爬上了石桌!

媽呀,呆在自己家裏都有蛇!

董慈死死盯着遠處那條成人拇指粗足足有半米長的蛇,見它徹底不會動了,這才敢摸一把快滴到眼角上的汗,輕輕喘了一口氣,夜晚涼風一吹,董慈打了個寒顫,這才發現後背都被冷汗沁濕了。

背面棕黑色,頭側土黃色,體背棕褐,有灰白色方形斑塊,咽喉部有小黑點,大天[朝十大毒蛇之一——五步蛇。

劇毒,在這個沒有血清的年代,倘若被咬上一口,必死無疑。

董慈臉色寡白,慌忙去看身邊的人,卻發現不是趙小政,這人跟她一樣站在石桌上,身形比趙小政小太多了。

是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董慈甚至不用問他是誰,端看他與趙小政五分相似眉眼就知道了,成蟜。

董慈在他脖頸上碰了一圈,沒發現傷口也沒摸到毒液,這才放下心來,腿一軟就癱坐在了石桌上,說實話,要不是她和成蟜不熟,她都想抱着他好好尖叫一通以舒緩心裏的恐懼和後怕了,蛇這種東西,尤其是毒蛇,真的太可怕了。

董慈甚至不想從石凳上下去,也不想在院子裏多走一步,忙揚聲喚道,“來人,快來人!”

就說她為什麽要把人都攆出去的,簡直自作自虐。

董慈喚了幾聲沒人應,正想扯開嗓門再叫兩聲,就聽旁邊成蟜說道,“他們都被我騙跑了。”

他童音稚嫩,帶着微微的顫意,顯然也被吓得不清,只是比之董慈,就鎮定了許多,她是直接吓癱在地上了。

成蟜蹲下來坐到了董慈身邊,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董慈的背,安撫道,“不怕了不怕了,蛇已經被你打跑了,謝謝你,你救了我,你真勇敢。”

董慈顧不得琢磨被一個小孩誇贊勇敢是什麽感受,忙朝前面的空地看去,空空如也,那該死的蛇果真不見了!

董慈頭皮發麻,更可怕的是她聞見了一絲混合了甜腥的苦澀味和血腥味,從成蟜身上傳來的,很細微,如果不是因為兩人湊巧坐得很近,她鼻子又特別靈,這麽細微的味道根本就發現不了。

董慈心沉到了谷底,再也顧不得其他,忙拉着成蟜下了石桌就往卧房裏跑,“快跟我來!”

誘蛇藥這種東西市面上十個有九個是假藥,但還有一個是真的,若是她沒猜錯的話,那絲細微的澀苦味,應該是一種別地冬青,蛇莓裏面還參雜了不知道什麽類型的血液,可能還加有別有的東西,離誘蛇藥已經很接近了。

換言之,成蟜現在就是一只會走動肥美可口的獵物,他必須得馬上洗澡換衣服,不然誰知道會發生什麽!

成蟜倒也乖,不掙紮也不多問,被董慈拉着跑進了正院。

興平見了成蟜臉色微變,忙迎了出來行了禮,董慈來不及解釋,氣喘籲籲地朝興平急道,“興平快準備幹淨的清水給成蟜沐浴,衣服鞋襪從頭到腳全部都要換掉。”

興平見她神色焦急慌亂,當下也沒問什麽,忙喚了宮人來伺候,好在浴池裏本就一直準備着活水,倒也是現成的,興平便請着成蟜入內更衣去了。

董慈右手上滑膩膩冰涼的觸感一直揮之不去,她到現在連擦汗都不想用右手了。

董慈在房間裏仔細查了一遍,沒再發現什麽異樣,這才讓珠玉陪她一起洗了個澡,洗完緊繃的精神這才稍微松下來了些。

成蟜已經穿戴好了,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正盤腿坐在案幾邊,揮舞着小木劍,成蟜膽子算大的,忘性也快,現在臉上一點異色也沒有了。

董慈坐到他對面,問道,“二公子來找大公子麽,他去議朝了,估計要晚一些才會回來。”

成蟜年紀小玩心重,見她坐下來,就把自己的小木馬分了一匹給她,眼睛亮晶晶地笑道,“我是特意來找你的,我聽宮人說大兄身邊有個很厲害的小宮人,年紀跟我差不多,我就想乘着大兄不在,過來找你玩,沒想到大白天的,你居然敢睡覺。”

董慈聽聞成蟜是來找她的,心神頓時一亂,心說若不是她習過些武藝身手快,今日成蟜便要死在趙政的書房裏了。

成蟜興許以為她被吓壞了,想了想便學老夫子搖頭嘆息道,“大白天睡覺,要是夫子在的話,定然要罵你了,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

董慈知道成蟜是好意,只她精神不濟,動辄人命關天的事,她實在笑不起來。

董慈勉強提了提神,朝成蟜道,“今天太累了,我先讓興平送你回去,改日再和你一起玩可否?”

成蟜點點頭起身,興平自知怠慢不得,有心想問董慈幾句又無法,只能先将成蟜先送回去。

高泉宮離月泉宮有點距離,興平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董慈坐着發呆,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她聽得外面傳來宮人們的行禮問安聲,便猛地爬了起來,快步迎了出去。

是趙政回來了。

理智上告訴她趙政肯定沒事,但董慈還是忍不住圍着趙小政轉了好幾圈,被不甚其擾的趙小政拉到了身前。

事情趙政已經知道了,不管是一箭雙雕還是一箭幾雕,總之這是有人拿他不當一回事,做手腳做到他頭上了。

趙政将董慈拉到身前,朝後面跟着的興平秦鳴吩咐道,“去查。”

月泉宮中竟出現了劇毒之物,秦鳴與興平面色亦是凝重發寒,兩人領命轉身而去,不一會兒外面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都往外院去了,燭火通明,今夜是不能好眠了。

趙政握住董慈冰涼的指尖,見她還要湊上來,便也不攬她,索性任由她圍着細細辨別了一番,見她寡白着臉墊着腳在他身上嗅來嗅去,手一拎便把人抱了起來,笑道,“好了好了,我身上沒事,安心些。”

耳邊的心跳聲沉穩有力,鼻尖幹淨清爽,只有絲絲點點若有若無的皂角味,并沒有什麽異樣,董慈心裏稍安,這算今日對她最大的安慰了。

董慈一驚一乍之下,身體也累,精神極其疲乏,并不怎麽想動,腦袋索性就抵在趙小政的胸膛上一動不動,企圖慢慢讓自己平靜下來。

所幸一切安好。

這是被吓壞了罷。

趙政手臂緊了緊,下颌在董慈頭頂上摩挲了兩下,抱着董慈在床榻邊坐了下來,掌心握住董慈冰涼的指尖,慢慢揉搓讓她暖和起來,低聲安撫道,“沒事了,成蟜沒事,我也沒事,現在不會有事,以後也不會有事,一切有我,安心些。”

第$1章 .打死了,扔回去

是啊,趙小政沒事, 成蟜沒事。

她兩次參與了歷史人物的生死, 一次事關趙政, 一次事關成蟜, 兩次都驚險萬分命在旦夕,結果卻都化險為夷了。

這說明歷史也不是這麽容易改變的, 她應該淡定一些, 不必要動不動就這麽驚慌失措的,事後害怕慌亂有什麽用,往後行事更加小心注意才行。

道理是這麽講的, 董慈也是這麽讓自己平靜下來的,但這種事防不勝防,她本就身在局中, 想把自己摘幹淨了作壁上觀當個局外人, 談何容易。

董慈長長嘆了口氣, 心說做人難,做一個能圓滿完成任務的穿越者更難。

趙政聽懷裏的人小老太婆似的長長嘆着氣, 不由垂頭在她耳邊蹭了蹭,緊了緊手臂低聲笑道,“我聽成蟜說你不是很神氣麽?三兩下就把那條蛇拍暈了過去,聽他說那蛇醒來一溜煙立馬就跑了, 估計也是怕了你了, 只怕往後遇見你都得繞道走了, 呵。”

趙小政低低啞啞的笑意混着溫熱的鼻息就在耳旁咫尺之間, 想讓人不注意都難。

董慈這才發現她又坐在陛下的腿上了,老臉頓時一熱忙掙紮着要下去,心說她剛剛湊上來真的只是為了聞聞始皇陛下身上有沒有藥味,并沒有訴委屈找安慰的意思,不過一條蛇而已,她是個成年人,還會怕這個不成!

董慈自己把自己的膽子吹得南瓜那麽大,掙紮着從趙政膝蓋上下來了,走了兩步忙又折了回來,朝趙政道,“這一次和漳水那次十之八[九是同一夥人,往這個方向查查看,應該能找到些有用的東西。”

藥理知識說了趙政也聽不懂,董慈只說對方手裏有一個極其厲害的藥理師,讓趙小政平日吃食用度都要小心些。

趙政點頭應下,“此人倒是有些歪才怪才,找出來之後若能為我所用,倒也能免去一樁憾事。”

能用則是友,是敵則殺之。

董慈聽明白趙小政的意思,不由有些哭笑不得,生怕他掉以輕心,忙正了正神色表示自己沒開玩笑,“公子你別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不信你找機會問問秦真,我可不是說着玩的。”

古滇哀牢那邊一直以來都很神秘,苗疆、哀牢山、中甸、雪山雪域……從古至今哪一個拎出來都充滿着傳奇神秘的色彩,這地方又是聞名世界的植物王國,因為氣候條件特殊的緣故,經常産出一些世上獨一無二的解藥和毒[藥,從那裏流出來整治人的手段也稀奇古怪,輕易沾染不得。

趙政自是知道事情的輕重,也未在多說些什麽,恰逢秦鳴叩門進來禀報事情,便起身去書房了。

趙政出去沒多一會兒,興平回來了,董慈便把趙小政給他批閱過的文簡全都抱給他,随口笑道,“這都是公子給你指點的,有公子給你把關,可是比我強多了。”

董慈這話也不是亂說,畢竟這年頭讀書習字是士人做的事,像她和興平這樣,頂着奴隸的身份能識得幾個字,已經算是個中翹楚,奴隸裏面拔尖的了。

更何況得了家主的指點,多半有另外一層意思在裏面。

興平聞言先是不敢置信,接過文簡翻了翻見果然是自家主子的筆跡,頓時欣喜若狂了,撫摸着文簡,三十幾歲的老青年連眼眶都紅了,激動得語無倫次,“公子竟是願意指點老奴,且如此盡心……公子如此大恩……興平願為公子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董慈猜到了興平可能會有點小激動,但沒想到他會激動成這樣,表忠心也不看看對象在不在,這不是白表了麽?

董慈看着神色激動的興平,心裏忍不住咂舌,她也盡心指點了,為何不見興平感激涕零……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興平你這樣很傷人啊……董慈隐晦含蓄地提點道,“老叔,我也願意指點你的。”

興平許是太過激動,連平日裏察言觀色的本事都一起歇了菜罷了工,并沒有理會出董慈的言外之意,只情不自禁地對着竹簡撫摸了又撫摸,目光火熱像是看自己的老情人一般,好半響了才稍稍平了平情緒朝董慈道,“午間商量的事,姑娘莫要忘記了,老奴這就先回去把文簡看了,公子即是對老奴寄予了厚望,老奴定不能辜負公子一片心意。”

興平說完便小心地抱起自己的寶貝文簡出去了。

董慈:“…………”

董慈晃到榻上躺了下來,拉過被子來把自己蓋好,不住感慨道,陛下不愧是陛下,一出場就把她秒成了渣,看樣子興平今天晚上估計是連覺也睡不成了。

興平确實是一夜沒睡,但他也沒忘記正事,一大早就過來卧房這邊了,指揮着青娘伺候董慈洗漱。

董慈很少會規規矩矩坐下來好好看銅鏡,今日這一看她就想起來她似乎很久沒聽見有人嫌她醜了。

董慈看了看自己白白細細的手,忙往銅鏡前湊近了些,這銅鏡打磨得很是光滑,清晰度高,一眼望去一目了然。

貌似有點以前小時候的模樣了。

董慈伸手捏了捏臉上的肉,對着銅鏡偏過來左看了看,偏過去右看了看,眨了眨眼睛就咧嘴笑開來,這幾個月她吃得好也睡得好,原先幹癟的雙頰上也長出肉來了,皮膚白皙細膩了許多不說,似乎連睫毛和頭發都長好了許多,身高也長了一些,哈哈,可喜可賀!

不過自己看自己始終自帶美顏磨皮,并不十分可信,董慈忙朝興平喚道,“老叔你看看,我是不是變漂亮了。”

興平眉眼抽了抽,提醒她道,“姑娘你不是還想出宮去見秦兄弟麽?快些洗漱了,好早點出宮。”

董慈是準備要出宮去,秦真定在這個月底成親,還剩十來天的時間,日子離得很近了,她想去看看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

青娘上前來替董慈梳頭,只是才撩起董慈的頭發董慈就呀地一聲捂着脖子跳了起來,并且還直接跳到了一邊整個人都轉了回來,她突如其來來了這麽一出,倒把青娘和興平吓了一跳。

興平眉眼抽搐一臉你演技超級浮誇的表情。

董慈卻無暇顧及他,因為這青娘先是一臉愕然地呆了一下,看了看董慈又垂頭看着自己的指尖,身形就是一晃,接着眼裏浮出了屈辱的濕意淚光,顯然是想茬了。

青娘一雙美目裏的瑩瑩淚珠挂在眼睑上,似乎稍稍一動金豆豆就要掉下來,董慈頭皮發麻,腦袋裏一片空白,忙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地急急解釋道,“這個,青娘姑娘你別多想,我只是昨天剛碰了蛇心裏留了點陰影沒好全,方才一個不注意,被你的手吓了一跳,我沒別的意思……”

許是方才剛碰過涼水的緣故,青娘的手确實是又涼又滑,她方才猝不及防之下确實被吓了一跳,只是此時見這姑娘盈盈美目裏淚光點點,頓時覺得太自己小題大做了,大白天的屋子裏,她瞎緊張些什麽!

青娘眼裏的淚水垂落下來,雨打芭蕉一般撲漱漱的,董慈忙又道了一次歉,目光交錯間接收到興平看她如神經病一樣的眼神,複又想起兩人昨日不還商量怎麽把這姑娘弄死的麽?

“…………”都要弄死人家了,還倒什麽歉……

董慈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尴尬地站在了原地,青娘見狀便屈膝向董慈行了一禮,垂着淚出去了。

董慈:“………………”其實她想說,擒賊先想辦法擒王,青娘就是個小棋子,打倒一個青娘,後面還有無數個青娘站起來,打完她,還得接着往下打,多累啊!

興平還看着董慈發愣,心說剛剛究竟怎麽回事,他怎麽就看不懂了,“姑娘你這是幹什麽。”

董慈讪笑了兩聲,開口為自己辯解兩句,“方才照鏡子被自己突如其來的美貌震住了,我壓根就沒想起這正事來……”

董慈一瞬間就下定決定不插手這件事了,便又開口道,“殺雞焉用牛刀,我的才華能力用來對付一個小婢女,豈不是大材小用,這件事我可不管了,哈哈,興平你自己看着辦罷。”

董慈說完舒了口氣,抓起自己的小包袱轉身就出了月泉宮,她還是出宮去見見秦真去,宮裏這些事,天塌下來有趙小政頂着呢。

趙政一回宮就見院子裏跪着個婢女,他也未曾理會,進了門見興平正守在房間裏,便随口問了一句,“門邊那個是怎麽回事。”

從窗戶裏望去便能看見那婢女正跪在烈日底下,一張絕色的臉上滿是汗濕,臉色蒼白淚眼婆娑更有另外一番楚楚動人的美态,興平心裏冷笑了一聲,別開眼朝趙政回禀道,“說是方才不小心冒犯了姑娘,正罰跪呢。”

趙政看了興平一眼,興平臉一熱,忙收了收表情,接着道,“是夏太後那邊送來的人,公子您看怎麽處置?”

“這幾日朝上有事,倒不好鬧得太過,讓她好好跪着別起來,膝蓋廢了再扔到外院去。”趙政拿了架臺上的佩劍,想了想又吩咐了一句,“往後這些事你拿不準的便直接報來我這裏,這些人別往董慈身邊放,也勿要拿這些事去叨擾她,她的時間不是用在這上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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