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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16日 天氣 雨 氣溫 8~13攝氏度]

這座城市僅僅迎來了一天的晴空,又再次陷入了雨水的掌控之中,窗外雨水不斷,飄進來的空氣也帶着潮濕的味道,陳令折還是保持着昨日清晨的姿勢,站在窗口抽煙,煙混入雨水中,被發酵開來,越發的濃郁。

桌上擺放的透明花瓶裏插着昨日買來的玫瑰,經過一夜時間的折磨,玫瑰憔悴了不少。

陳令折的思緒跟這城市一樣混亂,但他努力在理清自己的腦袋,起碼在這個時間段,他想要再好好的回顧自己的人生,盡管其中從來不存在任何美好的回憶。

讓他好好的想一想,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人生就墜入了谷底再也沒有爬出來過。

從他六歲開始嗎?好像是的。六歲那年,他的父母死于一場交通事故,他是那場事故裏唯一的幸存者,時至今日,只要他閉上眼睛,仍然能夠清晰的回憶碰撞的車,摩擦的火苗,父母身上的鮮血,那些暗紅卻刺眼的液體,同自己體內流淌着的是一樣的基因,一樣的組成成分。

陳令折感到有些頭疼,他皺着眉掐掉手裏的煙,深呼了一口氣,這才緩解了些太陽穴裏的碰撞感。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思考關于宇宙的事情,平行宇宙是真實存在的嗎?如果平行宇宙存在着,那麽數千個宇宙當中,是否只有這個宇宙的他活成這個狗樣子,他想同彗星來的那一夜一樣,步入平行宇宙的裂縫,去窺探其他自己所生活的狀态,以此達到給自己尋找一個活下去的動機。

又或者自己只是存在于博爾赫斯筆下的某一個糟糕夢境裏,所經歷的一切糟糕的泥潭都只是一場虛無的、關乎時間和空間的夢境,他抽打自己,掐自己的脖子,用尖銳的刀一遍又一遍給自己帶來痛感的刺激,試圖以這種方式喚醒自己。

而顯然,這一切的行為,都只是他絕望時間裏的臆想。

不存在平行世界,不存在活在夢裏,他只是這樣單純而無用的真實的活在這個沒有任何趣味的世界裏,僅此而已。

雨勢漸漸小了,陳令折松了松肩膀,感到有些疲憊,去冰箱裏取出一瓶酒和一些冰塊,在他正打算喝一些的時候,門鈴響了。

他愣住了。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敲門的會是誰呢?

透過貓眼,看到門外站着的是--樓上的鄰居,江航行。

江航行提着一袋新鮮的草莓過來,見開門的陳令折穿着一件白色t恤,他揚了揚手:“家裏的草莓買多了,想給你送來嘗嘗。”

陳令折看着他,心下躊躇了一會兒,才退開一步,将門完全打開:“進來坐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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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航行笑了笑,拎着草莓就進來,他環視着四周,這是一間狹小的屋子,卻非常的整潔有序,不會給予人過多的壓迫感,桌上擺放的玫瑰成了屋內唯一的色彩,江航行看着那束玫瑰,想起了昨日陳令折手裏抱着的那束玫瑰,不免得愣了愣,他原以為,那束玫瑰是要送給某個姑娘的。

“喝點酒麽?”陳令折說,“我剛想喝點兒。”

江航行點了點頭:“能喝一點兒。”

“不能喝酒?”陳令折給他倒了半杯,裝上了一些冰塊,晃了晃遞給他。

“不太能行。”江航行說,“家裏人沒有能喝酒的基因。”

陳令折笑了,不可多得笑了,他幾乎已經有半年多的時間沒有笑過,生活裏找不到半點兒能夠令他心情愉悅的事物。

“少喝點兒,嘗嘗鮮就行。”陳令折晃着自己的杯子走到窗邊,将窗臺上的煙灰缸取過來放到桌上,接着坐下,從煙盒裏摸出兩根煙,遞給江航行一根:“昨天向你借的火,今天還給你。”

他把手伸過去,點起火機,蹿起的火苗燃上了江航行嘴裏的煙,江航行看着陳令折垂眉點煙的樣子,像是在觀賞一幅漂亮生動的肖像畫。

“你一個人住麽?”

陳令折點上自己的煙,握着酒杯的手輕輕搖搖晃,他點了點頭,一直都是一個人住,啊不,曾經有一段時間,他不是一個人,僅僅是那一段微不足道的時間。

“你要是無聊可以來找我玩哦,我總是有時間,下回請你來我家做客。”

下回,又是下回。下回還火,下回去做客。下回就是個未知數,陳令折從來不期待任何“下回”。

他們抽了幾根煙,喝了幾杯酒,沒有任何有意義的對話,就這樣消磨了一個早上的時光之後,江航行才離開了陳令折的家。

等屋內再一次只剩下陳令折一人的時候,他松了口氣,他不喜歡同人打交道,有人因此指責過他的傲慢、他的無趣、他的死氣沉沉,那種指責是真實的,不帶半點玩笑意味的,陳令折能夠從那語氣中捕捉當真實存在的厭惡和不屑。

盡管是在那樣的情緒,那樣的情感下,他們仍能夠抛去這些不愉快在床上做愛。

是的,那是陳令折曾經的戀人。

他從未标榜過自己是同性戀,只是機緣巧合下被人捆綁在感情的線上,這一捆就徹底地把他捆在了深淵,再也沒有機會攀爬而出。

陳令折還記得第一次遇見章蕭的時候。

是三年前的一個冬夜,這座城市不可多見的下起了雪,雖說是雪,但卻更像是雨,落在衣服上就潮濕了一片,只有望向昏黃的路燈時,才能清晰的看見,燈泡底下紛飛的白黃色雪花。

他剛結束便利店的兼職,騎着自行車往家趕,而他的目光被路燈底下的雪花所迷惑,一時沒有注意到拐角處車輛的閃光燈,就這麽沒輕沒重的撞了上去,像一出戲劇化的故事,撞上的就是章蕭的車。

車沒有太大的問題,陳令折則結結實實地摔在了潮濕的地上,那一瞬間,他再一次想起了六歲那年那場剝奪了父母生命的車禍,大腦襲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令他難以摸清思維。

章蕭從車上下來,看得出他同樣也剛結束工作,仍西裝革履,面上帶着一絲疲倦,疲倦中夾雜着驚吓--沒有人遇見這種事情還能夠冷靜下來。

“你沒事吧?”

陳令折不清楚自己有事沒事,只覺得疼,疼痛感鋪天蓋地般地席卷過來,吞噬着他每個鮮活的細胞。

他低聲嘟囔着:“--疼。”

章蕭皺了皺眉,“我帶你去醫院,能站起來嗎?”

陳令折試圖站起來,但挪動右腿所帶來的疼痛感讓他着實乏力,咬着唇搖了搖頭,張小說:“我先把你的車裝上,再抱你上去。”

陳令折擡頭看他,眼前的男人逆着光,看不清眉眼,只能隐約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輪廓,充滿棱角、縫裏的輪廓,這讓陳令折覺得這是個難纏、難搞的人。

顯然,事實證明大部分人的第一直覺都是意外準确的。在兩年以後,陳令折深刻得認識到睡在自己身邊的章蕭有多麽難以令人捉摸,直至把自己一同拉入了無法攀爬的深淵。

章蕭将車裝在後備箱,後備箱的門無法關緊,他只用一根繩子固定住,随即轉回身,調整好姿勢,小心翼翼地将陳令折橫抱起來,不過,再怎麽小心翼翼,挪動位置依舊會觸碰到受傷的地方,陳令折無法控制地倒吸了一口氣。

章蕭說:“別擔心,沒事,放輕松,我會負全責的,不會有事的。”

陳令折擡頭看着章蕭的下颌骨,這個角度看去,棱角似乎又圓潤了起來,在這冬天的雪夜裏,冬天的昏黃燈光下,陳令折那顆心髒不合時宜地跳動了起來,撲通撲通,像跳水的魚。

骨折。

陳令折的右腿骨折了。

章蕭抱着一臉的歉意站在陳令折的床前:“非常抱歉,我會負全責的。”

他這麽說着,陳令折想了想,自己也有錯,總不該在騎車的擡頭走神。

“需要我幫你聯系你的家人嗎?”

陳令折看着他搖了搖頭:“我沒有家人。”像一只落難的狗。

“啊,抱歉。”他臉上的歉意更濃了,“醫藥費我都出了。你好好在這養病,我每天下班會來照顧你。”

這讓陳令折感覺自己像一個碰瓷兒的,“其實沒關系的,我也有錯,騎車不注意看路。”

章蕭笑了笑,擺出無奈的姿勢:“如果我也騎自行車,就不會害得你骨折了。”

你看直到現在,三年後的現在,分開一年後的現在,陳令折仍然能夠将初次相見記得清清楚楚,清楚到什麽地步呢?仿佛有人将當時發生的所有,一幀一幀地拍攝下來,每一張的畫面都被拉高清晰度、被銳化、被顆粒化,讓毛孔和神色都被放大到一個深刻的地步。

陳令折喝光杯中最後一口酒,将剩下半瓶的酒瓶裝回冰箱裏,窗外的雨水仍然沒有停歇的意思,淅淅瀝瀝、淅淅瀝瀝,他覺得有些頭疼,有些犯困,于是一股腦倒入了床褥間,叮叮咚咚的風鈴聲從某個無法探知的角落傳進他的耳朵裏,成了催眠曲。

他陷入了沉睡,只有在沉睡時,他才沒有焦慮,沒有煩躁。

等他再醒來時,已經到了傍晚,雨水已經停歇了,空氣裏彌漫着潮濕和土壤的味道,他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看着昏黑的天花板發呆,直到門鈴聲的再次響起,才把他漂流的思緒拉了回來。

該不會是江航行吧。陳令折一邊捏着太陽穴一邊走向門口,腦袋裏扔出這麽個想法,可把他自己吓到了,為什麽會想到江航行?或許是房東呢?又或許是章蕭呢?--盡管他明白,章蕭不可能,再也不可能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他打開了門,果然是江航行。

江航行帶着笑意,眨了眨眼跟他打招呼:“剛睡醒嗎?”

“嗯。”

“那正好,這個點也該吃晚飯了。”

陳令折狐疑地看着他,又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嗯,是啊,該吃晚飯了。”

“我想了想,早上說下回請你來我家做客。”他摸了摸後腦勺,有些羞澀的意味,“下回可太模糊不清了,所以今晚吧,就今晚來我家做客吧,我給你下廚。”

陳令折聽到這話,登時就清醒了,“什麽?”

“我把我爸媽打發出去了,你不用覺得尴尬。”江航行解釋了一句,“來吧,你不是一個人嗎,我給你作伴。”

陳令折不大會拒絕人,更不大會拒絕這種自帶熱情屬性的人,最終還是沒頭沒腦的跟了上去。

有人氣兒的家總歸是不一樣的,踏進來的,打開燈的那一秒,就是亮堂的,溫馨的,和陳令折蝸居的地方全然不同的氛圍,說誇張了,那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江航行招呼他坐在客廳看電視,洗了些水果,拿了瓶酸奶放在桌上。

電視裏正放着走近科學,陳令折吃了一顆草莓,江航行在廚房做飯,陳令折回頭看他,透過半透明的玻璃門,能隐約瞧見一個模糊的輪廓,這讓陳令折失神了片刻。

在這片刻中,他又想起了章蕭,那個陪他共同生活了兩年的章蕭,也曾經這樣站在廚房裏,給他做一頓豐富的大餐。

“你有什麽忌口嗎?”江航行從廚房裏探出腦袋,正巧捕捉到了陳令折望向他的目光。

陳令折收了收眼神:“沒什麽忌口。只是不吃香菜。”

江航行笑了:“好巧。我也不吃。”

陳令折又感到了疲憊,靠在沙發上,耳邊播放着走近科學那一板一眼的聲音,不知不覺中他又被帶入了夢中,回到了那場初見的夢,那是為數不多的,值得陳令折不停回味不停沉陷的往事。

他以為章蕭只是出于愧疚和客套随便說說,也沒有抱着第二天能夠再見到章蕭的念頭。

所以當章蕭提着粥和水果,又抱着公文包和一束花,狼狽地站在他的病床前時,他又驚又喜。

章蕭将手裏抱着的、提着的東西放到一旁之後,才拉了椅子坐下,喘了會兒氣,這時已經晚上七點近八點了,他仍舊露着歉意對陳令折說:“今天應酬了一會兒,所以來晚了。吃了嗎?”

陳令折只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熱乎,搖了搖頭:“還沒。”

章蕭笑了,帶着些得意:“幸好我順道去買了份粥,你先趁熱喝着,不管飽我再去給你買點吃的。”

“謝謝。”陳令折接過粥,低着腦袋說,又擡頭問他:“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章蕭。”他說,“不好意思,這兩天确實有點兒忙過頭,都忘記跟你自我介紹了。章,立早章,蕭,蕭瑟的蕭。”

章蕭。陳令折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好記又好聽的名字。

“真的麻煩你了。”陳令折喝了一口粥說,“實在忙的話,不用來看我,沒事的,趁着修養我還能礦工幾天歇一會兒。”

章蕭笑了,站起身扯了扯領帶,又看了眼手表,他蹙了蹙眉,似乎有什麽急事等着他。

“你先去忙吧。真的沒事兒。”陳令折說。

章蕭有些猶豫:“明天我會早點來。”

“嗯。”陳令折笑了。

穿着一身漂亮西裝、打着領帶的章蕭,言語裏充滿禮貌和紳士感的章蕭,讓陳令折無法心生厭惡,反倒有些意外的好感。

如果所有的人或事都能夠定格在最初最美好的時候,讓所有的意外和悲劇都死在襁褓裏,是不是能夠讓人生變得簡單變得有希望一些?陳令折不知道,他無法做這樣的設想,因為所有的意外和悲劇都已經在他的生命裏如數發生,不含糊不留情的,大刀闊斧般的墜落。

是一滴水珠彙入大海的恐懼和無所适從。

“令折?”

陳令折醒過來,江航行的臉貼在自己的面前,近到能夠感受他的呼吸,陳令折不适得挪開位置:“不好意思,最近有點累。”

江航行站直了:“吃飯吧,吃完飯回去早點休息,不要熬夜了哦。”

是一些家常小菜,看起來像是常做菜那麽一回事兒。

江航行從冰箱裏取出一些酒:“作為你白天招待我的饋禮。”

陳令折覺得這人幼稚得好笑,可卻不是令人感到反感的幼稚,而是一能夠讓人深陷輕松氛圍的幼稚,想這樣的人運氣總歸不會太差。

“你還在念書麽?”陳令折晃了晃杯子,酒水與杯壁碰撞,發出潮濕的水聲。

“嗯。”江航行的臉微紅,“你呢?”

“很早就沒念啦。”他的眸子盯着杯中酒,視線在旋轉,語調的尾巴在往上飄着,“學什麽呢?”

“學語言。”江航行說,“西班牙語。”

“唔。這樣啊。”陳令折放下杯子,用手撐着臉,目光飄忽不定地打量着江航行,他确實沒注意江航行的長相,趁着現在,他多看了幾眼,是個非常清秀的男孩,幹淨利落的短發,一雙有神的眼。

陳令折想着,像這樣長相這樣性格的男孩,在校園裏必然是衆多女孩的心儀對象。

“學小語種可不是簡單的事。”

“确實不簡單。”江航行笑了,“但是我夠聰明。”

結束這段晚餐已經臨近十一點,明明是上下樓的距離,江航行卻仍舊堅持着要送他到家,陳令折沒有力氣和他進行周旋,只好默認。

他們在門口告別,互相說着晚安。

陳令折倒在床上,昏黑的屋內只有他沉重的呼吸聲。

半晌過後,陳令折對着空蕩蕩的天花板說道:“晚安。章蕭。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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