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番外
《蕭蕭》
自知之明這個詞在章蕭的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他總是能夠以一種極其理性的狀态去分析一件事物的利害關系,從中采取最完美的解決方案。
不僅是對待工作如此,對待家庭和情感也同樣如此。
所幸的是,他的妻子也是這樣理性、性感的女人,這讓他在平衡家庭和工作之間省了不止一星半點兒的力氣。
他在夜裏起身,到陽臺抽煙,妻子也未眠,去廚房倒了杯紅酒,晃着酒杯站到了他的身邊。
“借我一口煙。”
章蕭看了眼她,将煙遞過去,她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圈朦胧的煙霧:“你在想什麽?”
“陳令折。”
女人靠在欄杆上,睡衣輕薄随風飄了飄:“三年前我見過他一眼,我想着,他真适合這個名字。純淨、憂郁又亦折。”
她指的三年前,就是被陳令折撞破秘密的那一天,她坐在車窗邊,看着站在馬路對面的青年,手裏抱着一束漂亮的玫瑰花。
“你混蛋起來的樣子,真沒人能比得上。”
章蕭手裏的煙在風中被燃盡,他心裏有一道裂縫,在愈合的同時破碎,在破碎的同時愈合。
“是嗎?”
“不是嗎?”她抿了口紅酒,目光投向遠處朦胧的霓虹燈,“——真可憐。”
真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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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說章蕭的人生是幸福美滿的,在旁人眼裏看來确實是那麽一回事兒——從小在富裕的家庭裏長大,父母甚至願意把所有他想要的雙手捧到他的眼前,成長之路順風順水,沒有大的坎坷與挫折,完成學歷、出國進修,回國創辦公司且做得有模有樣,将同齡人遠遠地甩在身後,連影都瞧不見。立完業,再成家,妻子優雅漂亮,善于周旋各種應酬場所,能看人眼色辦事,在生意上也為他省了不少力,最重要的是從不會拿家庭來壓他,同時又有了個可愛、聰明的女兒。
你瞧,他整個人生都鍍着金光,就好像上帝格外中意他,為他打造了一個完美、體面的人生。
但倘若你是章蕭,或許你并不會覺得自己深陷幸福當中。
先天的優渥條件同樣給予了他沉重的壓力,在父母殷切的期盼中,同齡學子羨慕的眼神中,他無法松懈自己——僅僅一刻,也不行。
他必須要保持自己的理智,保持自己的完美,讓所有的事情都能夠掌控在手中,工作如此,家庭如此,愛情也如此。
章蕭甚至無法想象某一件事情在自己手中崩盤、潰敗,那是對他最大的折磨和嘲弄。
苛刻和嚴格像水印一樣,間隔中等又密密麻麻地打印在他人生進度條的每一寸之上。
他不喜歡意外,意外就意味着無法掌控,而陳令折的出現就是一場意外。
意外的車禍,和出于愧疚、歉意的照顧,致使他的生活軌跡走向了另一條道路。
章蕭對妻子沒有任何的保留,他這樣告訴妻子:“我和別人戀愛了。”
妻子剛應完酬回來,身上散着的酒味兒混着香水,讓章蕭也有些醉了,她暈暈晃晃倒在章蕭的身上,問道:“什麽?”
“我在外面養了情人。”
妻子一邊靠着章蕭,一邊伸手去夠腳上的黑色高跟鞋,扔到一邊去:“什麽樣的人?配得上你嗎?”
“什麽樣的人嗎——”章蕭眯着眼想了想,想起那張被夕陽暈染成橙紅色的臉,“可愛、天真的人。”
“真不像你。”她站起身,搖搖晃晃朝浴室走去。
“你小心點兒。”章蕭說。
“可愛、天真的人。章蕭那真是你配不上人家了。”
章蕭低着腦袋,看着自己的掌心,笑了,“确實。”
陳令折以一種憂郁、脆弱的姿态吸引着他,像是一只毫無自保能力的兔子,無限的激起了章蕭的保護欲和同情心,似乎只有在陳令折面前,他才能夠卸下一身堅硬、沉重的铠甲,赤裸且坦誠的擁抱着陳令折。
陳令折在便利店工作,有時候晚班,夜裏九點才下班,章蕭會來等他,通常是一結束工作就來了,一等就是三四個小時,但章蕭并不覺得無趣。
他會先坐在車裏按兩聲喇叭,陳令折則會聞聲伸着脖子探着腦袋看他,露出能洗清他內心疲憊的笑容,緊接着章蕭就下了車進入便利店。
陳令折說:“先生,需要點兒什麽嗎?”
章蕭扯了扯領帶,清了清嗓子:“請問,還有熱奶茶嗎?”
“哦,抱歉。”陳令折裝作一臉歉意,“今天奶茶暢銷,賣光了,您要不要試試我們店的新品抹茶拿鐵呢?”
“好的。”章蕭說,“那就給我拿一杯美式咖啡。謝謝。”
陳令折憤懑地瞪他一眼:“抹茶拿鐵一杯?請稍等。”
章蕭總覺得逗陳令折玩兒是件特有趣的事。
陳令折裝好抹茶拿鐵,親自給章蕭送到位置上去,準備轉身回收銀臺時,章蕭拉住他的手,握緊了:“推銷新品可以拿提成?”
陳令折眨着那雙漂亮、無辜的眼,“您聰明。”
“那我這麽聰明,是不是可以獎勵一點兒什麽?”
陳令折羞了,迅速在章蕭的臉上落下一個柔軟的吻,轉身溜了回去。
他們在夜裏回家,能夠趕上九點半關門的花店,買一束不太新鮮的玫瑰——店主總會給他們優惠,偶爾心情好了,直接送給他倆。
陳令折笑着說,我們倆像玫瑰的垃圾回收場。
回家之後,清理花瓶,插上剛買的花,章蕭會和陳令折一起泡個熱水澡,然後濕漉漉地走到冰箱前,開一瓶酒,兩人窩在沙發上看先前買來的DVD。
他們什麽都看,章蕭發覺自己和陳令折的觀影口味出奇地一致,他最愛《2001太空漫游》,令折也愛,所以他們有時會在無法入眠的夜晚爬起來,摸黑重溫一遍又一遍。
陳令折會窩在他的懷裏,乖順、可愛,他摸着陳令折的耳朵,像捏着一團雲朵。
看完影片,酒勁兒也上頭了,兩人一邊脫衣服,一邊跌跌撞撞地進入卧室,陳令折踩着他的腳,不肯讓他上床,嘟嘟囔囔着要一個親吻。
章蕭笑着吻他,說:“不上床,在地上也行。”
章蕭愛陳令折嗎?他不止一次的貼着陳令折的耳朵,一遍遍地告訴他:“令折,我愛你。”說多了之後,似乎連他自己也确信了自己愛陳令折這回事。
他不能總窩在陳令折這裏,隔三差五也要回家,借口無非是出差等等。
妻子不在意他在外過夜多久,因為她知道,章蕭總歸要回來了,那麽就無需擔心什麽。
那天夜裏,章蕭回來了,她在給女兒講睡前故事,等女兒睡着了才回到房中,章蕭已經累得躺下了,她上前幫章蕭按摩肩膀:“最近工作很累嗎?”
“項目下來了,确實有點兒忙得摸不着頭腦。”
“沒什麽能難倒你。”她說,“舒服點兒了嗎?”
“嗯。”
妻子窩進章蕭的懷裏,聽着他胸膛裏的心跳聲:“你愛我嗎?”
“我愛你。”章蕭親了親她的額頭。
“比起他呢。”
“我更愛你。”章蕭累得睜不開眼,半眯着回答這個問題,他說不準自己到底更愛誰,只是覺得自己似乎誰也離不開。
“我看你最愛你自己。”
章蕭想,懷裏的女人之所以能夠成為自己的妻子,真的是因為她夠懂自己夠了解自己,甚至勝過章蕭對自己的了解。
“如果有一天,他發現了呢?你該怎麽做才能不傷害到他?”
“他要是發現了,似乎怎麽做都會傷害他吧。”章蕭苦笑了一下,彼時,他對此事沒有任何的掌握,他有點驚慌,卻不知道該怎麽做,假若可以的話,他更多的還是希望能夠讓陳令折保持快樂。
夜裏起風了,涼意更甚,妻子抖了抖身子,說:“回去睡覺吧。你再想他也沒用了,不是嗎?他都不會再出現了。”
章蕭陷入了沉默,是啊,不會再出現了,陳令折已經死了,走得比自己還幹淨利落,一點痕跡都捉摸不到。
他還記得那天接到江航行的電話,那時他剛回國辦事,對于接到這個電話,他感到很意外,因為電話那頭說:“請問是章蕭章先生嗎?我是令折的戀人。”
陳令折的戀人。戀人這兩個詞像一把利刃刺穿了章蕭的神經,但他很快就找回了意識:“是的,有什麽事嗎?”
“有件事,我想我需要告知一下您,您來不來就由您自己決定——”
天旋地轉。仿佛此時此刻,宇宙爆炸的盛景就綻放在章蕭的眼前,電話那頭的“喂?您好?”“還在嗎章先生?”被一并吸入爆炸的漩渦裏,消失不見。
章蕭感到耳鳴,鼓膜嗡嗡作響,他快站不住腳了,他這三十六歲的人生裏,從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讓他感到心痛——那種千萬根針,一根一根紮在他的心口的、密密麻麻的疼痛。
“令折走了,想請您來參加他的葬禮。和他說聲告別的話吧,章先生。”
整個漫長的夜裏,他只靜坐在沙發上,一杯接一杯的酒,一根接一根的煙,他想起了很多,關于陳令折的,關于自己的,關于他們曾經共同擁有過的時光,章蕭無法否認他迷戀過陳令折,也無法否認他确實對陳令折奉獻出了一點自己的真心,那是他不曾拿出來招待別人的真心。
可他也實實在在的承認,自己糟蹋了令折的那顆心,糟蹋得徹底。
章蕭只是認為既然痛苦是難免的,那不如早一些斷得幹淨斷得利落,給彼此一個先前看的機會。
但他忘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能夠那麽理智、那麽自信,并且對自己那麽狠心。
有一些畫面不斷的旋轉着重複着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陳令折踩在他的腳上,向他索吻;陳令折飛奔過來,沖進他的懷裏;陳令折拉着他的手,将玫瑰插進他的口袋裏,站在從窗外投射進來的月色裏旋轉。
他忽然有點想念陳令折了。捏着酒杯的手越來越用力,緊接着松開了,他嘆了口氣,披上了外衣,出了門。
章蕭在寒冷的夜裏沒有頭緒的尋找着前方的路,他來到了陳令折曾經工作的那家便利店,收銀臺換成了另一個青年,比陳令折要高一些,胖一些,眉眼也不如陳令折好看。
他縮了縮脖子,走了進去。
“先生,需要點兒什麽嗎?”
“抹茶拿鐵。”
“抱歉先生,我們店已經下架抹茶拿鐵了,要不要試點兒新品?”
章蕭愣了,那雙精明的眼眸裏都映着朦胧:“美式咖啡。”
你說奇不奇怪,有些人離開了,就好像把所有能夠證明他存在的事物都帶走了,章蕭拿着熱咖啡站在花店門口的時候,心裏頭的情緒再也按捺不住了。
花店玻璃門上貼着轉讓出租的信息。
章蕭只是,只是無法接受這件事情,盡管他離開了陳令折,哦不,是抛棄了陳令折,但他仍舊希望陳令折能夠好好地活着,生活着,如此一來,他們就算已經分開、已經成為無法好言相待的路人,他也能夠知道——至少陳令折還活着,這比一切都重要。
恍然之間,章蕭感覺到周遭的場景和時光在倒退,模糊成一片光暈。
他回到了初次遇見陳令折的時候,于是這回,他下了車,向前一把将蒙在原地的陳令折緊緊地抱入了懷裏。
陳令折。你的名字跟你的人一樣美好,一樣讓我迷戀。
葬禮當日,章蕭見到了江航行,江航行說,你來了,你給他帶玫瑰了嗎?那是他最愛的花。
章蕭知道,江航行在嗆他,但他仍不可避免的怔了一下,關于玫瑰的秘密,徹底把章蕭擊碎。
“你知道我是怎麽找到你的聯系方式嗎?”
章蕭沉默。
江航行從口袋裏取出一張名片——被透明膠帶沾回來的名片:“在他的錢包夾層裏。”
“謝謝你。”江航行說,“謝謝你推開他,把他送到我的身邊。”
章蕭立在原地,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倘若你站到他的面前來,或許能夠發現他那雙通紅的眼裏浸泡着淚水。
一個從小到大,從未動搖,從未落淚,從未被擊碎的男人,在此時此刻,立于風中,搖搖欲墜。
墓碑上,陳令折的照片,不如他本人萬分之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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