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黑暗世界狂想曲：暗淡的太陽（二）

作者有話要說： 本作品對于心理疾病的描寫存在臆想、虛構，請勿以此為标準判斷。

（二）

盡管鄭奕已經很累了，但他仍不能立刻入睡，剛剛少年的樣子一直在他的腦海裏盤旋。

半年之前，從跪下的向陽的口中，鄭奕聽到了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的事情。

——先是祖父，然後是父親。君浩從幼年開始被強行占有，直到12歲之後，君浩慢慢展現出成年人的身型時才慢慢停止。

君浩的父親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在發現祖父對幼年君浩的卑劣行徑之後，君浩的父親并沒有制止。而是瘋狂地加入了施暴者的隊伍，将曾經自己受到過的傷害，全部、全部發洩到幼小的君浩身上。

而更令人無法相信的是，君浩的母親是知情者，但礙于丈夫和公公的權威和家庭的顏面，她選擇不作為，默許了這樣肮髒的事情發生。

君浩出身書香門第，父輩都是當地文化界有頭有臉的人物，可誰知道這光鮮背後，竟然有如此令人作嘔的事情發生！這讓鄭奕幾乎當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主任當機立斷，報警、聯系相關部門、尋找律師……由于君浩患有多重人格症，身體狀态和精神狀态都很不穩定。多方商議的最終結果是：起訴君浩的祖父以及父親、請求剝奪君浩父母對君浩的監護權。君浩休學，由鄭奕的導師所在的醫療研究團隊控制病情，鄭奕暫為照顧飲食起居。

等鄭奕在自己的床上醒來時，已經快中午了。

“糟糕，沒給向陽做早餐！”

鄭奕趕緊從床上蹦下來，奔向次卧。見少年還是睡着，他才松了一口氣。

昨晚顧潇潇在鄭奕值夜班的時候掌握了身體控制權，從衣服的破損程度和傷痕來看，昨天晚上這具身體一定沒少折騰，估計沒有人格會有力氣醒過來。

這樣一想，鄭奕的心又沉重起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遇見這個少年之後，鄭奕真的快把自己這輩子的氣給嘆完了。

“真不知道今天醒來的，會是哪個人。”鄭奕喃喃自語。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這樣的話，少年的睫毛忽閃忽閃地顫了幾下，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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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早上好，今天是……”

“向陽。”

每個人格偏好的早餐都不一樣，所以鄭奕每天與眼前人的對話都是這樣開始的。

“很遺憾，雖然我很想給你帶熱騰騰的肉包子和豆漿，但是樓下的早餐店早就關門了，你就拿烤面包和牛奶将就一下吧。抱歉，昨天晚上是夜班，今天早上沒起來。”

“沒事兒，鄭奕哥辛苦了。”

鄭奕從冰箱裏拿出面包片和雞蛋。用刀劃開面包一半的厚度，劃出正方形，再把方形內部的面包壓實，打一個雞蛋上去，撒上鹽、糖和黑胡椒，鋪上一層芝士片塞進烤箱。冰箱裏還有兩根香蕉沒有吃完，鄭奕索性把香蕉切了跟牛奶一起塞進攪拌機，做成奶昔。

洗漱完的向陽順着香味走到餐桌前。

“鄭奕哥真的是居家好男人啊，小弟自愧不如。”

“得了吧你，你是不是換着法兒想說我是家庭煮夫啊！”

察覺到向陽坐下時的表情扭曲了一下，鄭奕拿了一個抱枕遞給向陽，讓他墊在椅子上。

“謝謝，鄭奕哥……”

向陽的笑容消失了，微微低下了頭。

“鄭奕哥，昨天，顧潇潇是不是……”

鄭奕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有些沉重的問題，他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是我的錯。”

“不不不，這不怪鄭奕哥，你有你的工作，不可能24小時盯着我看啊！該道歉的是我才對，又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鄭奕拿起烤面包，直接塞進了向陽的嘴裏。

“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吃完飯記得塗藥。”

向陽聞言點點頭，不再提那個沉重的話題，開始吃起了早餐。

“向陽，今天倒班，下午和晚上都沒工作。你想去哪裏玩嗎？”

“不了，有點累……”

——糟了，說錯話了！

鄭奕在心裏狠罵自己的榆木腦袋。試圖讓氣氛輕松一點。

“也是，來之不易的休息果然還是要在家裏懶着。我昨天看到主任的雙層眼袋都快熬出第三層了。下班之前他竟然跟我發消息說‘小芸子啊，你有什麽眼霜可以推薦給我的嗎？’”

“把你和小芸姐弄混了？”

“可不是，一個50歲的老男人……你看看這個表情包。”

“竟然用熊貓表情包問鄭奕哥有什麽眼霜推薦，噗哈哈哈……”

還好向陽是個很開朗的孩子，能被鄭奕蹩腳的笑話逗笑。

這半年以來，鄭奕跟君浩的四個副人格都打過照面。君浩不想将自己的恥辱輕易示人，但向陽認為繼續這樣對君浩的生活沒有任何好處，聯合其他人格将君浩羞于啓齒的事情告訴醫生。這件事情讓自尊心很強的君浩無法承受，前三個月幾乎一直處于沉睡狀态。但是由于鄭奕的悉心照顧，君浩也慢慢放下了戒心，開始漸漸展現出信任，出現的次數多了起來。

現在最常掌握控制權的是向陽。

向陽很積極地配合治療，也能思路清晰地闡述病情。因此鄭奕很快對君浩的病情有了相對詳細的了解。

君浩的多重人格，大概是因幼年開始的長期暴力侵犯和小學階段遭受的嚴重校園霸淩形成的。

最先出現的人格應該是向陽和李成甄。

君浩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玩樂。傳統、嚴厲到不近人情的長輩，嚴格地控制君浩的生活。書法、外語、圍棋、晦澀難懂的文言，所有的時間都被家長布置下來的任務占滿。孤僻不擅長與人交流的君浩，想要朋友、不想做陰郁老成的遭人厭惡的小孩。可是他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如何與人交談，假笑起來除了讓別人覺得惡心以外沒有任何用處。

于是，向陽出現了。向陽是君浩的第一個朋友，也為君浩帶來了很多朋友。向陽外向、喜歡戶外、不願意被拘束，沒有君浩那樣沉默寡言，說話總是長篇大論。不像君浩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忽略掉外物；向陽擅長細心地體察身邊的人，及時伸出援手，還注意不會擺出過于高傲的姿态去施舍。

向陽認識所有人格，他可以在君浩獲得控制權的時候，以君浩的視角接收所有的信息。也就是說，君浩的意識是可以共享給向陽的，但是向陽的意識，君浩卻不能接收，只能在與向陽交談的時候獲得信息。

李成甄就是那個可以強行奪取君浩作為主人格的控制權的、那個強大的人格。

從名字就能看出來，這是君浩集合了功夫巨星特質而産生的人格，負責保護這具身體。他一言不發，只負責戰鬥，并且可以奪取其他所有人格的控制權。

向陽如是說道。

——君浩以前對我說過，向陽只要負責開心就好了。

唯一一個承受過侵犯的其他人格，是顧潇潇。

顧潇潇第一次出現是在君浩12歲生日之前的那一天。那也是祖父和父親最後一次對君浩施暴。

可能是顧潇潇的性別、喜好、職業使得即使她代替君浩，也能讓君浩稍微過得去一些，所以君浩雖然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創造了顧潇潇這個人格，但是他的潛意識還是允許了他這次的逃避。

但是令鄭奕驚訝的是，此後顧潇潇在長達1年的時間內，沒有與任何人格有過交流、也未曾取得過控制權，其他人格甚至不知道顧潇潇的存在，直到半年前才突然開始頻繁在夜晚出現，換上暴露的衣裙在夜晚游走在街道上。

草紙本上七扭八歪的字體的主人叫朱震豪，與擅長文科君浩和擅長理科的向陽這兩個優等生不同，這就是個混社會的主兒。小流氓一身痞氣不說，紋身染發穿環抽煙惹事，敢做還不敢當，沒少讓其他人格給他背鍋。甚至打算在生?殖?器上穿環，在去非法作坊動手前被李成甄強行拉走。

朱震豪和顧潇潇兩個人格，一個打架鬥毆、一個出賣身體，而且出現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已經嚴重地影響到了君浩的正常生活。這也是向陽說服君浩偷偷就醫的原因。

不難理解君浩會出現這些性格迥異的人格。李成甄和朱振豪是君浩內心被壓抑的攻擊欲望和叛逆心理的折射；顧潇潇是他對身體的畸形審視，既厭惡這具“肮髒”的身體，又對肮髒行為産生的生理愉悅有不敢承認、也不可抗拒的天然的向往；向陽則是君浩的理想人格，受人歡迎、堅強陽光。

畢竟還是個孩子，解析心理并不是難題。

盡管這麽長時間以來，鄭奕和導師已經很努力的進行治療了，君浩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好轉，但是最近卻有些療程停滞一般的感受，甚至說已經開始有些危險。

那便是向陽作為主導的時間太長了，相比起來，君浩倒是如同副人格一樣的存在，像是向陽的陰暗面的存在。

但更加危險的，可能是鄭奕的心。

“向陽，吃藥了。”

“鄭奕哥，我可以不吃藥嗎？吃過之後頭好暈，而且很惡心。”

向陽說的是真的，治療這類問題的藥物都是降低大腦興奮的，副作用包括嗜睡、惡心、厭食、嘔吐等等。

“不行，藥還是要吃的。這是也是為了大家好。休息好了，明天我們還要去醫院繼續治療。”

“吃過藥之後很想睡覺，可是睡覺太久又很難過。最後，身體太沉了、又累，醒不過來……”

雖說治療的目的是心理疏導加藥物治療，因為君浩心理問題而生出的各種人格應該随着心理問題的疏導加上藥物控制減輕，開始減少獲得主導權的次數逐漸消失。但現在看來逐漸消失的倒像是主人格的君浩。

“別擔心。”鄭奕走到向陽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最近病情緩解得很好，你不是也說基本看不到朱振豪在等待席就座了嗎？藥量有些重，我會跟主任商量減少一些的。本來，顧潇潇也應該快消失了才對，不知道怎麽突然又出現了……”

向陽抓住了鄭奕的手腕，那雙明明還很年輕卻布滿了血絲的眼睛，顫抖着透露出恐懼和焦慮。

“鄭奕哥，我突然很怕，我不想消失。”

向陽猛地抱住了鄭奕，躲在鄭奕的懷裏。

“我不想消失……我、我知道不應該這樣，但是，我好怕……”

那個少年的身體還是那樣的瘦小，就算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的鄭奕，也是無力而絕望的擁抱。

“沒關系的，別怕，會好起來的。”

鄭奕不知道是出現過多少次這樣的情況，他完全不知道對這個少年說什麽好。本來作為優秀的學生加上跟着主任的學習，他應對起其他病人說不上游刃有餘，也不會如此愚鈍到只能說出如此無力的話語。

“別怕，小芸、主任、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的。”

鄭奕擡手撫摸着向陽的頭發，心裏的想法雜亂極了。

向陽默默地點了點頭。鄭奕輕緩地放下手，慢慢地結束這個擁抱，伸手拿下桌子上的藥和溫水。一切都小心得像慢鏡頭一樣，誰都不想魯莽地沖撞，擔心擊碎這易碎的空間。

吃了口服藥，向陽回到卧房為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內部上藥，不久後就陷入了沉睡。鄭奕将床邊的監測心率的機器打開，将指夾板夾在了少年左手的食指上。

這個名字裏有陽光的人，卻承受了如此沉重的黑暗。

看着床上的少年，鄭奕沉郁的心情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大腦中驅趕。鄭奕最為擔心的事情，就是患者會對醫生出現移情。已經隐隐感受到危險的鄭奕不知如何控制自己的行為搭配治療，只得這樣苦惱着。

——顧潇潇的出現也是那孩子內心欲求的體現，最近突然出現的那麽頻繁，很有可能是他對你産生了移情。因愛生欲，卻又被壓抑。

導師的話讓鄭奕無地自容。

——不過這不是你的錯，這孩子情況特殊，很難不出現這樣的情況。當下要做的不是逃避和緊張，努力思考怎麽控制孩子的病情才是我們需要更多花心思的地方。唉……

雖然主任這麽說過了，但是鄭奕也知道，現階段君浩的情況已經棘手到大家都很無能為力的地步了。

看着儀器顯示屏，鄭奕無聲地感嘆：即使是科技發展到如此地步，人類對于心理疾病的治療和研究還是如此困難、原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