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黑暗世界狂想曲：暗淡的太陽（三）

（三）

鄭奕在暖色的床頭燈下看着睡着了的少年，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少年滿臉的淚痕在燈下随着呼吸微微閃着光，讓人心疼。作為始作俑者的鄭奕腦子還有些不清醒。

鄭奕費力地起身，将注射器丢掉、藥品收起來。

剛剛向陽的情緒過于激動，已經無法控制了，不得已鄭奕只能給他注射了鎮定劑，讓向陽能夠穩定下來。就在兩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還讓鄭奕的精神有些恍惚。

向陽從背後抱住鄭奕的時候，鄭奕就已經察覺到不對了。

“我喜歡鄭奕哥。”

這句告白像針一樣刺入鄭奕的大腦，讓他感到了強烈的危機。一直以來最擔心的事情終于被點破了。向陽對鄭奕産生了移情，而且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強烈。

向陽并不是那種被荷爾蒙控制但什麽經驗都沒有的初中生，他過早地知道并熟練了取悅人的方式。攀附而上，稚嫩但是蜿蜒魅惑。

“向陽，不可以。”鄭奕拉開了向陽，很嚴肅地拒絕：“你不能這麽做。”

“怎麽不能，我喜歡鄭奕哥，這很正常吧。”

向陽不執著與用身體纏上鄭奕，他趁鄭奕不注意放低身體，向鄭奕的下身發起進攻。

鄭奕趕緊躲開：“向陽，這一點都不正常。”

“想跟喜歡的人做那種事有什麽不正常？被強迫才是不正常，我已經不正常了這麽多年，想正常一下。”

“你還只是個孩子，這不是你該做的事情。”鄭奕憑借自己的體力優勢，抓住了向陽的手臂：“你這樣下去是不會康複的。”

“為什麽要康複？康複我就消失了吧！”向陽的情緒不複剛剛的魅惑，轉而陰郁起來，不似那個開朗的向陽。

“所謂的康複，不就是讓我們徹底消失，讓君浩繼續生活嗎？”向陽漸漸激動起來：“我不是君浩的一部分，我、顧潇潇、李成甄、朱振豪還有君浩只是共用這個身體而已，為什麽我們都要消失只有君浩可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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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奕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以向陽的性格，繼續敷衍下去阻止不了向陽不依不饒，鄭奕索性對向陽徹底攤牌。

“向陽，你并不是主人格，你的出現是因為君浩的痛苦。但我從不認為你只是君浩的附庸，你是個完全不同的獨立的人，這一點我不會否認。但是向陽你比我清楚，這具身體的主人，是君浩。”

向陽停下了與鄭奕的抗力，怔怔地看着鄭奕，眼周和鼻尖開始充血變紅，隐隐地閃出了水光。

“是的，鄭奕哥你說的沒錯”向陽別過頭去，哽咽道：“我抗拒消失只是我自己無用的掙紮，對君浩不好、對不收取費用在我身上費心費力的鄭奕哥、小芸姐還有主任來講都是負擔。就因為我不想消失，所以大家才會痛苦……就因為我不想消失……”

向陽蹲下，不想讓鄭奕看到他哭泣的模樣。

“我也不想啊！我不想我就這樣，我真的存在過，我也想……可是……”

鄭奕也俯下身，輕輕擁抱了抽泣向陽。

“如果是這樣的身體接觸，可以的。”鄭奕理順向陽的頭發：“向陽不是只負責開心的，向陽可以感受到難過、可以哭、可以不用一直照顧其他人的感受。難過告訴我就可以了，想說也不能說的話，說出來就好。一直以來，向陽也背負了很多，但你可以放下那個擔子，那本來也不該你來承擔。”

聽到這番話的向陽終于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在鄭奕懷裏哭開了。

“為什麽君浩可以而我不可以呢？為什麽他是主人格？明明更加适合生存的是我、明明能夠好好融入社會的是我。為什麽？

君浩他那麽自私、只知道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只會考慮到自己的事情，從來都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從來都不會考慮別人、從來都是以自我為中心。這種人活該沒有朋友、活該被人讨厭！

就算以後沒有這樣惡心的父輩、就算以後監護人換成了鄭奕哥，他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可以給別人帶來任何溫暖與快樂的人，他跟他的父親、他的祖父一樣！心理早就扭曲到不知成什麽樣子了！只想着自己、只會傷害別人，只會給周圍的人添麻煩。”

鄭奕只是默默地撫摸向陽的頭發，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任向陽在自己的懷中哭泣、抱怨。

“我不想就這樣沒有留任何痕跡地消失了，沒有人記得我來過，沒有人承認我。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君浩、君浩、君浩！可我是向陽啊！我們明明不一樣，為什麽只有君浩可以被人記住。”

為了不讓向陽在冰冷的地面上着涼，鄭奕抱起情緒過于波動以致脫力的向陽，放到了床上。

“只有鄭奕哥有看到的人是我，活了這麽久只有鄭奕哥真正在乎我。明明不用在意我的感受就可以，明明當做醫學研究的資料就可以了，明明只是一個病例而已……”

向陽因為劇烈的哭泣引發了過呼吸，巨大的呼吸和抽噎聲混合在一起，肺部開始劇烈地抽縮和疼痛，但是吸入是空氣仍然更加稀薄。

鄭奕急忙拿來了氧氣面罩，輕撫向陽的後背，又拿來靠枕墊高向陽的後背，為向陽注射了小劑量的鎮定劑，讓他的呼吸穩定下來。

緩了好一會兒，向陽才平靜下來，腫起來的眼睛依然含着眼淚，濕潤地望向了鄭奕。那眼神沒有欲望、不是瘋狂，是平靜的、帶着一點向往的溫柔。

“我喜歡鄭奕哥，不是因為鄭奕哥照顧我那種很傻很幼稚的理由。當然鄭奕哥對我好也是原因之一，但我的喜歡不僅僅是移情那麽簡單。”

鄭奕笑了，問向陽那是怎樣一種喜歡。

“我是喜歡鄭奕哥這個人，努力、優秀、尊重而溫柔。很重視身邊的一切，還有就是跟名字一樣擋不住的正義感。絕對不會對周圍的苦難視而不見，而且很負責任。會撿路邊的流浪貓狗，但因為自己是醫生沒時間好好照顧，很嚴格為他們挑選領養人……其實，我也算是被鄭奕哥撿回家裏的‘棄子’啊。”

“因為這個？”鄭奕的嘴角牽出一個微笑，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還有很多、很多，如果要說鄭奕哥身上的迷人之處，我可以說上三天三夜。”

鄭奕輕柔地撫摸向陽的碎發，并取下了氧氣面罩，道：“我很擔心移情，作為醫生也不希望出現這樣的情況。但抛卻這個身份，我很感謝向陽喜歡我，能被向陽喜歡和認可，我雖然不能接受，但我也很開心。”

“你看，連拒絕都這麽溫柔。”向陽也笑了：“但是啊，我在想：如果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過，哪怕會消失也沒有遺憾了。我、君浩、鄭奕哥都一樣，是這世界的一粒塵埃，總會離去、被遺忘，早晚那幾年、幾十年對于時間的長河來講也不過是轉瞬之間。但我總有種感覺，察覺到愛上你的瞬間，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永恒。”

鄭奕看着向陽還是少年的臉，剛剛的話全然不像是從向陽口中說出來的。他不禁想，究竟是什麽讓這個孩子過早的成熟，過早地承受他本不應該承受的痛苦？以及，為什麽本應盡情享受青春的他，不得不思考等同于死亡的事情，并且所有人都在無形中強迫他接受？

“所以說，鄭奕哥，哪怕只有一次也好，這樣我就能心甘情願的消失了。”向陽起身攬住了鄭奕的脖子。

鄭奕搖了搖頭推開了向陽。

“為什麽不行？因為我是副人格，這具身體的主人是君浩而不是問我嗎？答應我對鄭奕哥又有什麽損失！”

“我不會答應你的，向陽，這并不是因為這具身體是君浩的，而是我不能對你那麽做，你還是個孩子。出現移情，也是我工作的失敗，我對你出手那更是犯罪。”

向陽頓時激動起來。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經14歲了！法律上已經不算兒童了。我意識清醒而且是自願的，□□都不算！我還是男的，更沒有什麽法律來管我想跟喜歡的人上床的事情！”

鄭奕并沒有被來勢洶洶的向陽吓到，冷靜地找到向陽言語中的漏洞，用向陽的說法反駁。

“那也不行！你還是未成年，法律不健全也不是我可以亂來的理由。你是多重人格的精神病人，不是主人格掌握身體的情況算作意識不清醒，這種情況無論如何都是違法的。向陽，就算不違法，我也不會做這種事情，做了這種事，我與君浩的父輩、□□顧潇潇的嫖客有什麽區別？”

無法說服鄭奕的向陽失掉了所有的理智和冷靜，大聲哭道：“為什麽！難道我消失之前，想跟喜歡的人做一次都不可以嗎？我注定要消失、要離開，難道就不能留一點美好的記憶給我，讓我心甘情願地消失嗎？反正都有那麽多人用過這具身體了，早就沒什麽傷害不傷害的了……為什麽你就……”

鄭奕知道，此刻沒有任何的道理能說服向陽激烈的情緒。他輕輕擁住了這個已然支離破碎的少年，讓他盡情地哭泣。

“不是這樣的向陽，別人的傷害那不是你輕賤自己身體的理由。我不會以任何理由傷害君浩、潇潇、振豪，我不會傷害你們，尤其是你。”

向陽在鄭奕的懷中起身，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攀附鄭奕的肩膀，哭着搖頭：“鄭奕哥，你已經在傷害我了，我真的很難過，你傷我心了。”

猶豫之下，鄭奕咬緊了後槽牙，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向陽，你一直在說你的情感、你的理由，但你不曾問過我是怎麽想的，你不能這樣把自己感情強加給我，強迫我接受。”

本以為向陽的情緒會徹底爆發，可向陽卻超乎兩個人的想象，冷靜下來了。

向陽低下頭，像是愣住了，也像是在思考。

不知道過了多久，向陽終于擡起了頭，再次看向鄭奕的眼睛雖然依舊是紅腫的，但眼淚已經幹涸，神情也平靜下來，甚至有那麽一絲死寂。

“對不起，鄭奕哥。是我在強迫你接受我的感情，是我做錯了。”

話音未落，眼淚卻再一次湧出，先一步順着淚痕滴落在手背上。

“向陽……”

看着無比失落的向陽，鄭奕心疼不已，開始為自己把話說得太重而有些懊悔。

向陽轉過身去躺下，沒有再說話。房間內再沒有響起對話的聲音，直到筋疲力竭的向陽在鎮定劑的藥效下沉沉入睡。

望着熟睡的少年，鄭奕嘆息之下，取來毛巾和熱水，擦拭幹淨了淚痕。

第二天的早上，鄭奕本以為向陽還會醒來，非常苦惱地思考着如何道歉和相處，可沒想到的時候出現的竟然是君浩。

此後的每一天也是如此，君浩穩定地出現，好像大家都消失了一樣。

鄭奕知道自己作為醫生不應該如此，可他還是期待，比誰都期待，期待那個陽光一般的少年再次出現。

君浩給鄭奕的反饋是：有的人已經看不見了但能感知到他還存在，而有些人變得愈來愈透明，在逐漸消失。

突然有一天，朱振豪久違地出現，對正在給自己做檢查的鄭奕和主任說了一句“謝謝，我朱振豪記下了”這樣中二感滿滿的話就消失了。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随着時間的推進，一個個性格迥異的人格慢慢地消失了。從最先消失的是朱振豪開始，而後是李成甄，再是顧潇潇，大家都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君浩的性格也沒有之前那麽陰郁，完全不願意跟其他人交流了。雖然并沒有像向陽那樣外向而開朗，但對鄭奕還是十分依賴和信任的。

沒人知道向陽消失與否。鄭奕不敢問，也怕君浩在某一天突然開口，告訴他，向陽已經消失了。

主任和小芸都認為君浩很大幾率是徹底康複了，已經着手讓君浩複學了，但鄭奕還是有很多猶豫。

或許他還欠那個少年一個道歉。

直到半年後的一個深夜，正在寫作業的君浩停筆，迎接夜班歸來的鄭奕時，說出了鄭奕最不想聽到的那句話。

“鄭奕哥，向陽他……我已經徹底找不到他了，他大概消失了……”

鄭奕愣住了，正準備把外套挂起來的手就那樣停在了半空中，頓了一下才生硬地繼續剛剛的動作。

“是嗎？”鄭奕苦笑道：“我還有句道歉沒跟他說。”

“向陽走的時候，跟我說了抱歉。說他之前說了很過分的話，他還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這樣啊……想必向陽也希望你好好的。君浩不要太難過哦，應該恭喜你痊愈才是。”鄭奕走向廚房，為二人做起了宵夜。

“可是你看起來很失落。”君浩是極度敏感而善于觀察的孩子，他輕易地看透了鄭奕這個大人的僞裝。

“是有一點，不過我也是真的為君浩痊愈感到高興哦。只是喜歡的人離開了，肯定會有些失落。”

“鄭奕哥，喜歡向陽嗎？那種意義上的‘喜歡’。”

“沒錯，就是那種意義上的喜歡。”鄭奕看着冰箱裏向陽喜愛的食物，笑道：“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喜歡上向陽了。明明我才是醫生，但總感覺他就像是我的小太陽一樣。不過我當然不能承認這一點，畢竟是很有背德感的感情，所以放在心裏就好了……”

君浩從背後擁抱了鄭奕，這樣鄭奕無比的驚訝——君浩非常不喜歡肢體接觸，即便是來自主治醫生團隊的觸碰也只是勉強接受，會主動去擁抱他人的……

“鄭奕哥你個大騙子。”

是向陽調皮的聲音，讓鄭奕整個人被冰封了一樣。

“不過這回是真的要說再見了哦。謝謝鄭奕哥，謝謝你有界限的尊重和愛。”向陽用臉在鄭奕背後蹭了蹭，有些綿軟的聲音撒嬌道：“我也愛你，再見。”

那份擁抱的溫度離開，鄭奕的眼淚滑進嘴角，跟着他黯淡下去的太陽一起消散，只留下鹹腥的苦澀。

（暗淡的太陽完）

作者有話要說： 鄭奕正是因為尊重和愛才會拒絕向陽。愛并不是一定要在一起，而是互相的欣賞和珍惜。向陽消失了，但在鄭奕的心理留下了他存在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