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鐵樹

那一日,是元城長公主永生難忘的噩夢。

她兩股戰戰立在先帝靈前,雪白的素衣與面容上濺了兄長的血,既是有說不出的獰厲,也難言的凄慘。

莊嚴肅穆的內殿,滿是諸皇子不甘的怒喊與臨死之前的慘聲,又過了一會兒,終于安靜了下來。

只是,這安靜并不曾生出半分安寧,只是更叫人心驚。

空氣中沾染着令人窒息的死氣,耳中仿佛還飄蕩着那些被撕碎了的嘶喊聲,加之若有若無的絕望味道,此情此景,她大概永生永世都忘不掉了。

她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冷,像是有臘月的寒風被捏成了一根一根的針,硬生生往她骨頭裏刺。

令人想死的冷。

除去因有天殘不曾牽涉其中的七皇子,以及先帝留下的三位公主,其餘人都已不在了,元城長公主支撐不住,像五公主一般跪坐在地上,面色慘淡的如同敷了幾層白粉一般,凄楚中帶着哀懼。

恐懼像是一柄刀,狠狠的刺進了她的心髒,順勢攪了幾下,又血淋淋的拔了出去。

近乎木然的,她轉過臉,去看依然站在先帝靈前的皇帝。

他面色沉靜,正取了帕子,細細擦拭手中的那柄劍,目光平和淡然,似乎那柄劍便是他眼中的一切,容不下其他。

雪白的帕子沾了血色,那柄劍卻重歸清亮,他随手将帕子扔了,收劍入鞘,目光落到了先帝的靈位上。

那眼神很平靜,既沒有對于父親冷漠的失落惆悵,也沒有登位成功的躊躇滿志,他只是靜靜的看了一會兒,天地之大,誰也不知他那一刻究竟在想些什麽。

元城長公主沒有任何感覺。

她的五感似乎都被剝奪掉了,嗅不到周遭的血腥氣,瞧不見滿殿的狼藉,也聽不到那些最後的慘呼,連有宮人上前清理地上的血跡,不小心碰到她裙踞時,她也沒有如同往日一般揚聲申斥。

皇帝定定的看了許久,終于起身,走到了先帝靈位前,撩起衣袍,緩緩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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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內侍宮人也意識到了什麽,随之跪了下去,烏壓壓的占據了元城長公主視線,叫她覺得眼睛發酸。

他淡淡道:“諸皇子忤逆失德,動刀兵于先帝靈前,大不敬,當法。朕為長兄,雖不忍致法于諸王,卻難阻禮法昭昭。傳旨,忤逆若此,不當奉先帝神位,敬承宗廟,按制當法,以儆效尤。”

元城長公主渾身都在顫抖,說不出什麽話來,五公主年幼,見得世面少,身子抖得跟篩糠一樣,自然也是說不出什麽,六公主雖轉醒,卻并不比前頭兩位皇姐好多少。

相較之下,七皇子雖是天殘,見識卻并不缺乏,決斷也是迅速,雙手撐地,叩頭表示自己的臣服,震聲道:“願附皇長兄骥尾。”

似乎是打開了什麽開關,幾位公主也回過神來,雙手撐地,恭敬的行了大禮,便是元城長公主也不例外:“——願附皇長兄骥尾。”

皇帝面色肅整,對着先帝靈位三跪九叩,禮畢之後,才站起身來。

他一擺袖,示意左右扶起七皇子,道:“朕與王,骨肉至親,何來這般多的生分?”

話畢,又轉向被攙扶起的幾位公主,道:“幾位皇妹,自然也是同樣的道理。”

之前的幾位皇子還陳屍殿外,內殿的血腥氣亦不曾散盡,皇帝這幾句話說的漂亮,卻并無人真的敢牢牢的記到心裏去,皆是低垂着頭,聽從皇帝訓示。

皇帝卻不再說什麽了。

似乎是得了什麽信號一般,一衆內侍自外殿魚貫而入,為皇帝着玄紅二色的九龍衮服,束十二旒冠。

符節令與少府令自殿外入內,屈身近前行跪禮。

少府令擡手,将手中托盤呈上,口中道:“此居先者,即為傳國玺。後三者,即為皇帝三玺,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最末三者,即為天子三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天子七玺俱在,望請陛下恤天之诏,上承宗廟,下安黎庶!”

他這段話說的不算短,殿內卻無人感到厭煩——七玺是傳國根基,自是不容有失。

皇帝示意左右接印,驗看無誤後,少府令與符節令得以退下。

英宗朝老臣尚有存留,局勢已定,自有德高望重者入內,請皇帝往宣室殿登基,受衆臣朝拜。

——一切俱已塵埃落定,一切都結束了。

比起其餘的皇子繼位,皇帝登基,對于元城長公主而言,無疑是是最壞的結局。

而且,随着皇帝位子一日日的穩當起來,這結局會越來越壞,局勢也會愈發糜爛。

元城長公主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的,更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邁動步子的,她只是面色慘白,任由侍女扶着,緩緩走出了內殿。

心神恍惚之下,在經過內殿門檻時,她狠狠絆了一下,經了這一日的亂事,身邊的侍女也是神魂欲碎,手上又沒有多少力氣,手一軟,元城長公主的身子便抽了骨頭一般,向地上便軟了下去。

陳慶自外頭入內,順勢扶了她一把,他眯着眼,輕輕笑道:“殿下小心腳下。”

元城長公主記得他的聲音,擡眼望過去,便見到他面上的淺笑,不知怎的,竟覺與皇帝面上的笑意有幾分相似。

皇帝也是這般笑着,取了三皇子性命。

她忽的打了一個冷戰,正要收回手,卻聽陳慶道:“現下您便覺腿軟,日後長路漫漫,卻不知要如何熬呢。”

“殿下,”他慢騰騰的一笑,似乎是在關切:“——保重。”

元城長公主嘴唇一個哆嗦,正要開口,陳慶卻将她扶給了一側的侍女。微笑着道:“殿下見諒,奴才還要去回陛下的令,怕是不能同您多說了。”

即使是到了此刻,他對元城長公主也是畢恭畢敬,施禮之後,才動身往內殿去。

元城長公主只覺身心俱疲,半句話也不想說,半句話也不想聽。

她面上血跡還不曾擦拭,早就幹巴巴的凝結在了臉上,做一個表情,便會有暗紅色的細小殘渣落下,半是凄涼,半是怖然。

出了內殿門口,再回身去看這座被她視為家園的宮殿,元城長公主忽然覺得這裏變了,變成了一只吃人的巨獸,随時都能将她咔嚓一聲咬成兩截,吞到肚子裏頭去。

她不想久留,腳下用力,終于在兩個侍女的攙扶下,跌跌撞撞的離開皇宮,回到了靖安侯府。

今日清早,她離開靖安侯府時還是光鮮亮麗的,到了此刻,卻沾染了滿身的血跡,厲鬼一般猙獰恐怖。

侍女們叫了熱水,伺候着她沐浴,洗淨一身的血腥,體貼的沒有開口。

熱水給了她些許安全感,卻也叫她想起了某些類似觸感的不詳之物,眼淚就這樣不知不覺的流了下來。

真的太累了——也太怕了。

她無力靠在浴桶壁上昏昏欲睡時,卻見自己的陪嫁嬷嬷張氏面色驚惶的入內,眼底的畏懼像是水中的浮萍,如何也遮蔽不住。

她緩緩的合上眼,面皮抖了一下:“又出什麽事了?”

張氏神情中沒了素來的精明,戰戰兢兢的将自己探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元城長公主聽了,便不由自主的哆嗦了起來,覆蓋在自己身體上的熱水再不會叫她覺得溫暖,相反的,只會覺得冷,帶着血腥氣的冷。

她似乎猛地反應了過來,伸手狠狠搓揉今日陳慶扶過的手腕,力氣之大,似乎要硬生生搓去一層皮肉一般。

張氏說,今日宮變,并不僅僅是局限于喪儀內殿,更大的變故發生在後宮之中。

先帝遺留下的諸多後妃,一日之間暴斃了十幾位,幾位皇子的生母赫然在內,剩下的則多半是剃度出家,遣往昭善寺,下半生常伴青燈古佛去了。

除去兩位公主的生母,便只有七皇子的生母恪太妃尚且留在宮中。

下意識的,元城長公主想起陳慶去回禀皇帝時候的神情。

那雙攙扶過自己的手的主人,剛剛還終結了十幾條鮮活的性命,随即,又看似體貼的扶住了自己。

甚至于,他平心靜氣的同自己說了幾句話。

這一刻,元城長公主深深覺得,即使是被十幾條毒蛇的信子舔舐,即使自己狼狽的摔倒在地,也比那時候,叫陳慶扶住自己要好得多。

下意識的,她想起了皇帝注視着先帝靈位時的神情。

平靜的,清冷的,不帶任何感情,似乎那代表的只是一個陌生人,與他沒有半分關聯。

他的血是涼的,沒有任何溫度,他的心也是冷的,沒有半分熱氣。

她曾經以為,這樣的皇帝,大概注定要孤獨一生。

卻從沒有想過,這樣冷心冷情的男人,居然也會會動心。

居然……想要娶妻。

甚至于,會專程陪伴着自己的妻返家,生怕她回的晚了些,身子受涼。

這般的溫存小意,在他的身上出現,真真是……比鐵樹開花還要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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