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決絕

郝老太心思粗些, 自然瞧不出董氏前後有什麽區別, 郝樟卻不同。

他能夠以平民出身登到從六品, 心思眼力都是有的,見董氏笑意收斂,神色轉冷, 便知這樁婚事要玄, 連忙招呼道:“外頭熱, 夫人請往裏頭去乘涼。”

青漓跟在母親身後,自然也能察覺出幾分雙方态度來, 郝老太不好相與,這樁婚事便是成了,阿蕊姐姐只怕也不好過。

這般想着, 她下意識的看向了一側的阿蕊姐姐。

——許是為了躲避外頭的日光, 她正低着頭,看不出面上情緒。

青漓在心底嘆一聲, 也不說話,随着母親一道進去了。

董氏三十多歲的年紀,因着保養得當, 諸事省心, 面容到現在也是水靈的很, 不知道的瞧上去倒以為是二十多歲,青漓與方蘭蕊就更加不必多說了,花一般的年紀,正是最美的時候。

無論年紀, 皆是氣質清華,儀态雅致,極為出塵貴氣,不似凡間人物。

一番對比之下,倒是顯得郝家母女頗有幾分蒼老憔悴,舉止粗俗——好像是差着一輩兒,天上地下的人一般。

郝老太感覺自己被壓了一頭,心中便覺不高興,郝樟胞妹郝敏心裏頭也覺不自在,低着頭一言不發。

他們不說話,董氏更不會說,她的外甥女又不是丢在大街上沒人要,何必上趕着去看郝家人臉色?

不曾嫁過去便如此,等真的嫁過去了,那還能有好日子過?

她心裏頭有底,也不覺得慌,只搖着團扇,優雅閑适,自得的很。

郝老太心裏頭不喜,也只拉着臉,一言不發。

郝樟見雙方态度都不甚熱絡,腦門上便有些汗意,含笑向雙方介紹了,便主動在側為董氏與郝老太添水,努力炒熱氣氛。

郝老太心裏頭本就不情願,等見了方蘭蕊本人,就更加不喜了——嬌嬌弱弱的,風一吹就倒,眼看着就不讨喜,再者,能不能生出孫子來還得兩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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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郝敏,擡頭瞧了瞧方蘭蕊,忽的笑道:“娘,別人都說我們鄉下婆子穿紅戴綠,可今日我眼見着,金陵的千金小姐,同我們也相差不大啊。”

她這句話說完,郝老太便捧場的笑了出來,贊同的點點頭,道:“敏兒說得對,是這個理兒。”

郝敏抿着嘴笑了,似乎真的只是随意玩笑一句一般,微微低頭的瞬間,掩住了眼底的暗光。

——她不喜歡這個方家姑娘,哥哥若是真娶了她,叫阿瑤姐姐怎麽辦?

再者,坐在那般出身高貴的姑娘身邊,看她周身那種由內而外的優雅與貴氣,再看一看自己,才令人格外刺心吧。

更不必說,這個方姑娘,本就不會像阿瑤姐姐那般說好話,讨自己歡心了。

郝敏這句話說的不客氣,也十分失禮——方蘭蕊今日着明紅,自是她口中的紅,而青漓今日着月白,顯然是她眼中的綠。

一下子就攻擊了兩個姑娘,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董氏都看不上這種人,更堅定了絕不與這等人結親的心思。

郝樟也不曾想妹妹嘴裏頭竟冒出這麽一句極為失禮的話,既攻擊了心上人,又諷刺了未來皇後,在董氏與青漓身後幾位女官的打量中,不知不覺間,他背上便出了一層汗。

青漓與阿蕊姐姐挨在一起,知她心中忐忑,便借着寬大衣袖,悄悄的握住了她手。

郝敏出言不遜,青漓是不怎麽放在心裏的——那算個什麽東西,她連正眼都不肯給,她只是怕阿蕊姐姐傷心,為此難過。

正是五月的天,外頭已經有了鳴蟬,日頭升起來了,周遭有了些微熱意,在這樣的時候,她卻覺阿蕊姐姐手掌泛涼,濕津津的生了冷汗。

青漓忽然有些心疼,也替阿蕊姐姐難過。

可是随即,她心裏頭浮現出一個有些過分的念頭——要是郝家人能再過分些,叫阿蕊姐姐直接死心,倒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這麽想,好像有些對不住阿蕊姐姐。

青漓不易察覺的用餘光看一眼她,卻見她正低着頭,眼睑低垂,看不出什麽情緒來。

郝樟終于在董氏微涼的目光下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定了定神,厲聲呵斥道:“阿敏,你若是不會說話,便不要說!只管坐在那裏喝茶便是,沒人把你當啞巴!”

郝敏不意哥哥竟為了這麽一點小事訓斥自己,驚愕過後,眼圈兒便紅了,委屈的看向郝老太,道:“娘,你看哥哥,居然為了外人訓我!”

外人?!

郝樟恨不能将胞妹的嘴給堵上,只怨自己為什麽腦袋抽風,叫她跟着過來了——你口中的外人 ,一個是正儀大夫之女,一個是未來的皇後,除去你這樣沒見識的,誰敢開口就得罪了?

巴結都來不及的!

郝老太倒是知道董氏這一行人的身份,可心中卻并不如何敬畏。

——你老子是什麽大夫,等将來進了我們家門,還不是得向我低頭,好生伺候着?

至于未來的皇後,就更加不必說了。

今日之前,郝老太見過的最高官位,便是老家的縣太爺,縣官不如現管,職位大的太厲害,她反倒是覺察不出有多厲害了。

瞪一眼兒子,郝老太斥責道:“你喊什麽喊,你妹妹不過是說一句玩笑話,有什麽值當生氣的,人家性子寬和,怎麽會同我們計較這一點事兒,你少大驚小怪!”

郝老太一句話将兒子給噎死了,心中得意的很,又覺自己叫那群高高在上的人吃了一個啞巴虧,更是高興起來,但是瞧着兒子臉色實在難看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将面上笑意抹了去,轉向董氏道:“看我這個人,說話老是找不到點兒上,今日本是想商量兩個孩子的事,硬生生将話頭給偏了。”

董氏搖着團扇,只靜靜的保持微笑。

郝老太只當她将方才那一茬給掀了過去,大大咧咧的喝一口水,道:“夫人吶,明人不說暗話,我也不去搞那些虛的,現下可是五月了,我想着,咱們還是早些将日子給定下吧。”

董氏手中團扇輕搖,笑意絲毫不亂:“願聞其詳。”

郝老太見董氏始終面上帶笑,不似什麽硬氣人,心裏頭的底氣也就足了:“我之前數了日子,七月初九,便是宜嫁娶的吉日,便定在那一日,如何?”

董氏還不曾出言,青漓便要坐不住了——如何?如何個鬼!

眼下已經是五月中,離着七月初九連兩個月都沒有,嫁妝婚期六禮諸事何等繁瑣,豈是兩個月能結束的,再者,勳貴門楣納個妾都沒有這般敷衍的,更何況是娶妻!

青漓活了兩輩子,還是頭一次見有人這般厚顏無恥,氣惱的幾乎要跳起來罵郝老太幾句,董氏卻拿團扇輕輕拍一下她,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看向郝老太,道:“日子也太緊了些。”

郝樟也不曾想母親會将日子定的這般早,他久在金陵,自然知曉其中的失禮之處,忍無可忍,終于插口打斷,向董氏道:“我母親性子急,夫人別同她計較,婚事自然要好生準備,絕不會這般匆匆……”

他急急的說了幾句,場上卻無人理會,董氏只含笑瞧着郝老太,郝老太心滿意足的在說話,青漓皺着眉,毫不掩飾的鄙夷郝老太,而方蘭蕊……正低着頭,看不出是何想法。

郝老太卻道:“夫人別嫌我把日子定的早,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話說到這裏,郝老太便頗有些神秘的停了下來,只等着董氏發問。

董氏含笑問了一聲:“怎麽,內裏可有什麽說處?”

郝老太心裏頭有了幾分滿意,開口道:“夫人別嫌我說話難聽 ,畢竟生老病死也是尋常——我聽說,方家老夫人身體不佳,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還要守孝?與其這般虛度三年,倒不如早些出嫁,也還自在……”

這話說的極為難聽,便是泥人也要冒火的,饒是董氏素來不動聲色,也生了真火。

“咚”的一聲悶響,她将把柄團扇扔到了桌上,白玉質地的扇柄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郝老太見好就收,将自己心裏頭的念頭提了出來:“我知道夫人必定是舍不得委屈外甥女兒的,我也有女兒,自是能感同身受,這裏倒是有一個兩全法子……”

郝樟幾乎想要昏死過去,顧不得董氏還在,便上前一步站到郝老太身邊去,咬着牙道:“娘,你糊塗了麽!”

“你少胡說八道,我清醒的很。”郝老太瞪一眼兒子,轉向董氏,道:“要是晚一些進門倒也無妨,只是有一樁——我家是幾代單傳,我身子又不好,只想在合眼前見着孫子,我有個娘家侄女,雖出身不好,卻也怪可憐的,我便做主,叫她跟了樟兒,将來生了孩子,便抱到正妻那邊去養……”

董氏正要出言,卻覺衣袖微動,側目一瞧,心下便有了幾分底。

是方蘭蕊。

沉默了許久,她終于擡起頭來,許是因那一身明紅 ,反倒顯出她此刻面色蒼白。

她方蘭蕊緩緩出言,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她道:“不。”

郝老太也沒指望一開口便叫對方同意,心中早早有了一套說辭,見方蘭蕊開口,便當即道:“好姑娘,你也別怨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也是無可奈何……”

“不 ,你誤會了,”方蘭蕊緩緩道:“我的意思是,那位表姑娘應是很好,便娶做正妻吧。”

郝老太是心大,卻也從不敢想着叫面前這個出身勳貴的姑娘做妾,顯而易見的——這樁親事要黃了!

郝樟也是猝然變色,語氣哀求:“阿蕊!”

“你不必開口了,”方蘭蕊淡淡的道:“方才你不曾開口,之前你不曾開口,那現在,以及以後,你都沒必要開口了。”

她平靜的看向郝樟,目光無波無瀾:“我聽人說過你母親幼妹是什麽人,也曾經猶豫過,可是到最後,還是說動母親,叫我走這一趟 。”

“其實也沒什麽,”方蘭蕊本以為說這些會很艱難,可是真的做了,才覺得其實也極容易,她居然還笑了一下:“我以為,我大概能像觀世音菩薩那樣普度衆生,開始到最後才發現——原來我也只是一個凡人。”

郝樟怔住了,僵立在原地,半個字也說不出。

“你本可以改變你母親,也可以制止你母親,可是為了你的孝道,除去無關痛癢的說幾句,你什麽也沒做。”

“既然這樣,也現在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一開始便覺得勉強,”方蘭蕊淡淡道:“那這樁婚姻,根本就沒有進入的必要。”

微風吹起了涼亭的簾子,也使得她發絲微動,在這個瞬間,她與方夫人之間,竟有種奇妙的重合。

“走到這一步,其實不怨你,”她依舊是那個姑娘,卻似乎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究竟是哪裏不一樣,郝樟也說不出來,卻聽她繼續道:“你很好,挑不出什麽大的毛病,可是……”

唇角微微挑起一點,她素來溫婉清麗的面容,竟也有了幾分灼人的豔色:“我也很好——而且,是你配不上的那種好,所以,我們只能錯過。”

說完這些,她似乎松一口氣,整個人都松快幾分,道:“我們……就這樣吧。”

郝樟面色凄惶:“阿蕊,你竟這般狠心嗎?”

方蘭蕊還不曾說什麽,郝老太便跳起來喊道:“你竟敢嫌棄我兒子?!”

“嫌棄便嫌棄了,你待如何?”方蘭蕊長眉挑起,眉目中有種酷似方夫人的犀利,她道:“我以真心待他時,他是寶,當這份心意被消磨掉,你覺得他還算什麽?”

郝老太聞聽此言,只覺怒氣沖天——兒子是她的驕傲,豈能被人這般貶低,她登時便氣紅了臉,跳起來撲向方蘭蕊,口中叫道:“小賤人,我撕了你的臉!”

她動作太快,也太突然,衆人有些來不及反應,郝樟驚慌失措的想過去制止,青漓也正待吩咐人将郝老太推開,卻聽“啪”的一聲脆響,亭中頓時一片寂靜。

郝老太捂住臉,難以置信的瞪着方蘭蕊:“小賤人!你敢打我!!!”

“打的便是你,”方蘭蕊冷笑一聲,漫不經心的瞧瞧自己的手,道:“我幼時便跟阿娘學過拳腳,雖說不是什麽高手,但打你,還是沒有問題的。”

郝老太還不曾說什麽,郝樟便失聲道:“阿蕊,我母親便是失禮,你又怎麽能動手?”

“你都什麽也不是了,那你母親還算什麽,”方蘭蕊也不看他,只慢條斯理的走到郝老太面前去,道:“我這裏還有最後一句話,要同你講。”

郝老太臉上火辣辣的疼,正伸手捂住,聞言便狠狠“呸”了一聲,目光怨毒的瞪着她。

方蘭蕊也不在意,只微微笑一下,便伸手狠狠扇在了郝老太面上。

這下子,連帶着郝敏也跳了起來:“你這賤人,居然動手打人!”

郝樟更是不滿,扶住郝老太,沉聲道:“阿蕊!你太過分了!”

“你說我幾句倒沒什麽,畢竟你是長輩,”方蘭蕊對于郝家兄妹之言只做不聞,道:“但是,你不該在我祖母身上嚼舌頭。你雖是長輩,她卻比你年長的多,你如此出言不遜,該打!”

她眉眼本就犀利,只是素來性子溫和,如今驟然冷下臉來,竟生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悍然,郝老太被她氣勢所攝,噔噔噔後退幾步,竟癱倒在地上了。

郝樟與郝敏慌忙去攙扶,方蘭蕊微微一笑,似是嘲諷,又似是釋然。

董氏已經轉身離去,她也往亭外去,青漓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卻聽阿蕊姐姐喊她:“妙妙,還傻站着做什麽。”

她頭也沒回,語氣輕快:“走了。”

“哦……哦哦。”青漓應了一聲,也不看郝家三人,腳下步子加快,跟上去,牽住了阿蕊姐姐的手。

這時她才發現,氣勢淩人、不可侵犯的阿蕊姐姐,手指竟一片冰涼。

方蘭蕊沒有回頭,也沒有低頭,堅強的外殼褪去,她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被寵愛着的女孩子。

——既向往愛情,也憧憬愛情。

可是現在,那些七彩的夢,都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郝樟盡管愚孝,對着自己母親唯唯諾諾,卻也是她第一個真心喜歡的人。

她知道自己不該哭,也不值當的哭,可眼淚還是不受控制的留下來。

不是為了郝樟,而是為了她自己。

餘生這樣長,她可能……再也不會這樣喜歡一個人了。

只消想一想,就忍不住難過,忍不住想哭。

方蘭蕊的尊嚴不允許自己在郝家人面前示弱,也不允許自己低頭,等拐過長廊,她才軟了身子,半靠在青漓身上,無聲的流淚。

“妙妙,別停,繼續往前走,”她步子有些虛浮,語氣卻很堅定:“……一會兒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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