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出嫁

靠近丹陽路的那一行茶樓, 今日生意格外好, 眼見暮色漸深, 卻絲毫不顯蕭條。

唯一奇怪的便是,坐滿了臨街二樓的嬌客,卻并不曾沾過桌案上茶水點心, 只借着半垂下的簾幕遮掩, 時不時遠遠瞧一眼人影稀疏的丹陽路。

茶樓的奉茶女是新來的, 十三四歲的樣子,在樓上時屏氣無聲, 直到跟着掌櫃下了樓,這才不解道:“既然來了茶樓,為什麽都沒人喝茶, 只是枯坐着?”

“阿六是跟着家人從北方遷過來的, 難怪不知道,”掌櫃性情和氣, 正笑眯眯的同賬房點賬,聞言笑了一下,解釋道:“她們啊, 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啊?”阿六愣了一下, 卻仍是不明, 小姑娘的好奇心濃郁,不得到結果不肯罷休,只刨根問底道:“那這麽多姑娘在這兒,到底是為什麽?”

“少年慕艾, 少女思春,本也是人之常情,”只一日收入,便可抵一月有餘,更不必說各家嬌客的打賞了,掌櫃喜得眼睛眯了起來,也願意向阿六多說幾句:“她們聚在此處,自然是為了……”

掌櫃話音未完,便聞遠處有馬蹄達達,樓上适時地響起了低低驚呼,嬌聲不斷,他也随之推開窗,往外看了過去,輕聲道:“——鐘陽公子回京了啊。”

鐘陽公子?

那是誰?

阿六出身北地,來金陵投奔她做小買賣的叔父,經叔母的介紹,在茶樓謀了營生,這幾日只顧着熟悉茶樓中事,難免對其餘事不上心,此刻聞聽掌櫃此言,眼底禁不住閃過一絲茫然。

恰在此時,卻聞馬蹄聲近了,阿六不曾多想,只下意識的順着半開的窗向外望了一眼,卻當即怔住了。

已是隆冬,臨近暮間,晚風更是烈烈,一行人騎馬而至,英氣勃發,氣度卓然,風吹起他們玄色的衣袍,落到暮色中簌簌聲響。

阿六小的時候,也曾去學堂念過書,無意中聽先生提過一句話,卻始終不明何意,直到今日,才算明了一二。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不複似世中人。

在這之前,她一直想象不出那是什麽樣子,直到此刻,見着為首的男子,心中卻有了答案。

那一行人畢竟是騎馬,阿六隔窗而觀,自是一望即逝,只眨眼之間,再看面前空空如也的街道,她幾乎生出幾分是自己方才眼花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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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眼了吧?”掌櫃取代了賬房先生的位置,一面撥算盤,一面笑眯眯的看着她:“第一次見鐘陽公子的人,都是你這個樣子。”

阿六神情怔然的合上窗,臉卻不知不覺紅了:“為什麽……叫他鐘陽公子?”

“明石公見他時,言稱造化鐘神秀,”掌櫃笑道:“後來,便有人自前後詩句,為他取了這個名號。”

“……怨不得呢,”阿六低頭道:“今日來此的……多是女子。”

“這樣的人物,那般的門第,如何會有人不喜歡?”掌櫃也是念過書的,言談也頗文雅,向阿六道:“鐘陽公子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金陵,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萦之,早已傳為佳話,許是為了避開這些,年後他便離開金陵,四下游歷去了,直到今日方歸。”

阿六半低下頭,輕輕咬了咬唇,半晌,又擡頭問道:“這位鐘陽公子,出身何家?”

“不管出身何家,”掌櫃看着面前阿六微紅的臉,有意點撥道:“——他都不是尋常女子能夠肖想的。”

皇帝将大婚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十三日,今日卻已是初二,掰着指頭數,也只差十一日了。

青漓早早将婚儀典制研讀透,禮制也演練過幾回,卻仍覺心慌難耐。

這是她一生最隆重的時刻,百官俱在,命婦列席,儀禮繁瑣,規程肅穆,容不得出半分錯,哪裏會不緊張。

董氏當年也是這樣過來的,知曉女兒家出嫁前的忐忑與緊張,更不必說女兒嫁的是皇帝,婚儀之繁瑣,儀典之隆重,遠非自己成婚時可比。

為此,幾日前董氏便搬到了青漓院子裏去,陪着女兒度過在家的最後幾日。

——若嫁的尋常人家,還可時不時歸寧探望,可嫁的是皇帝,層層規矩下來,多久能見一次還不定呢。

一家人剛剛用了晚飯,青漓同母親一道回自己院子時,卻見玉竹急匆匆入門來,面帶喜氣,向二人道:“夫人,姑娘,二公子回來了!”

“二哥回來了?”青漓初聞一驚,随即便喜道:“他人在哪兒呢?”

玉竹臉有些紅,臉上的歡喜如何也壓不住:“才剛剛回來,正在前頭同國公爺與世子說話呢。”

“總算是回來了,不曾耽誤妙妙的日子……一路趕回來,應該也是累了,趕在這個時辰,想來還不曾用飯,準備些送過去。”董氏聽聞兒子回來自是松一口氣,一面拉着青漓往魏國公那邊去,一面向人吩咐備飯。

青漓許久不曾見這位兄長,也是挂念都厲害,也不需董氏催,便急匆匆往魏國公那裏去了。

她上頭有兩位兄長,長兄平遙,次兄平遠,皆是一時俊秀。

長兄生的像父親多些,早早入了軍營,走的也是軍功路子,因着比弟妹大幾歲的緣故,自幼便極為關照他們。

次兄則像董氏多一些,相貌更加出衆,儀表清俊,風采斐然,性情之中,頗有魏晉遺風。

董太傅只得二女,并無兒息,老魏國公與他交情好,也曾經提議将次孫過繼給董家,延續香火,只是被董太傅拒絕了。

人死燈滅,何必在意身後有幾炷香。

若為了虛無缥缈的香火傳承,将外孫過繼到董家,等自己夫妻去了,豈不是只留外孫孤零零一人。

他身上流着魏家人的血,卻帶着董家人的姓氏,便是同嫡親的兄弟也隔一層,一個人無可依靠,那才是真可憐呢。

董太傅開明,對這些不計較,反倒叫老魏國公更覺歉意,想着長孫是要繼承家業從軍的,次孫便要另辟蹊徑,走文官路子,如此一來,便建議将次孫送到董太傅身邊去教養,沾沾文氣,有所熏陶。

金陵的布局使然,勳貴門楣多處于玄武街,魏國公府與董太傅府邸之間也不遠,乘馬車也只需一刻鐘罷了,便是往來,也極方便。

這一回董太傅不曾反對,魏國公夫婦自然也不會有異議,是以自魏平遠三歲之後,便是在魏國公府留三日,再往董太傅那邊住三日,如此往複。

董太傅于士林聲望赫赫,自非浪得虛名,魏平遠跟在他身邊多年,學識才幹極為出類拔萃,加之相貌清奇俊美,名氣更是頗盛。

同他容貌絕美的胞妹一道,被稱為金陵雙璧。

嗯,在臉這方面,青漓自認為能跟自己匹敵的,也只有這位兄長了。

——越想越覺得,其實阿娘才是真人生贏家啊~

董氏帶着女兒過去時,魏平遠正同父親與胞兄說着話,見她們過去,先向母親見禮,這才看着青漓,感嘆中隐含不舍:“——走的時候還是小姑娘,回來的時候,居然要嫁人了。”

在外游歷半載,魏平遠似乎愈見沉穩,雖清瘦幾分,卻更見風骨卓然,他這話說的有些感傷,委實是觸人情腸,青漓看看他,再看看一側的大哥,也不知為何,忽然有些想掉眼淚:“——本來還怕自己孤零零出嫁,好在……你們都回來了。”

“妙妙都是大姑娘了,怎麽還愛哭,”魏平遠伸手給她擦淚,語氣微微無奈,卻又溫和:“你的終身大事要緊,無論如何是要趕回來的。”

他容貌同青漓相似的多些,只是一絕秀,一俊美,燈光暈黃,二人并立在一起,竟似兩尊玉人般剔透無暇,令人不忍錯目,不負雙璧之稱。

青漓被他說的有些羞,卻聽魏平遠含笑的聲音傳過來:“本以為西涼戰事膠着,屆時大哥難以趕回來,會是我背你出嫁,還在為難那日如何才能少搶些風頭的……”

“想得美,”青漓瞪他一眼:“我比你好看多了,才不輸給你。”

魏平遠雙手環胸,笑微微看着她,頗見風流:“那可未必。”

他書念的多,嘴皮子也遠比青漓溜,她不稀罕以己之短,克敵之長,只向一側的魏平遙求助道:“大哥,你看他——”

“好了,”弟妹之間,魏平遙肯定是偏心妹妹的,當即便道:“妙妙還小,平遠你別欺負她。”

魏平遠撇撇嘴,倒也沒說什麽,只是哼一聲,道:“你只叫大哥看好了你,可別落單。”

青漓不理他,只向魏平遙撒嬌:“大哥待我最好啦~才不像某些人,哼。”

幾個小的在說話,魏國公也沒出言,只靜靜看着他們兄妹幾個,許久,才有些感慨的向董氏嘆道:“——都長大了啊。”

“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董氏含笑道:“由着他們去吧。”

十幾日的功夫轉眼即逝,大婚之日,終于到了。

這一日,青漓早早便起身,用過早飯後,由宮中女官侍奉着,開始梳妝更衣。

正紅袆衣灼灼如火,華美絕豔,上裳繡日月星辰,下裙繡鳳凰展翅,素色腰帶以銀線繡五岳河川,華貴不凡之中,更顯皇家雍容。

貼身侍女陪着青漓入內室,将內裏三層衣衫穿着整齊,這才喚幾位女官入內,侍奉着她緩着袆衣,輕束腰帶。

因着個人的喜好,青漓是極少着豔色的,素日衣裙也多以清素為主,此刻着正紅,卻另生一番風情,如國色牡丹初綻,芳菲絕世,幾令人難以眨眼,唯恐錯失半分。

“只能穿一次,”青漓低頭看一眼身上花了近半年時日才制成的華美袆衣,有些遺憾:“真可惜。”

“有什麽好可惜的,”董氏上前去為她整理衣領,神色既欣慰,又有些感傷:“女兒家最隆重的,也只這一日罷了。”

青漓看出母親眼底不舍,低低的喚了一聲:“阿娘。”

“妙妙長大了,也要嫁人了,”董氏收拾好眼底神色,拉着她到一側坐下,示意一側女官為她梳發着妝,柔聲道:“阿娘很歡喜。”

長發散下,自有人為她梳起,青漓合上眼,覺有人靠過來,動作輕柔的為她絞面。

細微的疼過去,她緩緩睜開眼,看着鏡中映出的人影。

說是絞面,其實,也是同過去的自己告別吧。

過了今日,她便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

真好。

帝後大婚是國之重事,除去二人結親外,于家國的意味更重,無論衣裙妝發,皆以大氣雍容為主。

陸女官緩緩執起青漓的發,手掌靈巧的為她梳高椎髻,陳女官則自身側侍女手中托盤中取九鳳挂珠朝陽釵,并日月升恒綿福簪,一道簪入發間,另取東珠耳環一對,小心的佩于青漓耳畔。

青漓坐在鏡前,眼見着一通裝扮下來,竟覺對自己有些陌生了。

恍恍惚惚間,她想起了皇帝。

這一刻,他在做什麽呢?

是不是,也像她想他這樣,在想自己?

“娘娘,”陸女官輕輕喚她,青漓望過去,便聽她道:“您要先往宗廟致禮,此刻便該動身了。”

董氏取了金縷羅扇與她,該說的話早已說完了,此刻分別,也只是道:“照顧好自己,盡為人妻的本分,其餘不需理會。”

青漓點頭應聲,最後向母親拜別:“阿娘寬心,我都明白的。”

羅扇敷面,裙擺微動,女官們确定皇後儀容無誤,便前方引路,帶着她往外間去了。

她的長兄正等在那裏,準備背起自己的胞妹,直送到魏國公府正門外的皇後鸾駕前。

她作為魏國公之女的前半生結束了,作為大秦皇後的後半生,卻剛剛開始。

真的到了這一步,其實,也沒有什麽好怕的。

金縷羅扇下的唇勾起了動人的弧,青漓微微笑了起來。

只有一點難熬。

才幾日不見,我便忍不住想你了。

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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