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疼你
靖安侯夫人過去的時候, 季斐斐同身邊侍女說着話, 見自己母親來了, 忙不疊起身相迎:“臨近晚間,阿娘怎麽過來了?”
靖安侯夫人卻不多話,只示意周遭侍女退下, 季斐斐心下微沉, 卻依舊笑道:“好端端的, 阿娘做什麽板着臉……”
靖安侯夫人靜靜打量女兒片刻,微微一笑, 忽的擡手,重重一巴掌扇在她帶笑的面上。
“啪”的一聲脆響,便是退到外間的侍女們也受了一驚, 早知這位夫人并非善茬兒, 此刻怕是生了大氣,當下便屏聲息氣, 不敢出半分聲響。
季斐斐也呆住了,好一會兒,才捂住臉, 委屈道:“阿娘……”
“別急着叫我, ”靖安侯夫人沉着臉, 半分笑意也無,只靠近女兒,咬着牙道:“——燕雲公主會入宮的消息,是不是你放出去的?”
“沒有, ”季斐斐眼眸中閃過一絲驚惶,卻很快遮掩過去了:“我知曉分寸,怎麽會……”
“你還嘴硬,”靖安侯夫人冷冷一笑,壓着聲音道:“是不是非要我将常婆子押過來,你才肯認?”
季斐斐臉色幾變,終于陰沉了下去,她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是我!我就是看不慣她,什麽好事兒都能落到她身上去,憑什麽!”
“你說是憑什麽?”靖安侯夫人的每個字都似乎是自牙齒中擠出來一般:“憑人家有這個運道,也有這個本事叫陛下喜歡,你呢?家裏前前後後為你花費了多少心力?到頭來呢?竹籃打水一場空!”
“——沒用的東西!”
靖安侯府季家本也是大族,先帝時期曾大為煊赫,又得以尚主,在金陵勳貴中極有臉面。
但世事變幻,素來無常,因在多年前站錯了隊,将皇帝給得罪透了,使得靖安侯府的日子一落千丈,不僅僅是靖安侯府世子陪着元城長公主往北方吃沙子去了,便是靖安侯府自身,也遭受重創,難以為繼。
這樣的惡劣境遇下,莫說是保全爵位榮華,便是只保全性命,也未必是易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不曾對靖安侯府下手,可不是因為他宅心仁厚——連自己兄弟都幾乎殺光了的人,你能指望他對外人古道熱腸?
只怕,皇帝還是不想叫朝局過于動蕩,這才擱置暫緩,總有一日,會将屠刀架到靖安侯府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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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着死亡與毀滅的過程,遠比死亡與毀滅本身更令人膽戰心驚,靖安侯府能延續多年,自然看得出這一點,也努力想辦法去彌補當初的過失。
忠誠并非一朝一夕可以驗證,信任也絕非做幾件事便能牢固,更何況,他們本身就有亂臣的污點,便是對着皇帝千捧萬捧,也未必會有多大用處。
雪中送炭叫人感懷,錦上添花之流,卻并不會令人動容。
如此一來,還有什麽比獻上靖安侯嫡女,更能表達忠誠呢?
靖安侯夫人想着兒子前程,便向靖安侯主動提議此事,在經過家中探讨後,達成了一致——他們自然不會奢望女兒能做皇後,只求四妃之中能有一席之地罷了。
為着這個念頭,一直以來,他們專門請了人入府,教授給季斐斐婉媚悅人之道,正是十六七歲的年紀,擡眼看人的時候,帶着水靈靈的媚氣,勾人極了。
只可惜,世事總是變得叫人措手不及,皇帝在立後時便明言,明年大選,自己身邊不會留人,輕描淡寫一句話,卻硬生生斬斷了季斐斐的上進之路。
——莫說三年之後皇帝還會不會大選,便是選了,季斐斐也已二十,早過婚嫁之年,如何能入宮?
這些年來,為向皇帝表忠心,靖安侯府并不曾掩飾自己這份心思,此刻皇帝明年大選不留人,叫季斐斐如何是好?
若是另尋姻緣,哪個敢娶她這個曾作為皇帝宮妃候選人的姑娘?
本就同魏家女不睦,如此一來,季斐斐心中只當是魏氏女鼓動皇帝如此,更是深怨不已,聽聞燕雲公主入京,便動了心思,刻意叫人散了風聲出去。
男人嘛,哪裏有不喜歡美人兒的,陛下是天子,本就應三宮六院,多收用一個,又有什麽好奇怪的?
此刻滿城風雨,陛下哪怕心中生疑,只怕也會順水推舟,将燕雲公主笑納了。
只消想一想魏青漓那副氣悶妒恨的面容,她便覺痛快!
即使此刻被母親看出,遭受責難,她也不悔。
靖安侯夫人見她如此,禁不住眉頭皺起,剛剛想要說什麽,卻被人打斷了。
“不過是吩咐人出去說幾句話罷了,母親有什麽好生氣的,”元城長公主推開門,款款入內,上挑的眉梢滿是矜傲:“更何況,又不是只我們在說,金陵這樣多的門楣,哪一家不念幾句,便是怪,也怪不到斐斐身上去。”
季斐斐被人說中心裏話,眼中也有了幾分底:“阿娘,何嘗不是殿下說的這個理兒?”
“你們倒是會說話,”對着元城長公主,靖安侯夫人口氣微松,卻依舊暗帶幾分嚴肅:“誰不知陛下偏愛皇後,這種事情若是傳到了陛下耳朵裏,誰能有好果子吃!”
“母親也太過杞人憂天了,”元城長公主慢條斯理的在一側坐下,淡淡道:“陛下八成是被魏氏女迷了心竅,過些時日便會清醒的,斐斐這樣的美人兒,我見了都要心軟的,陛下哪裏會不喜歡呢,等明年開春,皇後宴請女客時,我便帶她往宮裏去——必要尋一個好前程的。”
靖安侯夫人想要的也是這句話,聞言,面上便現出笑意來,忙不疊催促季斐斐道:“還不快謝過你嫂嫂。”
季斐斐會意的過去施禮,卻被元城長公主攔住了:“都是一家人,客氣什麽。”
“殿下比你年長些,說的話都是極在理的,你只管聽着便是,”靖安侯夫人眸光微深,含笑道:“你莫要太将魏氏女放在心上,她雖是皇後,卻也是陛下的女人,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尋常,做妻子的本就應操持着,哪裏有推三阻四的道理。”
季斐斐聽出話中深意來,不易察覺的看一眼元城長公主,到最後,卻只低着頭,做不聞之狀。
靖安侯夫人這話明着是說那位皇後,暗裏頭卻是說與元城長公主聽的,靖安侯世子二十九歲,膝下卻還沒個一兒半女。
之前他們在元城,自是無人去管,等回了金陵,靖安侯夫人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少不得要暗示一番——你自己生不了,總不能叫我兒子絕後吧?
皇後尚且要勸陛下廣納妃嫔,開枝散葉,更何況你只是公主?
也怨不得靖安侯夫人着急,她身下只一子一女,若是兒子無嗣,侯府可就要落到庶子那頭去了,如何能情願。
若是換了前些年,先帝還在的時候,靖安侯夫人要是敢明裏暗裏的對自己說這個,元城長公主就敢過去扇她一記耳光,可此刻形式不如人,她便硬生生忍了下來,死不松口。
她雖同皇帝無甚交情,卻也是金尊玉貴的公主,只要她姓蕭,還睜着眼睛,便無人敢真的欺上門去。
此刻聞聽靖安侯夫人出言暗示,元城長公主只在心底冷笑,面上卻作不明之态,一言不發。
~
“總管,”陳慶正在外頭候着,卻見有随從的內侍向前幾步,附到他耳邊道:“天色漸晚,陛下何時起駕回宮?若是晚了的話,總要早些知會禁衛的。”
“陛下同娘娘一道呢,哪裏舍得早早離去,”陳慶看一眼天色,吩咐道:“再過兩刻鐘,我親自去催便是。”
內侍點點頭,退到一邊去了。
陳慶掃一眼閉合的房門,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止不住搖頭——芙蓉帳暖度春宵,從此君王不早朝,陛下連春宵都沒度呢,便是這般舉止,等真的到了婚後,那還得了?
罷了,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呢,反正也同自己沒多大關聯。
皇帝正摟着他的小姑娘,懶洋洋的躺在青漓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雖無甚旖旎,卻也溫情。
外頭內侍将聲音壓得低,可架不住四周安靜,青漓豎着耳朵聽了大概,再看皇帝老神在在的摟着自己,一動不動,便道:“時辰不早了,你不要耽誤了回宮的時辰。”
“這樣催着朕走做什麽,”皇帝半合着眼,道:“大婚之前,朕怕是最後一回見你,竟還往外趕——當真舍得。”
青漓的小床是按照她自己身高制成的,皇帝身材高大,躺在上頭的時候,少不得要将腿蜷起,懷裏又摟着一個人,頗有些緊巴巴的意味,怪委屈的。
她看的一笑,莞爾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朕喜歡聽這句話,”皇帝手指在她鼻子上勾勾,末了,又問她:“婚儀在即,心中可慌嗎?”
“是有點,”青漓也不托大,靠在皇帝懷裏,老老實實的道:“——儀式太多,也太細致,我總是擔心記錯。”
為正國本,大秦并無早立儲君之說,多半是等皇子成年,擇優立之,而那時候,皇子多半已經娶妻生子,孩子滿地跑了。
也是因此,造成了另一結果——接連幾代以來,宮中竟不曾操持過帝後婚儀,驟然舉辦,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寵愛小皇後,明眼人都是看得出來的,加之他有意表明自己态度,便令禮部主轄此事,從舊制,隆重行之。
他如此作态,禮部自然不敢馬虎,連帶着各式儀制也被翻了出來,集成厚厚一本冊子,前些日子便送到了青漓面前,她只掀開看了一會兒,便覺眼暈頭大。
“無妨,”皇帝溫聲道:“屆時自有糾儀女官随從,應該做什麽,自會細細講與你聽。”
青漓聽皇帝這樣說,倒想起另一處來,鼓着嘴巴,将自己微微腫起的手腕給他看:“我就舉了兩日扇子,就變成這樣了。”
按大秦風俗,男女婚儀中,女子無需蓋頭,只執扇遮面即可,便是帝後婚儀,也并無甚不同。
青漓初知這規矩時還覺慶幸——一生一次的婚儀,卻被蓋頭遮的嚴嚴實實,半分也見不到,好不可惜。
此刻真的到了自己身上,才覺其中不易——新婦自出娘家門起,至入洞房終,手裏頭始終執一把扇,即使是輕飄飄的無甚重量,卻也是會覺手腕酸痛的。
更不必說,帝後婚儀上午起,黃昏終,自宮門至宗廟,最後方歸宣室殿,她手中所執亦非輕薄紙扇,而是玉柄金縷羅扇,分量自是不輕。
青漓生的婀娜,眼見着也不似氣力十足,執扇時辰又久,幾位女官唯恐她屆時失力,羅扇落地,那惹出來的事情可就大了,早早便同青漓提了一嘴,先幾日練着。
只兩日下來,手腕便酸腫了起來。
皇帝畢竟是男子,心思不似女子細膩,倒不曾想到過這一節,此刻見了,見小姑娘玉一般的腕子微微帶幾分紅腫,雖覺心疼,卻也愛莫能助,只替她揉着,道:“卻扇之禮不得删改,只好叫妙妙忍一忍了。”
“本也是好事,”青漓本也是随口一說,被他寬慰,卻也有些不好意思——仔細說起來,婚儀當日,皇帝要做的,比之自己多得多了,這樣一想,她也就看得開了:“哪裏用得上‘忍’字?”
“抱怨都抱怨完了,”皇帝含笑看着她:“又開始做大度樣子了。”
“倒也不是抱怨,”青漓枕着他的臂,眼睛俏皮的眨了眨:“而是……”
皇帝正準備仔細聽,卻見她久久不語,便順嘴問了一句:“而是什麽?”
青漓半伏在他身上,湊到他耳邊去,道:“——想叫衍郎多疼我些。”
皇帝定定看她一會兒,忽的笑了一下,道:“你出去問問,哪個敢說朕不疼你?”
“我知衍郎待我好,”青漓乖乖的點點頭,頓一頓,又覺尚且不足,便重加了一句:“也最疼我。”
“不止朕疼你,等再過些日子,”皇帝看着懷裏活蹦亂跳的小姑娘,唇角微微翹起“——你小叔也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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