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無恥
似是陷入了一個奇異而又瑰美的夢境, 一時之間, 季斐斐竟有些拔不出身。
直到身側那道微涼的女聲響起時, 她才恍然的被驚醒過來。
“——殿下,臣婦坐在這裏,是皇後娘娘親自致的帖子, 禮部附屬的印鑒, 牽引女官帶過來的, 為何殿下輕描淡寫一句話,便要臣婦讓出來呢?”
“并非臣婦多事, ”那聲音不卑不亢,繼續道:“而是不敢丢侯府臉面,務必要問個分明。”
元城長公主本以為今日之事會極為順利, 不意一開始便被人掃了面子, 禁不住皺起眉。
極力壓着氣,她向身邊的婦人道:“并非叫夫人讓位, 只是本殿下帶了人來,位置卻少了,只好請夫人往後挪一位, 叫她得個地方。”
元城長公主帶着季斐斐到了前頭去, 可架不住席位早在之前便安排好, 并無季斐斐的位置在,是以人一過去,便有些尴尬。
臨行前,元城長公主向靖安侯夫人保證的那樣好, 自然也不能敷衍過去,四下一瞧,便想出了法子,開口叫身側的夫人退一位,為季斐斐倒出位置來。
“殿下這話說的有趣兒,”被要求讓位的是章武候之母黃氏,性情頗為爽利,聞聽此言便笑開了,毫不退避的答道:“臣婦是陛下親封的正二品诰命夫人,章武候府的當家主母,是以方可列席此地,敢問這位您帶來的……呀,這是還沒出閣的姑娘吧?”
她語氣中有明顯的訝異,落在這樣的場合中,卻愈發叫元城長公主與季斐斐窘迫:“——敢問這位姑娘,可有诰命、或是爵位在身?若是能越過臣婦去,臣婦自是無話可說,即刻便讓。”
元城長公主被黃氏問的一滞,滿心的話都給噎回去了,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季斐斐更是面色泛紅,手指蜷縮在袖中,喏喏半日說不出話來。
她們不語,黃氏便笑的愈發開懷了,輕聲問道:“那便是沒有了?”
她笑的歡喜,似是在取笑一般,周遭貴婦人們的目光也似有似無的投過來,仿佛她們是樂子,可以供她們打趣似的。
元城長公主自覺受了屈辱,面色頓時難堪起來,笑意收斂,冷着臉道:“——你這麽說,便是不肯給本殿下這個臉面了?”
章武候極得皇帝重用,正是朝中新貴,更不必說章武候剛剛自西涼得勝歸來,極有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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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層緣由下來,黃氏并不怕這位長公主,只落落大方道:“并不是臣婦不給殿下臉面,而是人應當适可而止。”
兒子有本事,黃氏這個做娘的也跟着腰杆硬,也有底氣同元城長公主據理反駁:“席位皆是此前定好的,如何能變更?臣婦一人也就罷了,一人退,許多人皆要退,僅僅只是為了這位姑娘嗎?說句不客氣的話——她何德何能呢?”
“人還是活的務實些好,不要妄求自己得不到道,不然,”眼見元城長公主面色難看,目光冷凝,黃氏語氣也轉涼,不再客氣:“火中取栗的下場,便是自廢一臂。”
“夫人果真爽快,”元城長公主心頭一堵,氣急反笑:“——竟說教起本殿下來了!”
“殿下是金枝玉葉,臣婦自是說教不得,”黃氏微微一笑,颔首示禮:“還是請皇後娘娘裁決吧。”
青漓這會兒正同董氏說話呢,小兩月不曾見,母女之間的話似是說不完一般,只覺時間太短,難以盡數說出心中思緒。
孩子雖說大了,在父母那裏卻永遠是孩子,永遠都是一萬個不放心,在這一處,天下父母皆是一般心思。
董氏早早聽聞皇帝待自己女兒甚好,又知她入宮不久又有身孕,心便安了一半兒。
今日一見,女兒果然容光煥發,更勝從前,連面頰都稍見豐腴,便知她不曾吃什麽苦頭,被皇帝護的極好,心也就順理成章的安了,只低聲細問她腹中孩子懷像如何,近來可思飲食。
英國公府與魏國公府皆是本朝太祖開國時所設立的公府,祖上便有交情,幾世幾代下來,情分也是在的,英國公太夫人甚是慈祥,也笑眯眯的瞧着青漓,時不時的跟着說上幾句,氣氛頗為和美。
莺歌就在這時候到了青漓身後去,低聲道:“娘娘,元城長公主要在身邊加個位子,可那本就是排好的,擠不開,她要後頭夫人皆退一位,讓出位置來,同章武候府的老夫人起了争執。”
“讓出位置?”青漓面上笑意微收,向母親與英國公太夫人颔首示意,方才低聲道:“她要位子,是替誰要的?”
莺歌神色微有不滿:“替她小姑子,靖安侯府的姑娘要的,奴婢方才見了,那姑娘花枝招展的……神态也頗輕浮。”
“告訴她,”青漓瞧瞧自己指甲,淡淡道:“不成。”
她繼續道:“她若是願意,便将自己位置讓給小姑子,若是不願,便叫她小姑子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命婦的宮宴,何時會有未出閣的姑娘過來,不知廉恥!”
皇後召見命婦這樣的場合,元城長公主光明正大的帶了未出嫁的小姑子過來,是要打她這個皇後的臉面嗎?
居然還要其餘命婦為她讓位,這又是哪裏來的底氣?
可笑,卻更可恥!
說這話的時候,青漓也沒壓着聲,臨的近的命婦聽得清清楚楚,随即便掩嘴笑了。
“娘娘這話說的極是,”金紫光祿大夫家的夫人蘇氏笑的最開懷,頭一個開口道:“好端端的命婦宮宴,居然混進來些有的沒的,明明是好人家的小娘子,不想着走正路,卻故意往歪了走,豈不是不知廉恥?”
金紫光祿大夫楊魁是正經的文人,自然也有文人慣有的紅袖添香之類的風流病,妾室納了一個又一個,頗有些風流名聲。
他雖不曾寵妾滅妻,苛待嫡子嫡女,可莺莺燕燕多了,煩惱事也跟着多,蘇氏作為正妻,心中少不得跟着發堵,自是不待見那些妾室。
今日一見季家女那副媚氣橫生的樣子,蘇氏便覺不喜,此刻聞聽皇後如此申斥季家女,心中大感快意,第一個就說了出來。
“夫人當真快言快語,”元城長公主推開攔住她的宮人,徑直上前去,挑起眼簾來,向蘇氏惡意冷笑道:“怨不得不讨楊大人喜,使得他流連歡場,美妾一個接一個的納呢。”
她這話說的戳人心窩子,算是極不客氣了,蘇氏卻不以為意,只在心底冷冷一笑——我誠然有未盡之處,長公主殿下你……只怕也未必圓滿。
“殿下說的是,”蘇氏雖不得丈夫寵,敬重卻也是有的,加之娘家是嫡親兄長當家,對上這位不得聖意的公主,也有底氣怼回去:“臣婦素來糊塗,只顧着管教兒女們,卻攏不住丈夫的心,委實是慚愧。”
“好在啊,臣婦的幾個孩子聽話,也有那麽一點出息,才叫臣婦安慰幾分,”蘇氏拖長了音調,笑微微之中毫不留情的反擊回去:“還是殿下好呀,驸馬待您真心,這些年下來,身邊也幹幹淨淨呢。”
孩子大概是元城長公主一生的痛,更是永遠無法結痂的傷口,素日裏有意無意的被靖安侯夫人刺一刀,血淋淋的掀開傷口撒鹽也就罷了,今日竟連蘇氏都說到了頭上,委實不遜于再度挨了一刀。
那話雖說輕描淡寫,卻是一柄利匕,直插心窩,不曾見血,卻極致命。
更不必說所謂的驸馬一片真心了,只消想想前幾日靖安侯世子說要納妾,元城長公主便覺心頭滴血,恨不能生啖其肉。
手指捏緊,自見了黃氏後便上湧的怒氣也按捺不住,元城長公主厲聲道:“賤婢,豈容你在本殿下面前放肆!”說罷,便怒氣沖沖的作勢上前去,顯然是想動手。
“攔住她!”青漓皺起眉,沉聲吩咐了一句。
元城長公主被兩個嬷嬷給堵住了,陰郁的面色之中有了幾分獰然,轉向青漓,冷然道:“皇嫂這是做什麽,到頭來,竟幫着外人欺負自家人嗎?”
青漓冷笑一聲,目光靜靜的落在她面上:“——你在跟誰說話?”
元城長公主微怔,面上閃過一絲屈辱之色,終于屈膝向青漓施禮:“臣妹給皇嫂問安。”
“元城還是換個稱呼吧,”青漓神色淡淡,顯然不想同她說什麽親熱話:“你比本宮年長諸多,一聲皇嫂叫過來,別扭的緊。”
元城長公主不料她這般不客氣,面色幾變之後,終于還是咬着牙,再度施禮:“臣妹問娘娘安,願娘娘長樂未央,永享安泰。”
“起來吧,”青漓目光在這位頗有傲氣的長公主身上環視幾圈兒,似是想到了什麽,道:“本宮聽說,元城來做客的時候,還另帶了一位客人來?”
這話說的輕柔,話裏頭的意思卻含諷帶刺——哪有人做客時候還帶着客人的?
那才是極失禮之事,沒規矩!
“娘娘這話說的,卻叫臣妹不好應對,”元城長公主擡起頭,目光對上青漓的,其中竟有幾分得意:“這裏可不只是娘娘的家,也是臣妹的家,既是自己家,如何算得上做客?帶一位客人來,難不成有錯嗎?”
董氏正坐在一側,聽得元城長公主這般無恥的一番話,只覺是長了見識。
——當真是難為她了,七拐八拐,居然說出這樣一堆歪理。
“難道是本宮記錯了?”青漓神色不變,只笑盈盈道:“前些年裏,元城似乎就嫁到靖安侯府去了?”
“按本朝制,庶女出嫁,得了嫁妝之後,娘家資財諸事便與之無關才是,雖然仍可返回娘家,但法理上,”她慢悠悠道:“——卻已經是夫家人了。”
向身邊陸女官看一眼,青漓道:“可是如此?”
陸女官微微颔首,肅容道:“娘娘說的是。”
“既然如此,元城還是莫要自诩此地是你家了,”青漓斜她一眼,淺淺一笑:“——不合适。”
皇後語氣頗輕,元城長公主卻覺自己臉上被重重甩了一記耳光,在人前顏面掃地,神色登時猙獰起來:“娘娘這話是什麽意思,将臣妹往外趕嗎?”
“并沒有,”青漓似笑非笑的瞧着她,道:“只是同你講道理罷了。”
“講道理,好啊,講道理,”元城長公主笑容中有冷意浮現,叫人打心底發寒,她微微側過身去,示意道:“斐斐,過來。”
青漓視線随她聲音一起掃過去,便見靖安侯府家的小娘子季斐斐過來了,一身桃紅色衣裙,襯得她仿佛枝頭多情的桃花,眼簾一挑,便是流轉的媚意。
——天生的尤物。
說起來,出嫁之前,青漓也是見過季斐斐的,只是無甚深交罷了,卻不想到了此刻,竟有機會一會。
靖安侯府老早便打算着将季斐斐送進宮,自然刻意找了人教導她。
比之其餘未曾出嫁的閨閣女兒們,季斐斐顯然更具風情,行走時腰肢輕擺,仿佛是春日搖曳的柳枝,只是面容之中媚意過重,頗有些輕佻之感,看的內殿幾位夫人一道皺起眉來,低頭掩飾掉自己的不喜。
瞧一眼盈盈拜倒的季斐斐,元城長公主将目光落到青漓面上去,眼底的惡意幾乎要溢出:“娘娘有孕,不便伴君,總不好叫陛下一人,斐斐年華正好,娘娘何不叫她入宮,一道做個伴兒?”
這話說的,委實太不得體,也太過無禮,一時間,衆人目光在那姑嫂二人身上轉了一轉又一轉,只驚訝于其臉皮之厚,嘆為觀止。
英國公太夫人恰到好處的咳了幾聲,将衆人目光引過去後,方才輕聲道:“老身活了這些年,只知有父母長者為晚輩操持妾室的,如長公主這般,管到兄長房裏頭的,卻還是第一回 見呢。”
誰說不是呢。
若是長輩也就算了,哪裏有做妹妹的往兄長房裏送人的?
——還要不要臉了!
青漓心底也直冷笑,斜了元城長公主一眼,正待說話,卻見季斐斐膝行幾步,略微向前了些,輕聲細氣的開了口。
“臣女并無癡心妄想,只想侍奉君前,并不計較名分,還請娘娘寬容一二,勿要同臣女計較——您便只當是……養只小貓小狗,在側逗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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