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痛罵

季斐斐這話說的頗為婉轉, 也極有技巧, 襯着楚楚的面龐與細細的聲音, 似乎青漓不肯答應,便是欺負她了,便是蠻不講理一般。

董氏看着她這作态, 禁不住皺起眉, 再聽着那話, 就更覺刺耳了,心下對靖安侯府怒氣橫生, 可看一眼上首的女兒,卻不打算開口說什麽。

兒女大了,路總要自己去走, 她能幫得上一日兩日, 幫不上一輩子,這種事情, 總要女兒自己立得起來才行。

眼見皇後不語,似是語塞,元城長公主禁不住掩口笑了, 語氣極為溫和的勸慰道:“娘娘怎麽不說話?不會是心下不虞吧?”

“您也別嫌棄我說話難聽, 可陛下終究是君主, 是大秦的主人,娘娘細想一下,歷朝歷代,哪一位君主不是美人三千?眼下, 陛下身邊只有皇後一人,傳出去也不像話,反倒叫人非議,娘娘即使是為了自己與魏國公府的名聲——”

她眼尾微挑,笑意深深,語氣卻帶着涼:“也該知道如何做才是。”

“怕是要叫你失望,也叫這位季家姑娘失望,”青漓挑起眼簾挨着看那二人一眼,方才慢條斯理的飲一口溫水,轉向元城長公主道:“本宮素來不喜貓狗,也見不得那些畜生放肆,狗倒是好些,生性老實,給塊兒骨頭便老老實實,換了貓可就不成了。”

“尤其是那些最是沒規矩的野貓,”目光往跪在地上的季斐斐身上一掃,青漓漫不經心的道:“素日裏惹是生非也就罷了,還不是個安分的,一到春日裏便發情,直叫的人燥悶。眼不見心不煩,本宮覺着,還是不養為好。”

她目光随意的在季斐斐面上掃過,隔着一層空氣,正正好對視一眼。

季斐斐跪在地下,看人時需得仰視才行,皇後卻身處高座,高高在上的俯視着自己,目光輕蔑的,似乎她是什麽入不得眼的髒東西一般,看一眼都嫌污穢,心中便是一陣刺痛。

再聽她言語中更是肆意,竟當自己是畜生取笑,心下頓生羞憤,面色也禁不住泛白。

壓制住心頭怒意,季斐斐強笑道:“娘娘妒恨臣女,心下不肯,又何必說的這樣難聽……”

“你這話說的不對,”青漓懶洋洋的瞧她一眼,笑盈盈道:“好端端的,本宮同那些畜生置氣,又有什麽意思,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便是從嘴裏說出來,本宮都嫌肮髒,同它們計較,更是失了格調。”

“娘娘是千金玉體,自是尊貴,”季斐斐咬着唇,輕聲細語道:“可臣女卻也是侯府出身,容不得人羞辱,娘娘一口一個畜生,可是在故意輕慢?”

“你這話說的,委實叫人摸不着頭腦,”青漓笑吟吟的托着腮,将目光懶洋洋的放在季斐斐臉上,像是再看一件沾了污泥的晦氣東西:“話是你自己說的,大家都聽着呢——只當是身邊養了只小貓小狗。”

“人先自辱,而後他人方可辱之,你既自诩是侯府出身,難道連這點兒道理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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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己先不把自己當人看,本宮随後才稱一聲畜生,哪裏說錯了?”

季斐斐此前雖見過青漓,相交卻也淡淡,竟不知她如此牙尖嘴利,被她含譏帶諷的一段話說下來,登時不知如何反駁,讷讷難言起來。

好在她也是靖安侯夫人仔細教導出來的,見自己勢頹,也不顯慘淡之意,只面色微白,似是受了委屈一般,頗為可憐的低下了頭,不知情的人一瞧,怕會以為她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娘娘別急着岔開話兒,”元城長公主見季斐斐說的詞窮,心中暗罵一句廢物,一咬牙,卻又向青漓道:“您身懷有孕,自是難以伴駕,如此一來,陛下身邊總該有個人侍奉,即便不是斐斐,也會有別人,都是早晚的事兒,何必如此看不開,非要咄咄逼人?”

呵,現下說的,倒成了我咄咄逼人。

如此厚顏無恥之輩,青漓也算是長了見識,元城長公主既一門心思要給自己添堵,那也別怪自己不客氣。

“本宮倒是奇怪,”她冷冷看了過去,毫不客氣道:“你又算是哪座廟裏頭的神仙,哪個牌面上的人物,居然管到本宮與陛下頭上去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從此便是夫家人了,如何還能管娘家事?更不必說,你這是插手兄長的房中事了——哪來這般大的臉面?”

“說起來,你也是靖安侯世子的嫡妻,最應明了正室難處才是,如今怎麽反過來,幫着自己兄長納妾?哦,本宮明白了,元城原也是庶出,民間管這個叫什麽來着,小婦養的——怨不得眼皮子淺,上不了臺面!”

青漓這話說的極為犀利,也絲毫沒給元城長公主留臉面,徹徹底底将她臉皮給撕碎了。

她算是看出來了,這種人天生就是該直擊痛處,不給半分情面,若非如此,非得踩到自己頭上去不成。

賤骨頭!

先帝未曾立後,唯一的嫡長子又遠在西北,所有留在金陵的皇子公主皆是庶出,彼此之間,嫡庶之分自是不明顯。

唯一能夠将他們區分開的,大概就是在先帝面前的得寵程度了。

淑妃貌美,先帝極為寵愛,連帶着對元城長公主也極為寵愛,這才養成了她心高氣傲,不将所有人放在眼底的性子。

眼下青漓卻幾句話輕描淡寫的打破了她一直以為自以為的傲氣,明晃晃的告訴她——你遠沒有自以為的那麽尊貴,說白了,也不過是庶女出身罷了,人都嫁出去了,秦宮還同你有關系嗎?臉真大。

自覺被深深羞辱了,元城長公主的反應便比前次要大得多,面上笑意散去,全然是猙獰之色:“——你竟敢如此羞辱我母妃,羞辱于我!”

“羞辱?你算什麽東西,也配叫本宮羞辱?還是回去照幾年鏡子,看清楚自己是個什麽玩意兒才好!”

話說到了這裏,青漓也不再客氣,挺直脊背,肅聲道:“本宮是大秦的皇後,過了宗廟的國母,這名分任誰也反駁不得,普天之下,除去陛下一人,還有何人可越過本宮去?”

“你不過是先帝的庶出公主,淑妃也不過是先帝妃妾,莫說她已逝,便是在這兒,也依舊要向本宮行大禮——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淑妃又有多了不起?

一個是庶女,一個是姬妾,誰給你們的膽子,在主母面前大放厥詞?

小醜跳梁,醜不自知!”

元城長公主只覺自己被從頭到尾被掀了個底朝天,面色漲紅,直欲滴血,驚愕憤恨之餘,嘴唇顫抖,竟連話也說不出了。

“本宮有孕,太醫特意叮囑了,身邊養不得貓狗這類東西,”手掌輕柔的在腹上劃過,青漓懶洋洋的靠回去了,又看向元城長公主,語氣轉松,道:“倒是元城,人上了年紀,身邊又太過冷落,該當養幾只逗趣兒,一來二去的,指不定兒女也來了,雖不是自己肚子裏出去的,卻也叫你一聲母親呢,等老了,也能有個指望,是不是?”

梗兒這個東西素來不怕老,只要有用便成,青漓對此心知肚明,果不其然,話一說完,便見渾身僵硬的元城長公主猛地變了臉色。

面頰抽動幾下,她厲聲道:“你不要太過分!”

元城長公主覺得這就是過分,青漓可不覺得。

方才你緊緊相逼,非叫我将季斐斐收下時,可不是這幅嘴臉。

現在事情不成,便擺出我欺負人的樣子,你惡不惡心。

“元城雖是庶女,又生性粗野,卻也要知規矩二字——誰給你的膽子口口聲聲指責本宮?放肆!”

冷冷瞧她一眼,青漓道:“你在別處如何陰陽怪氣本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在本宮面前,你就規規矩矩說人話!”

“你若不願,本宮也沒辦法,只是長嫂如母,少不得要替淑妃管教一二,”眼睑微垂,她語氣淡然,似是混不在意般道:“勉強送你去京外庵堂吃齋念佛,去去戾氣了,至于什麽時候出來,便看你何時清心靜氣——本宮此言,元城覺得如何?”

皇後年紀雖輕,這一通話下來卻也如雷霆,言辭犀利,氣度雍容,滿庭再無人敢因她年幼輕視半分,元城長公主面上也終于有了畏縮之意,臉面上卻有些下不來,手指哆嗦幾下,終于低下頭,服輸了。

到了這會兒,青漓也沒興致同她們多說,只看向左右:“章武候之母,黃夫人何在?”

自有宮人引着黃氏上前,青漓微笑颔首,溫聲安撫道:“今日是本宮疏忽,委屈夫人了,望請見諒才是。”

黃氏深深施禮,含笑道:“娘娘如此說,可是折煞臣婦了,此事本就是別人的錯,哪裏能怪得到您身上去。”

黃氏明理,青漓與她說話也覺痛快,又向左右道:“——請靖安侯夫人過來。”

靖安侯夫人席位偏,位于後頭,離得也遠,宮人過去尋她時,尚且在同其餘夫人唇槍舌劍,聞聽皇後傳召,只以為是事情成了,氣勢洶洶的瞪幾眼周遭人,便按捺着喜意,往前頭去了。

等到了皇後近前,見着自己女兒跪在地上,面色泛白的模樣,靖安侯夫人心頭便是一個咯噔,下意識去看元城長公主,卻見她也是神色扭曲,面容之中隐約有些叫人畏懼的東西,心吃一驚,隐隐的,有了幾分不妙的預感。

魏國公府與靖安侯府素無交情,青漓與靖安侯府夫人說話自是不會客氣,加之方才那一場大戲,更是叫她對于這家人的忍耐力跌破底線,直截了當道:“夫人過來便好,本宮有些話,少不得要提早叮囑,算是早早透個喜氣兒過去,叫貴府知道。”

低頭瞧瞧自己尚未鼓起的肚腹,青漓面上笑容也溫柔起來:“本宮要做母親了,也格外能體會世間母親的心思,無非是想着孩子平安喜樂,男孩子成才,女孩子得一個好歸宿罷了,今日你家姑娘既提了出來,本宮便成全她。”

靖安侯府既然打算送人進宮,便早早有了開罪皇後與魏國公府的自覺,靖安侯夫人聽皇後如此溫聲細語,不僅不覺安慰,心中反倒咚咚咚打起鼓來。

果不其然,青漓神色不變,繼續道:“你家姑娘說了,要求的也不多,只消願意,當只小貓小狗養着也是可以的,本宮便成全她一番苦心——大選就在眼前,本宮會回了陛下,務必要挑個喜歡養這類東西的好人家,将她托付過去,過她期盼已久的日子才是。”

“求仁得仁,”青漓神色溫婉,語氣輕柔:“您可歡喜嗎?”

這意思……豈不是要随意找個亂七八糟的人家,叫斐斐嫁過去做妾?

這如何使得!

靖安侯夫人聞聽此言,只覺如遭雷擊,一時之間,竟哆嗦着身子不知說什麽,正待開口,卻被陸女官打斷了:“夫人,別歡喜的忘了說話呀,娘娘許諾,這是多大的恩典——您該謝恩了。”

這一刻,靖安侯夫人只覺心頭劇痛,嗓子腥甜,一口血到了嗓子眼兒,卻得硬生生咽下去,發作不得。

将額頭上的青筋都憋出來了,她才扭曲着面容,勉強跪拜下去:“臣婦謝過娘娘隆恩。”

“這是命婦的宮宴,季家姑娘在此,只怕是不合适,”青漓不再看她們,只淡淡道:“元城是她長嫂,還是帶她回府去吧,再留在此處,也只是丢人現眼,徒增笑料罷了。”

元城長公主正僵立在原地,聞聽此言,便驟然一驚。

什麽叫先帶季斐斐回府?

說到底,還不是将自己二人一道趕出去?!

當着滿庭勳貴夫人的面兒,只消一走,只怕自己二人便會成為整個金陵的笑料,再也擡不起頭來!

季斐斐跪在地上,聞聽此言,更是滿手指甲都險些被捏斷。

——走?她怎麽能走?!

現下走了,她這一生便再也翻不了身了!

眼見着幾個宮人上前,作勢要扶她起身,送将出去,她急的心都險些從喉嚨裏跳出來,左思右想,卻也無什麽好的辦法。

正滿心焦躁之際,卻聽身後遠遠有內侍聲音響起。

“——陛下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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