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舊人
靖安侯府的倒臺只是一個開始, 等到宮宴的第二日, 也就是正月初九, 皇帝便正式開筆,以雷霆之勢,正式開始清算此前的貪墨案。
靖安侯府雖在其中伸過手, 卻也涉足不深, 但細細神思, 卻極微妙。
——連靖安侯府這種累世公卿的門楣都不敢涉水太深,真正主宰這件大案的, 又會是什麽人物?
許是為了印證這個猜測,初九這日散朝之後,衆臣才得知一個叫人驚駭的消息——負責守衛國都的京營奉皇帝命, 已經開進了金陵, 顯然是在為随時有可能發生的流血事件做準備。
年前皇帝并不曾大肆問罪,衆臣雖知他是想着秋後算賬, 卻也不料如此雷霆劇震,一時間,金陵的許多人家皆是人心惶惶, 驚懼不已。
青漓身處內宮, 伴在皇帝身邊, 家中親眷又不曾涉及此中,自然不會多問,饒是外頭風雨欲來,她卻自得一番安然。
到了現下, 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養足精神就行。
許是前幾日的牛皮吹得太響,她晨起時開始覺得惡心,連帶着胃口也開始壞了,素日裏喜歡飲食的一點兒也不想用,倒是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很願意嘗一嘗。
皇帝對這些并不在意,左右也不缺那幾個錢,卻是對于她轉小的胃口有些憂心,只吩咐禦膳房将各式菜肴都準備些,不求量,只求精,仔細照顧着她已經轉弱的胃口。
正是午膳時分,青漓面前的是此前她自己嚷嚷着要吃的水晶蝦餃,禦廚的手藝極佳,外頭的皮兒擀的極薄,經湯水一煮,更是晶瑩剔透,連裏頭粉潤的蝦仁都能瞧的清楚,加之那股鮮香氣,直勾的人食指大動。
皇帝将這小祖宗伺候的無微不至,生怕燙着她,特意吹得半熱才遞過去,好不溫柔小意。
沒吃到之前,青漓心裏頭對這味道想的厲害,但真的到了眼前,她拿筷子戳戳那只蝦餃,忽然覺得興致沒了,勉強咬了一口,便微微皺起眉來。
皇帝問她:“——味道不好?”
“沒有,”禦廚的确是盡了力的,青漓也不想連累人家,只老老實實道:“又不想吃了。”說着,便蹙着眉,夾起剩下的大半只,一起喂到皇帝嘴裏去了。
皇帝口味比她重得多,嘗過之後,道:“是不是太清淡了?”
“不是,”青漓将剩下的一小碗一起喂給他,邊喂邊道:“就是沒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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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由着她塞到自己嘴裏去,全數咽下之後,才低低的責備一句:“嬌氣,除了朕,也不知誰受得了你。”
“我嬌氣,”青漓笑嘻嘻道:“還不是衍郎自己慣的——活該要你自己生受。”
“你只管嚣張,”皇帝看她一眼,涼涼一笑,道:“等孩子生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還早着呢,”青漓挑起眉:“先過了眼下再說。”
二人正說着話呢,便見有內侍入內,附在一側的陳慶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竟使得這位一向不動聲色的內侍總管微有變色。
“出什麽事了?”皇帝自陳慶面上看出幾分端倪,挺直腰,沉聲問道。
“陛下,方才內侍來報,”陳慶聲音不急不躁,只有微斂的眉頭顯示出他心底并不平靜:“兵部侍郎曲毅……于家中自裁了。”
“現在想起自裁了,早做什麽去了,不過話說回來,”皇帝将手中銀筷扔回桌案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他倒是個聰明的。”
“——總比那些到現在都死不認賬的要好。”
自古有王侯将相不辱的說法,也有刑不上大夫的說法,可那都是要在他們識相的前提下。
如兵部侍郎曲毅這種,未曾問罪便自裁,假使罪過并不十分重,也能保全身後名聲,不至于牽連家眷。
相反的,若是事到臨頭仍不肯認,下場只怕就不會那般好了。
自靖安侯府之事後,金陵忽的風平浪靜起來,但任誰都知道,那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罷了。
曲毅自裁于這個時候,無疑是在平靜的水面上扔了一塊巨石,瞬間激起千層浪。
有人願意認命,自然也有人不願認,曲毅死後的當天,存檔此次軍備記錄的屋室忽發大火,撲救不急,一燒而空了,好在皇帝早有準備,事先便吩咐人備份,這才未曾叫此事打個措手不及。
大火發生的同時,金陵諸多門戶中也無聲無息的少了好些下從,風波一起,那些昔日為主子四下聯系,又有可能吐露風聲的下人們,成了第一批被清理的對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在這場隐形的風暴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深涉其中不可自拔的人家自是拼死自救,牽涉稍淺的便開始走人情。
想着此前靖安侯府覆滅的引子,再念及皇帝對皇後的恩寵,自然也有人求到了魏國公府,更有甚者,是直接叫後宅夫人遞牌子求見皇後的。
魏國公府素來低調,等自家的姑娘做了皇後,就更是謹言慎行,自是不會搭理那些有的沒的。
為防大家見了臉面上抹不開,魏國公索性稱病,不見外客,董氏作為嫡妻,自是要近前照料,吩咐人給青漓送了信兒,也跟着不肯見人了。
不必董氏叮囑,青漓自己也心有分寸,沒有去理會那些遞了牌子求見的夫人。
只可惜,她躲得過外頭,卻躲不過裏頭,推了那些求見的夫人之後,恪太妃宮裏頭便有人過來了。
這一回的事情,恪太妃娘家似是牽連其中,青漓明白這是個爛泥池子,不好進去的,再一想趙華纓也是出自趙家,心中更是大覺膩歪,自然是不肯理會的。
趙家是恪太妃嫡親兄長趙靖當家,四品的官位,自然也找不上什麽大樹依靠,事情一出,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自己妹子與王爺外甥。
能夠做一家之主,趙靖自然不蠢,此次事情牽涉重大,他也不敢貿然将王爺外甥拖下水,只送信兒給妹子,求着給說說情。
恪太妃對于自己兄長也是有所了解的,雖說是中庸之質,卻也不至于拎不清出去亂來,想來不過是淺淺涉水罷了。
不覺此事有多要緊,她暗地罵了兄長幾句,便送信兒求見皇後,本來覺得這是十拿九穩的事情,卻不想被拒了,臉面上未免有些下不來,再聽聞外頭兄長連連催促,心下不免更覺不滿,只是想着前不久的靖安侯府,終于也未敢露出什麽異色,只得暗自忍了下去,卻是不提。
青漓聽宮人回禀,說恪太妃走的時候臉色不好,就知道自己怕是得罪了人家,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再者,便是得罪了,恪太妃也不能對自己怎麽着,她才不怕呢。
皇帝正在案前翻閱奏疏的功夫,她慢悠悠踱步過去了,等他擡頭看自己時,才拿手掌比了老大的一個圓,滿臉不舍的道:“莺歌同我說,青陽候府送過來的東西裏頭,有這麽大的一顆珠子吶,還有別的府裏頭,送的也都是價值連城的,可是為了不給你添亂,我都叫她們給退回去了。”
“你看看,為了你的大事,”青漓頗為肉疼的看着他,道:“我失去了多少東西。”
“無妨,”皇帝有些無奈的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既然會送重禮給你,想來也不是幹淨的,等被朕抄了家,東西照樣能落到你手裏頭,還沒人能說閑話。”
青漓想了想送禮人數的多少,又問道:“——全都要抄家嗎?”
“那倒不至于,”皇帝很寵愛的擡手摸了摸她下巴,好像是在給這只小貓兒撓癢,邊撓邊漫不經心道:“全看他們罪過輕重。”
想了想,他又笑道:“你若是全然不收,只怕會惹得人心惶惶,對你生出怨怼之心,這樣吧,朕說幾家與你,若是他們送了,你只管收着便是,也是叫他們安心。”
青漓是不缺錢的,此前也不過同皇帝開個玩笑,聞聽他如此言說,不由謹慎起來:“——真的可以嗎?”
“有什麽不可以的,”皇帝一面寫了條子給她,一面道:“有朕撐腰呢,你怕什麽?”
他的話在這兒擺着,青漓樂得去收受賄賂,充實自己的小金庫,興沖沖的接了條子,便轉頭去吩咐莺歌玉竹了。
皇帝見她這幾日胃口不好,人也有點蔫,本是想找點事情叫她做的,恰好見她對這個感興趣,便叫她自己去玩兒了。
反正她也有分寸,不會做的過了。
有着一層考量在,見着小姑娘精神奕奕的樣子,他心中還頗覺自得。
只是到了第二日,皇帝便不再這樣想了。
小姑娘拿了厚厚的一摞單子,一張一張挨着念給他聽。
若那是夫妻之間的情詩蜜語,那皇帝也就忍了,偏生那皆是各家遞上來的剖白書,語氣謙恭谄媚至極,好像他是堯舜轉世、功過三皇一樣,皇帝自己聽着都覺膩歪,虧得她能一板一眼的念出來。
只聽了一會兒,他便覺自己耳朵要壞了,停下筆,朝邊踱步邊念的小姑娘道:“他們的心意朕都知道,妙妙別念了。”
“收人錢財,與人消災,”青漓歪着頭看他,目光中是對于自己此行的贊揚:“拿了人家東西,自然也要辦事,不然叫人知道,我成什麽人了。”
說完這句,她也不理會皇帝,翻出下一份來,繼續自己未竟之事。
皇帝眯着眼看她一會兒,終于受不了的過去,一把抱住了正聒噪不已的小姑娘,壓着聲問道:“——你一共收了多少錢?”
青漓掰着指頭數了數,最終也沒得出個結論來,只籠統道:“很多很多很多。”
皇帝暗自牙疼,耐着性子開始哄面前的小孩子:“朕叫陳慶把将內庫交給你,你喜歡什麽,便自己去拿,好不好?”
青漓一臉認真的瞧着他:“——你想賄賂我?”
“他們給了多少,朕翻着番兒給,好不好?”皇帝在她額頭上敲幾下,道:“朕花錢買你停嘴還不行嗎?”
青漓一雙杏眼亮閃閃的,出言向他确定:“——拿多少都行?”
皇帝點頭:“只要你高興。”
自古稅歸國家,賦歸天子,積年下來,內庫裏頭珍寶錢帛之多,只怕是許多人難以想象的天文數字。
青漓擡起頭,仔細瞧着他面上神情:“——不怕我給你搬空了?”
“也別搬空了,”皇帝想了想,又頗認真的道:“好歹得給朕留點,養你跟孩子吧?”
“去,誰稀罕去搬,本來就是我的,從左手挪到右手,有什麽意思,”青漓被皇帝惹得發笑,擡手推開他,笑嘻嘻道:“不就是不想聽我念嘛,做什麽說這麽一堆。”
她往裏間的書架去了,随意道:“好歹也是收了東西的,我便找個地方放上,衍郎若是有空,便瞧一眼吧。”
皇帝見她肯松口,心下也松快些許,自是随口應了。
書房裏間的書架每日都有人清理,書的背脊像是被尺子量過一般,歸類的極為齊整,青漓過去見了,都覺不忍心弄亂了。
書案的另一側是各式文書,按輕重緩急依次擺放,若是放到那裏去,怕是會耽誤了別的要事。
轉了幾圈兒,她終于找到擺放舊年書籍文書的位置,随意給摞到上頭去了。
大概是因皇帝久久不動,這一座書架較之前幾個稍稍不整,有封書信夾在裏頭,一角有些凸出,在整整齊齊的書架之中,格外的紮眼。
青漓強迫症發作了,過去将它往下按了按,想着叫它縮到裏頭去。
只可惜,這不僅未曾達到她的目的,反倒使得那封信起了褶子,好在不是什麽重要文書,不然這豈不是罪過。
将已經泛黃的信封從裏頭抽出來,她想着重新夾進去,瞧見信封上所書的收信人名諱時,卻禁不住有轉瞬的怔然。
——上頭寫的是皇帝的字,實秋。
青漓心頭忽的一個咯噔。
仔細一瞧,信封外頭還附屬着時間,她粗略一算,便知這封信大概是十幾年前的時候,皇帝未曾稱帝時收到的。
有點……奇怪。
為表示尊重,同齡人之間多是稱呼彼此的字,可在皇族身上,卻并不是這樣的。
即使那時候皇帝不得先帝重視,卻也是嫡出的皇長子,同輩之間稱呼字也堪稱失禮。
至于那個被取了的字,恐怕也只有長輩們才叫得。
青漓跟着董太傅多年,對于書法也有幾分心得,看信封上的字跡,隐隐約約的還帶着幾分生疏青澀,便知寫信的人,那時候年紀也不大。
真好啊。
過了這麽多年,一封信還好好的收着,果真是深情厚誼。
看看它處在的位置,只怕前不久還被抽出來看過,這才沒能齊整的塞進去。
還稱呼什麽實秋,叫的真是親熱。
青漓默默的咬緊了牙,心底酸的咕嘟咕嘟直冒泡。
——她都沒有這樣叫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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