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山雨欲來風滿樓(3)

想是業已入秋,近日天氣涼爽了許多,倒是惹人惬意。唯獨那大風,忽來忽往地,一日免不了被驚着幾次。

今日卻是難得,風勢微弱,偶爾那麽幾縷悠悠蕩蕩飄來,還帶着花香。

顧霜一人坐在窗邊,托腮看着外面的景致。

看似閑适的現實,卻已隐然生出了殺意。

她這幾日愈發心驚膽戰,起初或許因着蕭徹每夜陪在她身邊,心中安定,夜間便易沉沉入睡。而昨夜他一離開,她便常從夢中驚醒。

夢境本身其實并無甚憂恐之處,可每每閉眼,卻只看得見自己只身一人。

顧霜不敢再睡,便抱着被子等蕭徹回來。雖知曉他出去定有要事,怕是難以及時趕回來,可還是忍不住希望他能出現在眼前,摟着她溫聲安慰。

唉,暫時不想這些了。她搖搖頭欲擺脫這些念想,腦中卻又浮現出蕭琉的模樣。

這位小皇帝年歲雖小,可心智已非同齡稚童可及。如今他又特特提及輕衣,且隐隐牽扯到沈昙,而提到沈昙,便很難不讓她想起那位因故去世的太醫沈易。

她一向鴕鳥,若是與已無關,她連想也未必,可仔細回憶蕭琉的神情舉止,不難看出輕衣應是一個關鍵,或者更準确地說,是輕衣的病。

可眼下她什麽都不知曉,縱是有了何想法終究毫無根據。若是詢問夫君,恐他好意之下并不會告訴自己,且關系到鳳新皇室舊事,她就是再哄他想必也不管用;若是問相關者,比如沈昙,唔,每個人都是滴水不漏呢。

想來為今之計就是等着萬壽節的到來,屆時一定要好好向娘親問個明白。

蕭徹進屋時見夫人正側着身子看窗外的風景,容顏依舊賞心悅目,只那目光他一時有些看不懂,心中立刻生出一絲不安。可轉瞬想着興許是因自己有所隐瞞,看見夫人時便難免心虛,方才以為不妥。

又思及夫人察言觀色之力十分厲害,連忙收拾一下表情,不敢讓夫人看出什麽端倪來。

他從顧霜身後抱住了她,語氣輕柔:“夫人在想些什麽?”

今次她竟沒發現他進來了,忙收了自己的小心思,笑道:“哪有想什麽。不過是閑得發慌,便瞧瞧屋外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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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形高大,這般俯着身子難免不便,恰好見着一旁便有梨花木的桌子,心思微動。

顧霜本以為他會習慣性地将她攬到懷裏,熟料卻是将她放在了桌子上,但知曉他常有新的花樣,故而并未驚訝,況且心情不知怎的,自他進來後便好了許多,不似方才那般陰郁。

只是,仍舊難掩不解:“夫君将我放在桌上做什麽?”

聽着她此刻軟軟糯糯的聲音,蕭徹一時覺得韓曠也不是那麽的混蛋,至少給了他這樣好的一位夫人。

因着桌子的高度,此刻顧霜已能與蕭徹的視線持平,是以兩人對望時不必再微微傾着腦袋。

蕭徹自然而然地貼近她,笑得很是滿足:“這樣就可以和夫人更近一些了。”

成婚已久,雖比初時好上許多,顧霜仍有着害羞的性子,面色微紅,并不說話,只那雙桃花眼裏溢着細碎的星光。

她向來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般親昵的暧昧,唯一能做的恐只剩下笑了。

看着夫人這般可愛,蕭徹忍不住親了親她的鼻尖,惹得她抿嘴一笑。

“你方才說什麽?閑得發慌?我往常過來時只見着你捧着賬本,有時對我也愛答不理的。”說着說着,竟是冒出了許多酸味,“我那時在你耳畔說的話估計你壓根兒就沒聽進去吧,恩?這下沒有賬本,倒是覺得閑了?”

顧霜開始裝傻,無辜地瞧着他:“哪有。我很想夫君的。只是夫君也知道,我之前說過要管好王府的。若是沒管好,夫君生氣了怎麽辦?”

見蕭徹笑着想要回她句什麽,忙扯了些別的,“夫君今日是多久回來的?可見着了那位韓曠大人?”

蕭徹神色看似不變,卻依舊讓她看出了一瞬的古怪,覺察出他抱着她的手也僵了僵,很快想起最近種種不尋常的事情來,心生疑窦,面上倒是不顯,依舊一副笑盈盈的模樣。

蕭徹欲顧左右而言他:“我昨夜應了要回來陪你的,熟料事情不知為何都擠在了昨夜,是以不久前才回來。我聽秦昇說,你昨夜候了我許久,天将亮時才睡下的?”

顧霜亦欲不動聲色地将話題拉回來:“恩。不過是夜裏驚了夢,夫君不必自責的。”

見他面露擔憂似是想要詢問有關夢境之事,連忙搶在他之前開口道,“因我昨日歇息得晚,起來時才匆匆得知韓曠大人前來拜訪的消息。我聽聞韓大人與夫君少年時十分交好,唯恐招待不周,怠慢了貴客。幸得夫君及時回來。”

微微一笑,又道,“對了,不知為何之前未曾聽夫君提起過他?”

蕭徹看出自家夫人的試探,知曉如何都是要說上一些的。再者,興許日後相認時能先有個準備。

“韓曠……”如今這般直呼其名似是有些,呃,不妥,只得略微生硬地轉道,“恩,韓大人,我們從小就相識了。他原是韓家國公府的嫡長子,可是後來無心仕途,便在宗祠裏卸了嫡長子的身份,在禮部挂了一個閑職後,便離開鳳新,游玩天下去了。雖是多年摯友,但我們極少書信,最近一次也已有五六年之久了,是以你并不常聽到他的名字。”

竟是這樣的一個人物。顧霜心中不安稍褪,反而對他生出些好感來:“娘親在我幼時就常常念叨着要寄情山水,可如今還是好好在南國做着丞相。我原以為王公貴族,是難有這般選擇的。”莫說真心願意舍棄名利,就是願意,也未必真的可以在家族的壓力中放下。

蕭徹見她似是對韓曠來了興趣,心道不妙,面色卻是淡淡:“其實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樣難,母後可是第一個同意的。”

顧霜面露驚訝地重複了一遍他最後的話,十分不解:“竟然讓母後首先松口?”母後看似不理世事,可其中曲折又有幾件能繞得過她呢?這韓曠委實是個人才呀。

蕭徹發現顧霜眸光的變化,知曉再次失策,心中懊惱不已,以為不該再講下去,面上卻得依舊端着:“你不必猜他究竟對母後說了些什麽,其中關竅連我都不清楚。”

夫君都不知道嗎?顧霜轉了轉眼珠,突然認真打量着蕭徹。

蕭徹以為她想到了什麽,心神一緊,竟不知開口說話,只僵着身子由她看。

“夫君和故友相逢,想必很是高興吧。”

原來是這個。蕭徹松了一口氣,解釋道:“等以後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不是所有重逢都會讓人喜形于色了。”

這話倒是逗得顧霜一笑:“夫君這話有趣。”像是在教小孩子。

蕭徹只覺行軍打仗都沒有被夫人繞着彎拷問來得累,可見她笑得像偷吃了糖的孩子,又一下覺得釋然。

以為今日的拷問就此結束,熟料夫人突然笑盈盈地開口道:“夫君與韓大人久未見面,雖是不必喜形于色,可想來還是有許多話要說的。今夜不如由夫君設宴,我好好做一席菜來為韓大人接風洗塵可好?”

蕭徹後背冷汗直冒。若是此刻韓曠不在府中便罷了,可是……

顧霜看出他的為難,卻沒有如往常一般善意地退讓。

盡管夫君回答得不錯,但其中貓膩依舊盡顯。尤其是對韓曠這個故人,言辭模糊,态度奇怪。故友便故友,為何卻總要藏着掖着?

蕭徹知曉夫人聰明,只是她一般将那聰明用在賬本上,如今真正見到,才覺自己有些招架不住。

只不過……暫時是不能見的。她怎麽能承受得了呢。

感覺到蕭徹在沉吟,顧霜懂事地不再說話,只安靜等着他的回答。

蕭徹看着她微低的睫毛,隐約知道她此次是真的有些不高興了。

雖不大懂女人稀奇古怪的心思,可也猜到她是生氣他的隐瞞。記得當初還是他誘拐着她說要坦誠以對,如今倒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夫人。”他忽然将聲音壓低了,不似平常的威嚴,卻也不像纏綿時的缱绻。他的眸光依舊努力平板無波地注視着她。

可顧霜從他一如既往的目光後面看到了示弱。

她終究還是心軟,将視線偏了偏,眉目低垂:“王爺若有旁的苦衷,便不必與妾細說了。”

蕭徹心中一沉。夫人更換稱謂一般都不會是什麽好事。

顧霜此刻說不清自己的情緒,或許是害怕吧。她害怕未知,自小就害怕,因為她很早就接受并适應了衆人對她的一切設定:顧家唯一的小姐,南朝左相的女兒,以及,沒有父親的姑娘。

而如今她要面對的謎團實在太多,且似乎沒有人願意告訴她只言片字。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間沒有光亮的屋子裏,身邊唯一可以觸摸到的就是她的夫君。

除了娘親和小衣,她就只有他了。

屋內一時安靜至極。

良久,顧霜方才開口,只是目光并不曾觸及蕭徹,語氣也不似最開始的甜糯,恰逢屋外風聲正起,帶着初秋難言的涼意。

“妾知曉夫君之為定是有所深意。只是,妾惟願夫君能告知妾一二,否則妾擔心會,會跟不上夫君。”

她從來就不是什麽嬌養的花,或許她比普通女子更加害羞,可她并不嬌弱。何況顧家的女子也受不起這兩個字。

蕭徹聽着她的話,腦中轟然一響,突然明白了什麽。

她一直在嘗試走進他的世界,而那個世界裏,并非只有他的庇護。

他想張口說些什麽,卻是欲言又止。

顧霜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

“夫君想知道妾昨日做了什麽夢吧。”她微微吐出一口氣,似是在安慰自己,又似在壓抑自己。

“妾夢見,夫君遠游,妾想跟上去,可夫君只是對着妾笑……漸漸地,妾跟着跟着便尋不見夫君了。待只剩妾一人立在茫茫無際裏時,方才想起,夫君從未告訴過妾,要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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