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山雨欲來風滿樓(7)

浩蕩的南國使團在廣袤的平原上次列成行,遠遠望去甚是壯觀。

顧染因久坐馬車,略覺憋悶,又見山河正好,索性要了一匹馬,不緊不慢地跟在騎兵儀仗隊的後面。

“左相。”

聽到有人喚自己,顧染稍稍牽了牽缰繩,輕輕側身,見來人是謝洺,面上浮出笑意:“謝大人有何事?”

謝洺字子斐,乃南國禦史大夫謝典之子,定康二十年的探花郎。如今不過弱冠,已位任大理寺少卿一職,端的是青年才俊,溫潤公子。

按照資歷,本不該由他負責使團的随行安全。但定康帝對其矚望甚大,此番出使既是歷練,也是考核,以觀其是否有擔大任之才。若不出意外,出使結束,回到南國以後,謝洺便可正式進入刑部。

謝洺文人風骨極盛,此刻縱是坐在馬背上仍難掩書生氣質。只是,顧染好歹年輕過,且這謝洺也算是她看着長大的,知曉面前的書生并非忠厚老實一類,如今的心思也不只放在出使一事上。但終是多活了十幾年,是以一路并未刻意提醒。

雖然顧染先前說過出門在外,不必拘禮的話,但謝洺依舊十分守禮數,朝她一揖:“下官知曉左相不拘小節,但此番出行,變數頗多,還望左相能體諒一二,回馬車歇息。”

顧染笑道:“怎麽?是擔心突然有一道冷箭将本相射死嗎?”

謝洺面色不改:“下官只是想防患于未然罷了。職責所在,不敢不勸。”

顧染知曉他的性子,并不打算為難他:“本相知道了。與本相這般性子的人出行,也真是勞煩謝大人了。”

謝洺再次一揖:“左相言重。下官惟願能一路順遂。”

顧染心中好笑。明明并非呆子似的人物,卻偏偏表現成這般,倒是有趣。

忽地想起什麽,意味深長地一笑:“謝大人,官場之中,許還是圓滑些的好,畢竟小女已經出嫁,本相之前有關佳婿的論調早已算不得準了。”

謝洺面色一僵。

顧霜未出嫁前,坊間傳言顧府的擇婿條件很是簡單,忠厚老實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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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洺雖知顧相說話并不似聶相那般四平八穩,可如今這般大咧咧地說出來仍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顧染一直未能找着機會也是想着能給後生留些面子,可仔細想想,有些事情還是不當留下希望。謝洺是聰明人,她也不必說太多,呃,傷人的話。

謝洺恢複面色,又是一揖:“下官知曉。左相實是多慮了。”

顧染淡淡“嗯”了一聲:“如今我們已過兩國邊界,中秋佳節亦快将至,一路上還請謝大人費心了。”

謝洺微微一笑,卻未再行禮:“下官知曉了。”

顧染瞧着謝洺的背影,微不可見地搖搖頭,而後撥動馬頭,悠悠跟上了儀仗隊。

言盡于此,等到了鳳新,她恐怕就無甚閑心再提及此事了。畢竟,深呼一口氣,還有那麽多的故人舊事等着她一一理清。

顧霜從慈寧宮出來時,意外發現沒有宮人守在一旁,揉揉眼睛,再三确認後,終于忍不住用手捶捶自己的腰。

她一向很注意儀容,在長輩面前更是,可近日在慈寧宮實是待得太久,只好在宮外活動活動。

身後的葉木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後忙走上前去替她捏肩:“王妃,這樣可好些了?”

顧霜閉着眼滿足地點點頭,正想說什麽,忽覺葉木一下将手拿開,面前似投下一道陰影。以為是太後突發興致要出來送送她,驚得一下睜眼擡頭,熟料卻是蕭徹。

捶着腰的小拳頭還未收好,她一臉呆呆地看着他:“夫君?”

蕭徹自然而然地将她攬到面前,不輕不重地替她捏着腰,初時有些生澀,可很快竟漸入佳境,十分熟練起來。

顧霜先是驚訝地側頭看了看他的手,繼而一臉驚喜地從他懷裏擡頭,桃花眼一動不動地瞧着他。

她從未想過他還會做這樣的事情。

蕭徹面露得意:“我小時候,父皇一惹母後不高興,就會替她揉肩捏腿,總是很快就哄好了。後來不知怎的不管用了,就讓我和皇兄輪番上陣。這法子倒是靈,母後最後總會笑得很開心。所以,”他低頭趁機啄了她一口,“這是一門家傳的手藝。”

顧霜笑道:“看來夫君不僅只是策論寫得好,還有一門如此實用的手藝。”

蕭徹深以為然地點點頭。依照父皇和母後的例子,何止是實用。

揉捏了片刻,見她疲憊消去不少,方才停下,可手也沒離開,松松将她圈着:“今日怎麽這麽久?”他本想着直接進去将人帶出來,沒想到倒是先他一步。

“離母後壽辰只剩下不到五日了,太後與我自是得将具體事務都過一遍才好。”

蕭徹皺眉:“這種事情以往不都是禮部或內務府去做的嗎?怎麽突然就讓你去了?”

不得不說,蕭徹在內事上有時候真讓顧霜覺得是個白癡。

可就算是白癡,也是她一個人的白癡……這般想着,眼底的疲憊又散去不少,桃花眼裏盡是撲閃的笑意。

蕭徹自是發現了,卻并不大明白自己說的話哪裏好笑,難免納悶起來。想用眼神詢問一旁的葉木,卻見葉木為了不打擾他們早已退至十步以外,且還低着頭作眼觀鼻鼻觀心之态。

蕭徹生出一抹無奈,可轉瞬又發現自家小夫人今次不僅沒有害羞,還能與他談笑宴宴,心裏明白夫人已完全接受他的親近了,一下又生出許多得意來,順帶着把将與泰山相見的些微忐忑也就此掩埋。

總歸人都到他身邊了,此時反悔也來不及了。

顧霜不知他所想,只接着他之前的話解釋道:“具體的事情當然是內務府與禮部去安排,可畢竟是母後的壽辰,太後與我怎好不盡些心力呢?”

蕭徹隐約是懂了……诶,還是沒懂。在他的認知裏,像舉辦宴會這樣歌舞升平的事情就交給別人去做就好了,自己沒事想這些作什麽,反正說到底就是吃頓飯而已。

顧霜見蕭徹那模樣就知道他并沒聽進去,不過她其實也沒有奢望過……原來那樣就很好。

“對了,娘親是不是再有兩日就能到了?”一般使團應當會提前到達。

蕭徹牽着她的手,帶着她向前走去:“大約後日便能到了,是不是很高興?”

顧霜笑着點點頭,又想起別的,問他:“夫君今日怎麽過來了?我總覺得你應該很忙才是。”

蕭徹挑眉看着她:“你難道不知道你夫君很能幹嗎?”

顧霜未料到他臉皮能厚成這個樣子,故作狐疑地看着他,眼神裏滿是不信。

見蕭徹作勢要收拾她,顧霜見好就收,笑着換了個話題:“前幾日我去壽康宮請安時,母後竟有意無意地詢問我對韓曠的印象如何,是夫君對母後說了什麽嗎?”

蕭徹一愣,認真打量夫人神色,并她笑容無甚奇怪,知曉她已接納了事實,心神一松。

不過,看來夫人對韓曠的印象是極其不好。他知道她一向很乖巧懂事,對誰都是尊敬有禮,可如今她卻對韓曠的稱呼如此直接。

啧啧,他就知道,他和韓曠那家夥的兄弟情義持續不了多久的。

可他也有些疑惑:“母後詢問夫人了?”

顧霜偏着頭看了他一會兒,見他是真不知情,方才點點頭:“我還以為是夫君告訴母後的呢。”

蕭徹想了想:“夫人與韓曠相貌如此相似,母後難免會猜到什麽。”

顧霜想起初嫁給蕭徹時進宮請安的場景。唔,母後那時就以為他們兩人長相相似了吧。只不過,為何直到此時才開口詢問呢?

“夫君。”顧霜黛眉輕蹙,神色擔憂,之前一直忙碌倒是讓她忘記了此事,“你說母後她,會不會因此讨厭我?”

蕭徹一早就怕她多想,如今聽了忙安慰道:“無事的。你想,這般算來,你與母後的關系更是親密了,她如何會讨厭你?”

顧霜垂着的小腦袋微微擡了擡,眼珠動了動:“唔,夫君說得有理。”可是仍舊有些疑惑,“既然我和那人的容貌如此相似,為何其他人沒有好奇過我的身世?”

蕭徹很快明白她話中之人:“你是說太後?”

顧霜點頭:“我連着幾日去了慈寧宮,可太後并未提及此事,倒是和母後有所不同。”

蕭徹想了想,道:“知曉了旁的身世也無甚用處。總歸你是顧府的女兒,我的夫人,攝政王府的女主人,突然冒出了一個是你爹的男人,并不影響什麽。”

她聞言一愣,下意識地就去看他。

蕭徹感受到她的目光,轉過頭沖她一笑,看着她呆呆的模樣,眸光一動,輕輕捏了捏她的小手。

可似乎并無甚反應,自家夫人還在神游,蕭徹低低一笑,也不再多說什麽,只是捏着她的手緊了緊。

顧霜看着他和她交握的手,眼眶忽然就有些發酸。

突然冒出來的韓曠當然會影響她。畢竟那是她幼時曾擁有的全部渴望——一位像聶相那般的父親。

後來長大些,明白并非任何人都可以成為聶相。她便想,那他可能是一位俠士,甚或可能是已一位潦倒的商人,可都沒有關系,只要他能像聶相舉起晚晚一樣地抱起她,只要他能回來找她和母親。

可他一點都不潦倒,更不孤獨,他在沒有她們母女的地方過得很是快意。

他只不過是從來就不知道罷了。

于是她當然會忍不住像市井民婦一般地斤斤計較,會在夜裏難以入寐。

蕭徹沒有阻攔她的傷心,可夜裏他總會輕輕地抱住她,會在以為她睡着時親吻她的額頭,撥動她的碎發。

他其實并非那種可以勾得風花雪月于一壺茶盞的人,但他總會下意識地維護她,而只要他在,聽着他狀似不經意的聲音,她就會很安心。

她以前從未奢望過可以占據一個人的全部身心,因為那很自私與奢侈,可蕭徹總會在不經意間滿足她的全部幻想。

一個女人,或許最不該相信的就是永遠,可她如今卻只想待在他的身邊。

她摸摸胸口,想,她不僅僅只是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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