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山雨欲來風滿樓(9)

南國,重華宮,禦書房。

楚霆筆尖的新安墨香混合着屋內淡淡的龍涎,意外讓他覺得安寧。

他對龍涎說不上喜歡,不過是依禮而行。

其實不僅龍涎,他一直便無甚特別喜歡的物什。若是他常用什麽,往往不過是因為習慣。新安墨卻是有些不同。他知曉顧染的性子随了她的父親,尤其在文人脾氣上,筆墨非最好不用。

于是不知從何時起,私庫裏總會有湖筆端硯的位置,新安墨的香氣也漸漸入了心。

鄧達見皇上近日書畫的次數愈發頻繁,眸中閃過一絲憂色。

跟了這麽些年,他一早便瞧出陛下心神不定,而能令其這般的人實在屈指可數。略微算算,估摸着使團早已進入鳳新國內,一時明白了些什麽,忍不住在心裏低低嘆了一口氣。

情之一字,果真煩人啰。

楚霆知道顧染應與那個男人再見一面,這還是他當初半誘半逼的結果。可是每每想到他們如故人重逢,他便輾轉不休,難以成眠。

他已連着幾晚盯着帷帳上的花紋清醒入睡。

就算閉上眼,他還是忍不住地想。若是她還有那麽一點心思,哪怕只有一點,事情會不會超出他的預期?

這世上許多事于他而言,不過一場豪賭,可以只用一半的運氣和勇氣。

唯獨此事不可以。

墨珠“啪”的一聲滴在宣紙上,極好的風景被迅速暈染開來的墨痕浸淫。楚霆低低嘆了口氣,将筆擱在一旁。鄧達忙趁着間隙上前,将宣紙撤下。

楚霆似是苦笑:“朕果然比不得年輕時候了。”

鄧達将宣紙收拾好,恭聲道:“陛下既然上心,這顧慮自然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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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霆恍若未聞。只自顧自地從多寶閣裏拿出一本書來,可草草翻了幾頁便放下,立刻又拿着另一本來。如此反複,不像看書,倒像是在找書。

許久都未尋到,好不容易被壓下的煩亂再度被扯了出來,楚霆高聲怒道:“朕前幾日放在這裏的書呢?!”

楚霆常看的書不多,随身更是少之又少。鄧達立時明白他所言之物:“可是《褚循游記》?昨日放在了陛下的寝殿,奴才馬上派人去拿。”

楚霆恍然,忽地想起是他親自将書放在枕邊的。

“不必了。”語氣裏的怒意倏忽不見,只剩下難言的情緒,“朕知道它在那裏就好。”

房中的內侍皆低頭靜默,看似訓練有素,可從細微處還是能看出并未适應帝王忽來忽去的怒氣。

鄧達搖搖頭,想着這批新人仍需再練練,又擔心一會兒來個不長眼的,添了帝王的怒火,便幹脆将人都清了出去。

屋內沉默片刻,鄧達擡眼看了看楚霆的神色,心下稍定,這才開口:“顧相為人看似散漫,實際卻中正持重,乃一外圓內方之人。此番出使,事關兩國,顧相自是知曉孰輕孰重。”頓了頓,“顧相當年既是陛下欽點的探花郎,還請陛下相信她可以從容應對。”

楚霆聽着鄧達的話,煩雜的心情慢慢沉浸。

良久,長嘆一口氣。他确實有些關心則亂了。

可還是不想多言,也不想看見別的人。他與她共同的記憶本就少得可憐,如今腦中偏偏又都是她與那人在一起的樣子。

他擺擺手:“朕今日想靜一靜,若非大事,不必讓人進來了。”

“……是。”

鳳新皇室自炎興帝起,後宮便只得一位皇後,到了熙寧帝,亦不過只多了一位宋妃。至于如今的景泰帝,雖定下了後位人選,但嘉禮未成,後宮終究不過虛設。是以偌大的皇宮如今只得四位正經主子。

此種情況放在炎興帝時期,便是正好,帝後和睦,其樂融融。可放在眼下,便讓人難免覺得空曠,無論立在何處,都有些不知所向。

慈寧宮算是皇宮裏最熱鬧的地方,可也不過是每月多來那麽幾撥兒回禀事務的內侍。

韓悠淡淡看着香爐裏的輕煙,眼神幽深。

“太皇太後壽誕将至,宮中諸事應已經妥當了吧。”

撷漣低頭:“是。”

韓悠唇邊突然牽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來:“南國左相,不知會是個怎樣的人物?”

顧霜一個小丫頭她未嘗放在眼裏。況且蕭徹将她護得很好,她沒必要此時去招惹她。但顧染不同。既是謀臣又是女人,實在是再合适不過的切入點了。

撷漣和采漪一時靜默不語。

韓悠又想起了旁的事情,淡淡笑着問道:“攝政王府最近可有何動靜?”

撷漣搖頭:“并無。”

“那個喚作輕衣的婢女呢?”

采漪上前一步:“亦無不妥。”

韓悠打量着自己的指甲:“她的病症到底為何?竟勞動醫女沈昙按時請脈。”

采漪微微斂眉,語氣謹慎:“說是她喜歡一人在夜裏哼歌,痼疾而已。”

韓悠碰了碰指甲,挑眉道:“那應當便是夜游症了。”

采漪想了想:“想來是的。畢竟沈醫女雖隔幾日便去請脈,卻鮮少寫下什麽方子。”

韓悠繼續瞧着香爐裏飄出來的煙,微微一笑:“無甚不妥便好。”

采漪隐隐覺出掌心微濕,躬着身子又退回原位。

馬車正隆隆前進。顧染先是揉了揉眉心,然後輕輕側身,拉開車廂裏的暗箱,取出一張信紙來,神色淡淡。

這信紙想是有了些年頭,顏色泛黃,邊緣發毛。

顧染下意識地摩挲着這比普通信紙薄上一倍的紙。沉思之中,不其然再次看見了邊角處細碎的藍色小花,微微皺眉。

不知道蕭徹是否明白了她的提醒,又想了想那方式是否太過委婉了些……搖搖頭,突然多出了一個人,如何都該生出些疑慮。

又凝視了信紙片刻,方才将其放回原處。

不久便可見到小霜了。暗探傳來的消息雖令她欣慰,可總歸還是得親眼看見才可。何況前不久小霜才與那人見面,心裏恐怕終究不大舒坦。

莫說小霜了。想到時隔十六年,将再次見到他,顧染自己一時也弄不清具體的情緒來。畢竟漫長的歲月已經磨掉她對他的所有希望,而她也不再是那個愛做荒唐事的顧家小女了。

可她偶爾也會擔心,年少時跳脫的性子某一日又突然冒了出來。

就像十七歲初見那人的時候。

她許久沒有這般不自信了。顧霜笑着低低嘆了一口氣。又搖搖頭,就那麽端坐着閉目養神。

中秋将至,圓月漸顯。月光透過層層的屋檐樹葉落在地上,投下萬物的影子。

想是下午歇得時間長了些,顧霜夜裏如何都睡不着。可又不想擾着蕭徹,耽誤他休息。輾轉幾次依舊未能入眠,便幹脆睜開眼睛看着頭頂的承塵。

耳畔傳來蕭徹悠長的呼吸,顧霜忍不住就嘴角一彎,索性撐起胳膊,就着屋內細長溫和的月光,認真打量着蕭徹的臉。

她還記得初見他的時候,他連喜服都未穿戴整齊,衣角處褶皺甚多。又想想他如今的衣服都由自己打理,細節處比當日不知好了幾倍,心中便隐隐生出些得意來。

他其實很忙,卻總能盡早回來陪着她,就算是有何急事,也會陪她一同用完晚膳。

且他從未嫌棄過她。小時在南國,陳家的混蛋小姐曾對她說,因她沒有父親,就是嫁了人也只能為妾,因為無父便是無名,無名則言不順。

在南國,雖有女子為官,卻多是因着世家大族的聲望,總體而言,仍舊遵循着三綱五常。

她自是難受,卻不敢告訴娘親,只默默記着。可娘親卻不知怎的知曉了此事。

當時娘親正吃着肘子,叫她過去問了些具體的情況,問完後神色不變,也未說多餘的話,只問她有何想吃的。

她見娘親面色平靜,未有異樣,心中忐忑漸消,想了想,說了一道珍馐譜上的新菜。

娘親突然一笑,說明日就帶她去吃。

她當時還有些疑惑。因為以娘親在南國吃友的地位,是可以直接讓人将菜送到顧府的。可也未曾多想。

熟料卻遇見了陳家的混蛋小姐。

顧陳兩家其實一直便有些矛盾,但從未觸及底線,顧染便未将其放在心上。可眼下卻對她女兒說出那樣的話,實在是讓她有些惱怒。

若論南國吃友的排位,顧染若說第二,無人敢說第一,便是慶嘉長公主亦會如此認同。是以只要與佳肴相關,顧染便擁有許多特權,其中之一便是可以提前品嘗新出佳肴。

可陳家沒有。

當天,顧染為酒樓裏的每位客人都點了新菜,除了陳家的那位小姐。

在他國或許只是一件小事,但在以食為天的南國裏,便是一件徹頭徹尾的大事。

何況還有顧染似笑非笑的解釋:“依本相之見,陳小姐之口,恐怕不适合這種珍馐佳肴,本相還是替你點一碗羊奶吧。”

酒樓裏的客人哄然大笑,此事很快便傳開來,伴随着的還有那位陳家小姐平日裏的糊塗之事。百姓開始稱呼她為“羊乳稚童”,同時再無人主動邀請她參與什麽佳肴盛會。

在南國,那便是被排斥在交誼的圈子以外了。

陳家主母得知事情經過後,縱是惱恨,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責怪那位陳家小姐無事招惹顧家做什麽。

顧霜還記得當日娘親對她說過的話。

“你是顧家的子孫,我顧染的女兒,沒什麽擡不起頭的。”

娘親其實從未刻意教過她什麽,對她也不像旁的母親那般事事關愛,可她就是知道娘親很疼她。

但娘親又和旁人不同。娘親不在意的,旁人未必不在意。況她又真心喜歡上了蕭徹,便更希望他們可以好好在一處,于是難免會擔心蕭徹會嫌棄她。

可他沒有,不僅沒有,還那樣維護她,盡管那人是他多年的好友。

她伸出手輕輕摸着他的臉,又想到了娘親,想起出嫁前娘親偶爾輕蹙的眉頭,心裏微微一提。

娘親也要對夫君滿意才好呢。到時候她一定要在娘親面前多說說夫君的好話。

正想着到時要如何與娘親措辭方顯得不刻板生硬,手卻被什麽東西抓住了。

顧霜回神,卻見蕭徹不知什麽時候醒了,一雙眼睛流露出耀眼的光彩來。

她還不知道他的眼睛可以這樣亮。可看他并不說話,想着是自己将他鬧醒的,下意識縮了縮手,可卻被他握得緊緊的。

他突然一個翻身,将她壓在身下。

她慌得立刻垂眸,低聲道:“是我吵到夫君了嗎?”

蕭徹終于開口,嗓音卻是沙啞誘人:“半夜不睡覺,摸我做什麽?”

這樣紅帳微暖的時刻。縱她現在面皮厚了些,仍舊忍不住地臉紅,微微偏了偏頭。

蕭徹低笑着将她的臉輕輕扳了過來:“還沒回答為夫的話呢?”

顧霜嗫喏着:“今夜有些睡不着……許是白日裏睡得多了吧。”

蕭徹被她可愛的解釋逗笑:“恩,睡不着就來摸你夫君的臉。”

顧霜只覺臉上火辣辣的,便有些口不擇言:“反正摸都摸了。”

蕭徹難得見她這副小無賴的樣子,眼神立時幽深了許多,俯下身,離她更近了。彼此都能聞見對方的呼吸。

他親了親她的耳垂,顧霜身體一顫。

她聽到蕭徹在她耳畔低聲道:“本來想着今夜放過你的。……不過難得夫人這般主動,為夫自然是要滿足夫人的。”

顧霜早便覺察到他身體的變化,下意識推了推他,可她的力氣哪裏能産生什麽變化?

只惹得蕭徹低低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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